德荣帝一脚将淑妃踹开了,皱着眉头,满脸不耐之色:“你们还得着做什么?将李嫔和这贱婢拖出去!”
那群小太监齐齐地应了一个“是”,赶紧将屋子里哭的满脸泪水的两人架了出去。
福公公待那群太监走后,这才走了进来,走到德荣帝身边,替他倒了杯茶,笑眯眯地道:“圣上将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
德荣帝仰头靠在椅背上,半晌,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来:“若是当初真的皇兄没有死——”
福公公眼神微微一动,将茶递与了德荣帝,道:“逝者已矣,圣上再多想也是无用啊。”
窗外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微弱的惨叫声,但是过了一阵,便就听不见了。德荣帝端了茶,低头抿了一口,许久,问道:“福瑞,你觉得太子如今已经可堪大任了吗?”
福公公在一旁听着,只是笑:“奴才不过是个太监,做的只是服侍人的活计,对于这些事又如何知晓呢?”
德荣帝也并不是要福公公真的回答他,听他这样讲,也没有追问,只是捧着茶盏,恍惚地自言自语:“不够啊,他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格去做一个帝王啊。”
福公公笑眯眯地道:“太子天资聪颖,只需再几年的磨砺,定能达到圣上的期望的。”
德荣帝却只是摇头:“时间不多了,朕已经等不及了。”闭上了眼,轻轻地叹着气,“下面太冷了,朕怕她冷。又怕她等的太久,到时候她年轻如初,朕却已然老了。若是她认不出朕来了,又如何是好?”
当年睿敏皇后死的时候,他与德荣帝俱是在场的。睿敏皇后昏迷了整整三天,却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了,对着德荣帝,那头只说了三句话。
一是要他在有生之年,须得保住大乾江山,她绝不允许她的皇成为一位亡国之君;二是让他仔细考虑太子一位,若是闻人久长成之后非担当大任之人,立即废太子另立贤德储君;三是若非百年之后,他大限已到,否则便是他寻短见入了黄泉,她也绝不与他相见。
只此三句,随即便再也未能睁眼。一晃竟也已经十年。
“你先下去罢。让朕一个人在这里再坐会儿。”德荣帝闭着眼,淡淡地道。
福公公站在一旁,看着德荣帝的模样,终究也未说什么。只是将德荣帝手中的茶盏拿下,搁在一旁放好了,然后取了薄毯盖在了他身上,轻声道:“奴才就在书房外头候着,若是圣上有什么吩咐的了,喊一声便是了。”
听着那头极低地“嗯”了一声,也是不再多做打扰,将书桌上已经有些微凉的茶带了出去,然后轻轻地关起来门,将屋内与屋外完全相隔了开来。
东宫。青澜殿。
已是傍晚黄昏时,张有德四处望了一望,随即亲自从宫门前将一个青衫布衣,皮肤黝黑,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迎进了东宫。
一路熟门熟路地进了内里,这才转过身低声道:“奴才去里头同殿下通报一声。”
那中年男人便笑了,点头道:“有劳公公。”声音却不似外表那般粗狂,因着沙哑,听起来却是有几分雌雄莫变。
张有德于是便快走了几步,去了书房,伸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便听一阵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墨柳探出个头来,喊道:“张公公回来了?”
张有德点了个头,见墨柳让了路,便快走几步进了书房。书房内闻人久正在批着奏折,洛骁就在一旁拿了本闲书看着,瞧上去颇是怡然自得。
见了张有德进了屋,微微抬了抬眸子,闻人久淡淡道:“接回来了?”
张有德便点了个头:“已在中庭等着了。”
闻人久将最后几个字写了,合了奏折,将笔搁在一旁,瞧着他道:“带进来罢。”
张有德应了一声,又退了出去,不多会儿,便将那个黑脸中年汉子领了进来。
洛骁将手上的书搁下来了,瞧着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略有些矮的黑面男人,半晌,道:“我原先只道那些甚么易容换脸不过只是戏文之中的桥段,却不曾想,今儿个倒真真是在眼前瞧见了一回。”微微一笑,道,“只是这样一瞧,怕是连淑妃面对着你,也是认不出的了。”
那黑脸汉子弯唇一笑,道:“也不过是乍一瞧罢了,若是在行家面前,这些乔装却是决计躲不过去的。”
声音婉转轻柔,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闻人久只是拿眼淡淡地瞧着她:“巫姑娘这一招‘金蝉脱壳’却是用的妙极。蛰伏在风荷殿这般久,此次却一举在父皇面前狠狠坑了淑妃一次,”说至此,稍稍顿了一顿,瞧着那头只是浅笑着的人,继续道,“此次淑妃一事,纵使父皇因着各种顾虑未能如何严惩,但是将淑妃将做了嫔,却怕对李家影响也颇深。李岩这个兵部侍郎恐是也要伤一番脑筋了。”
茹末道:“只可惜知雅终究是由宫女升上去的嫔妃,身份不够,若不其然,德荣帝又怎会这般轻易地只杖毙了淑妃……不,李嫔的贴身宫女当做了惩戒?”
闻人久冷冷一笑,道:“却怕若是换上了家世能够拿捏住淑妃的后宫秀女,你却是掌控不住了。”
茹末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一笑:“殿下这便是恼了我了。”
闻人久反问道:“孤却还该对你千恩万谢?”
“至少不该如此横眉冷对。”茹末对上闻人久的视线,道,“我与殿下已结为盟友,不是么?”
闻人久的视线忽而一冷,道:“你以为你是不可替代?”直勾勾地凝视着对方的眸子,深色的眸子明明瞧起来情深,但是却从极深处传来一种淬了冰似的冷与锐的杀意,“诚然,孤想要苗疆,只是若放你归去,只怕今日是放虎归山,日后反倒是用孤的兵力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茹末自然是感受到了闻人久透露出来的那一丝薄却真切的杀意,脸色微微一白,道:“我对付李嫔,却是因为李家先有负于我。我非圣贤,自然不能以德报怨。虽说今日之事,确确实实是利用了殿下,但是这也未曾损害殿下一丝一毫。”
闻人久依旧瞧着她,淡淡道:“若是巫姑娘真的以附属之臣自居,自然万万不会做出这种欺上瞒下、先斩后奏的事。”又道,“巫姑娘想要脱身于此,且又报仇心切,孤自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姑娘却忘了,孤曾与你说过,孤最厌恶的,就是旁人利用孤——抑或是说,姑娘对于孤的信任与忠诚度却只有这样浅淡的一点么?”
茹末心中一紧,瞧着闻人久无甚表情的脸,却也揣测不出他的想法。
诚然,她此次利用知雅坑害淑妃虽是临时为了脱身而起的意,其他诸多法子都弃之不用,却故意在临了儿拖闻人久下水,却也不是没有存着试探那方的意思。只不过她却没有料想道,这一个小小的试探背后她所隐藏的那些心思却似是叫闻人久全数看清了。
单手一掀下襟双腿一跪,茹末道:“此次试探的确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望殿下不要往心中去,大人大量,只当巫织同殿下开了个些许过火的玩笑罢。”
闻人久也不瞧她,只是轻轻地道:“只是孤向来不喜欢被人强行去开此等毫无笑点的玩笑。”
这分明是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意思!
茹末这下心头才开始紧张起来,脸上是彻底没了最初从容的模样,微微蹙了眉,低声道:“殿下!”
闻人久低垂了眼帘,饮了一口茶,并不作声。
茹末心里有些慌了,侧头去瞧洛骁。洛骁也只是微微含着笑,瞧着她道:“姑娘别瞧我,我是只听殿下的话的。”温和地瞧着茹末,深色的瞳孔里在半昏黄的夕阳下看,暖融融的,“我只知道,辱殿下者,杀无赦。”
茹末一怔,这才反应到,自己聪明一世,这次却大约是干了一件蠢事,暗自抿了抿唇,抬眸瞧着闻人久道:“我这次的确是犯了蠢,只是巫族想与殿下联手却决计不是假的。殿下说,您怀疑巫族的忠诚,于此我也不能否认。只是,以苗疆的现状,巫族想要能够脱离大乾,起码需要数十年之力。然而,数十年之后,殿下还未能有信心彻底制服一个小小的苗疆吗?”
话至此,深深看着闻人久:“若是殿下真的连拿下一个苗疆的信心也无的话,那么今日,我与殿下之间,也真的就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闻人久极缓地抬着眸瞧着跪在地上,却将背脊挺得笔直的茹末,半晌,清清冷冷地笑了起来:“用激将法在孤这次却是不管用的。你当孤真的在乎你的这一番话么?”
茹末知道胜负在此一举,只得梗了脖子道:“我并非用的是激将法,只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告知于殿下而已。若是殿下真的认为巫织有辱殿下尊严,今日巫织愿以己血平息殿下之怒。”
闻人久垂了垂眼帘,风淡云轻地道:“倒也不失是个好办法。”瞧了洛骁一眼,道,“拿东西来。”
洛骁微微颔首,起了身,绕过茹末去另一头翻找了什么,用托盘装了,上面盖了红棉布拿了过来。
茹末心头一片冰凉,眼神似有悲怆,但却只是抿紧了唇,看着闻人久道:“今日巫织愿以身息殿下之怒,只盼今日之后,殿下能信守诺言,派兵助我巫族重登大巫之位。”
闻人久淡淡颔首:“孤自当言而有信。”
茹末闭了闭眼,然后伸手掀了洛骁端来的托盘上的红布。
却见那红布之下并无利刃,也无毒酒,有的,却是半块铜制的苍鹰图腾。
“这是——”茹末一怔,拿了那半块铜牌,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震惊地仰面望着闻人久与洛骁。
洛骁看了闻人久一眼,随即微微笑道:“这是我的兵符,拿着这一半兵符,你可自由差遣隶属于我手下的五千将士。”又道,“只祝你与族人早日收回苗疆,我与殿下在帝京将会等待你的好消息。”
闻人久瞧着茹末,站起了身,缓缓走到茹末身旁,道:“只是这兵符却也不是平白借与你的。此后每一年,你须得让巫族培养十名医者来我大乾,至你将兵符交还为止。你可有异议?”
茹末眼眶微红,紧握着手中的兵符,许久,生生地磕了一个头,道:“巫族人恩怨分明,殿下今日肯慷慨相助,他日巫族不过是送与十名医者又有何不可?”
闻人久垂了眼帘,伸手将茹末从地上虚扶了起来,淡淡道:“那孤就在这帝京,恭候佳音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淑妃遭贬与雅嫔病逝一事同时从宫中传来出来,朝堂上百官从中立即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讯息。只是此之后,德荣帝也未曾有什么大的动作,几个月后,众大臣倒也不再议论此事。
八月初,二皇子闻人渚被封岐王,封地为南方土地富庶的禹州。席宴上,德荣帝倒也问过闻人渚迎娶王妃一事,但是却被那头支吾敷衍过去,德荣帝此后也未在提起,岐王妃一事竟也就这般不了了之。
此事一过,暑意渐消,转眼便又到了八月末。
洛骁回到府里,刚走到花园外头的长廊,抬头忽见沐春与画秋两人正搀扶着白氏去院中的凉亭坐着,转了道儿,便朝着白氏那头走了去。
“这都已经快要临盆了,娘怎么不好生在屋子里歇着,反倒是走到这里来了?”
白氏脸上有着薄汗,但是气色倒是好,拿了块帕子拭了拭汗,仰面瞧着洛骁便笑:“你怎也说这个话?自从怀了身子,周围都将娘当做是瓷器捏就的似的,只怕磕着碰着。日日躺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要躺出病来的。”
洛骁也知道自己约莫是有些过于担忧了,只不过毕竟白氏年岁大了,这一胎来的又是与他记忆不符,旁人或许还好些,但是他所担忧的事情却怕是要更多。
沐春替白氏打着扇子,也是笑:“大夫也是说过的,常在屋子里头带着反而不利于胎儿长成呢。”
洛骁知道这是白氏在嫌他大惊小怪了,但他心中的话却也不好多说,只是在一旁笑着将这一页掀了过去。
晚间的时候众人一同用罢了饭,各自散了后,洛骁方回到屋子里,更衣洗漱准备上床歇息了,却听外头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寻冬正铺着床,听着外头的动静,赶紧直了身子便过去开门。门外是白氏屋子里头的一个粗使丫鬟,寻冬一见便立刻紧张起来,不等那头开口便问:“你怎么从夫人屋子里过来了?可是夫人出了什么事?”
那个小丫鬟忙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从寻冬后头走过来的洛骁便道:“世子爷,夫人先前便说肚子疼,沐春姐姐说,夫人恐是要生了,便让外屋里的一个姐姐去外头请稳婆入府去了。”
洛骁眉头一紧,上前一步,将身上随意披着的外衫衣带系好了,急匆匆地道:“带我去夫人那处。”
那小丫鬟点了个头道:“世子请随奴婢来。”
说着,忙将人带往了白氏的院子。
洛骁进白氏院子的时候,看到画秋正站在外头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洛骁几步走过去,问道:“大夫与稳婆还没来?”
画秋回道:“派出去的丫鬟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大约不多时便能到府上。”又道,“沐春姐姐现下正在屋子里照顾着夫人呢。”
洛骁抿着唇低低地“嗯”了一声,略有些不自然地原地走了几圈,随即还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根据何春堂里那个何大夫所言,娘离着临盆不是还有半月日子么?怎么此刻便说是要生了?”
画秋哭丧着脸道:“奴婢未生过孩子,世子便是问奴婢,奴婢也是不知的啊。”
洛骁听着画秋这么说,也知道自己这是问了个蠢问题,只是现下他也是太过于焦躁了,于是索性闭口不言。
在外头等了又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实在是熬不住了,抬头望了一眼白氏的屋子,直走几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白氏痛苦的□□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听得洛骁一阵心慌。
沐春在这时候端着个铜盆走了出来,一抬眼在外室见了洛骁,脸色微微一变,上前几步便将人拉到了一旁,低声道:“我的世子爷哎,夫人生孩子,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快出去罢!”
洛骁却不动,皱着眉头往珠帘子里头看,低声问道:“我娘她……”
沐春一瞧洛骁的表情,便是明悟了,将手中的铜盆往上抬了抬,笑了笑道:“世子你在想什么呢!夫人不过是生个孩子,又不是旁的。何大夫不是一直都说夫人腹中的胎儿很是康健么?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又道,“虽说是离临盆还有几日,但是这种情况却也不是没有。待会儿底下的丫头就该将稳婆和大夫请来了,世子就别在屋子里碍事了,出去等着便是。”
说着拉着洛骁便出了屋子。
洛骁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想着沐春的话也是有道理,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缓步又退了出去。
方回到院子里,却见平津侯也一脸焦急之色的走了进来,正待往屋子里走,却被洛骁一把拉住了:“男儿不进产房,里头已经够乱了,父亲还是跟儿子一同在外面等着罢。”
平津侯回头看洛骁一眼,叹了一口气,皱着眉道:“里头稳婆到了吗?”
洛骁便道:“方才画秋已经说了,约莫是快到了。”
平津侯便也就点了头,在院中停了步子同洛骁一同等了起来。
又等了近小半柱香的功夫,人才终于算是到了。来得是在帝京这一片都数得上的稳婆,约莫五十多岁的夫人,看上去倒是精神。
稳婆先是同平津侯和洛骁行了个礼,随后便赶紧同画秋一同去了白氏的屋子。屋内白氏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地让人听着揪心,洛骁和平津侯在外面俱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双双在院中踱步半晌,洛骁突然道:“只是却不知,父亲可为娘亲肚子里的孩子选好名字了?”
此话说出来却是有缘由的。白氏怀洛骁时,方几个月平津侯便被一道圣旨派去了边疆,这一去便是两年,待得平津侯带兵凯旋归来之时,洛骁都已经牙牙学语。
错过了自己嫡子出生,平津侯虽然不说,但是心头却也不是不遗憾的。纵然是之后其他的姨娘陆续也为他添了几个小姐,这种遗憾却也未能消退。
年轻的时候,平津侯与白氏倒也想再为洛骁生一个嫡亲的弟、妹,谁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都未能怀上。十几年过去,原本二人都已经断了这个念头了,谁知如今这喜讯来得竟然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这让平津侯的确是有些喜不自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