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则居并不生气,他坐在那儿,拿着汤盏的手还是那样平稳。
齐田倾尽全力的一拳,却好像打在空气中。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你没有什么要说?”
“那你会不会听?”楚则居反问。
“我不怕你。我不是你的员工,不是你的属下,不是你的子民。”
楚则居点点头“所以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还是坐下吃饭吧。等下冷了,膳房也远,来来去去的太麻烦。”
齐田看着他没有波澜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却难以抑制自己胸中的怒火,这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发怒,满桌的碗碟都被她拂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楚则居低头看看袖口被溅上的汤汁,放下手里的碗。
环视着那一地残羹,温和地对她说:“年轻人总是不会听从年长者的教导,不会把前人的经验教训放在心上,非要自己去撞破头。就像我小时候,别人告诉我阁楼上有可怕的东西,不要上去,可我却一定要上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现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要再插手,不要管,你也一定不会听。你会想尽力法,就像我想尽办法要上阁楼一样。然后你会生气,因为事情没有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会觉得我没有人性,不可理喻。仇视我,憎恨我。但是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时候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说完拍拍手,叫宫人进来“收拾干净再传膳来。鱼汤就不要了。你们伺候也实在不经心,就不看看每次鱼来,都是原封不动回去?你们娘娘不爱吃鱼。”语气倒也和气,抬头看齐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倒笑了笑“好了。你脾气也发了,再有气不顺,也不要再拿吃的来泄愤。你手上是不是流血了?”
使宫人拿湿巾来与自己,过去拿起齐田的手想看看伤在哪里。
齐田甩开他的手,对宫人道“你们下去!”
楚则居没有说话。
那些原本在收拾残局的宫人手上顿一顿,见楚则居不说话,连忙避开齐田的视线,继续打扫起来。
对啊。她们没有错。皇帝才是皇宫中真正的主人。齐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这一通意气用事的怒火发的毫无道理,也没有任何帮助。
不一会儿殿中就收拾干净,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来。一切又恢复原样。
齐田已经平心静气“我一定能救田家。”她不想输给楚则居,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不被他比得像个因为不如意而乱发脾气的熊孩子。
但哪怕她尽力了,这句话听来,仍然有些愤意难平,即像是在向楚则居宣战,又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楚则居说65 “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是皇后。”
两个人坐下,竟然也面对面吃完了这顿饭。
楚则居出了长宁殿,长贵还以为他心情不好。没想到走着,却突地笑起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长贵不明所以。
治官那边次日田蚌便恢复意识,田家的案子照常开审。因田氏案与田中姿的案子相交,便合作一案。
治官一早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忐忑等到开审时,上堂便发现皇后竟然没来。微微松了口气,与宋阁老见礼。宋阁老脸色却不是很好。
田中姿也被提来,他气色到不错。
不过田蚌被押来翻来覆去仍然是那几句,一面之辞。田家又不比刘氏和关氏,凡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他们自己作死杀了个干净。田家竟然都还好好活着。各自提上堂来审问,没有一个在整个事件之中见过田中姿的,田蚌口口声声说是田中姿指使,可也说不出自己是哪个时候与他相见,在哪里相见。
之后虽然连着说了二三个地点,可都有人证实,田中姿那个时候,不是在与友人一道蹴鞠,就是在打马球、狩猎。田蚌说是有秘信,可是什么人把这信送来的,又是通过谁交到他手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要以田蚌坐稳田中姿谋反显然是条死路。
最后重点还是落在田氏杀夫这件事上。只要能坐实周有容之死,确实是田氏与陈王勾结,其它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周老夫人被带上来,扑倒就喊冤枉。先时她被抬来告状的时候,人还有些浑浑噩噩神智不是很清醒,可过了一天再看,人竟然打了鸡血似地精神起来,又目炯炯精亮,嘴上说个不停,亢奋得惊人,胳膊连挥带舞,哭诉自己怎么被田氏虐待。
治官几次叫她说周有容之死,她都充耳不闻,就好像一个长年不能说话,如今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从头都在咒骂田氏,咒骂自己的孙儿孙女,如何猪狗不如。
一开始治官还能客气,可后来见宋阁老一直都不开口,便大着胆子喝斥“本官问你,你状告田氏杀夫,证据何在!”
周老夫人被几声喝斥,才终于停了嘴。对啊,证据。有的,她有的。这个贱妇。手才往怀里伸,就听到门口有人扬声说“我手里到有个证据。周老夫人不如看看。”
堂中人纷纷起身大礼。
周老夫人老眼昏花,回头看了半天,才分辨出门口那个是齐田来。那个贱妇的女儿!听说如今都是皇后了。想到痛骂几句解恨,又想起自己受的叮嘱,只是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
齐田不以为意,走到她面前,坐怀里拿出一封信。先递给她,又笑“忘了祖母不识字。”向宋阁老说“不如请宋阁老帮祖母读一读。”
治官莫明,这是什么信?前头也没人提有这么个证物。
这不合规矩吧?但来的是齐田。偷偷往旁边的幕僚看。
这时候宋阁老却已经过去把信接回来了。走过去时,神色就非常忐忑不定,与齐田对视有惊又疑,把信拿到手中,急忙就展开来。才看了几行字,就把信纸合上了,一时神色难辩。周老夫人不懂眼色还在一边大叫“什么东西?
齐田淡然“不如就请宋阁老当众念来听听。”
宋阁老却站立不稳,吓得治官连忙跑下去扶他,急问“这是什么?”
宋阁老在手里攥紧了信,他一点也看不见。
齐田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兄长胁迫祖母诬陷我母亲的罪证而已。恐怕宋大人没有见过这样耸人听闻的故事,深为震惊。”
治官往宋阁老看,宋阁老竟也没有否认。
只是周老夫人大惊,怒骂“你们少含血喷人。”
宋阁老推开治官,把信拿了往周老夫人身边去。展开在她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周老夫人一脸愕然。呆呆站在那里,最后竟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她不信,自己儿子没做这种事,信不可能是自己儿子写的,也不可能是他私通陈王的罪证。可齐田的话她能不信,宋阁老的话她却不能不信。
治官过来,正要把信从周老夫人手里拿来。周老夫人却一把抢过去塞在嘴里。
齐田站在一边笑笑“看来祖母自知兄长计谋败露,要毁了证物了。”
治官大惊,立刻叫人人制住她,把信掏出来。
可周老夫人虽然久病,吃的是一顿也没少,自有身蛮力,死也不张嘴,等这些人强行掰开,信已经被她吃下去了。难道还在开膛剥腹吗!
随后治官怎么问也不开口。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治官往宋阁老看,那信他也没看见呀,只有宋阁老看了。
宋阁老闭眼好半天,才道“周大郎实在天理难容。虽然是恩人血脉,但无视周家大义,竟然想起这样的诡计,陷害胁迫周老夫人,陷害周夫人。意图谋取周家财产!”神色已经一派正义凛然。
周老夫人惊醒,却又开始嚷“不是。不是。是田氏害我。那封也不是什么证物。只是写了些胡话!什么也不是!”只以为反正信件自己已经吃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
现在儿子也死了,若是不能借这个机会弄死田氏,自己以后怎么过呢?她可是再也不想过那种浑浑噩噩如动物一样被圈养的日子了。等周大郎和懂事理又孝顺的关雉当了家,才有她的好日子呢。以前的威风又回来了。
宋阁老却厉声道“事实已在眼前,你还糊涂!为恶人辩驳?”信上不是写的这个,那是写的什么?难道还要现编别的不成,就是编出来也未必合情理,一口咬定了是周大郎行恶,顺水推舟最是方便,也算是让给皇后的薄面。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后竟然会如此大胆,拿出自己父亲叛逆的信件来。不过想到田氏遭遇,周有容在世时的种种,也只有叹气。
田氏本来在朝也没什么势力,既使这次能全身而退,于寒门到也不算威胁。刘氏关氏已倒,李氏苟延残喘已不足为惧,世族已经再不可能东山再起。宋阁老这么想,脸上的正色便正厉了一分“还不把那对夫妇拘来!”
关雉与大郎被传,实在大吃一惊。
原还想着,大约不过是为了定田氏的罪,自己才被传来取证,却没有想到晴天霹雳。
大郎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涕泪俱下,说绝不是自己的主意,全是关雉想出来的。只吓了他几句,就承认周有容之死他根本不知道内情,只是受关雉唆使。
关雉却不伏罪。
直到见了被带上堂的田氏带着阿心来。
之产有下仆也曾有报来,说阿心不在书房,关雉有大事在身,根本不在意这个人。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里。
昔日的主仆,对薄公堂。
阿心把当日关雉与大郎的说话,一伍一十地都说了。又指认有哪些下仆也听到了这件事。治官把人请来,再三对证,确实是关雉唆使陷害无误。
关雉回力无天,怔怔跪在堂下。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明明自己殚精竭虑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不过是想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后悔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最后呢,上世忠心不二为保护自己而死的下仆,却觊觎她的男人,想拿走属于她的东西,甚至还把她送上了绝路。自己做错了什么呢?自己曾经对她那么好。如果不是她告秘,自己想要的一切都会成真。
被判完拖下去时,关雉回首看看站在堂下的阿心,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制止,尖嚎:“你负了我。是你负我!”
既然没有实证,田中姿与田氏庶族谋反案有关,人即刻也就放出来了。
虽然只是短短二天,可他从暗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出来,也难免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李氏迎上去喜极而泣。
他笑说“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一哭?”
李氏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走到与田氏站在一起的齐田面前,脸上竟是少有地感怀,却也没有说什么,只道“阿芒是大人了。”当初他去城门接田氏,一手一个,能抱两个孩子逛老远的街,可现在,经过大半年,她已经长高了好多。就是日前见到阿丑,也感觉自己恐怕是抱不动了。反而走路不稳的时候,还要这个孩子来扶一把。
他拍拍齐田的肩膀“再可没甚么担心的。”
田氏眼眶也是热的“大家都没事便好。”
齐田送田中姿一行回去,又在家里吃了去秽饭才回宫。
一路心情都是大好。
椿和阿桃跟着紧张了这些日子,现在也算是松了口气。长宁殿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气氛愉快的。椿说“最要紧,便是一家人好好的。”又把小衣裳小帽子拿出来做,以前心里都有事,哪里顾得上这些呢。
齐田与她们坐在一道,脸上也有些笑意。阿桃去收整回宫里家里塞在车上的东西,却翻出了封信来。正觉得奇怪,把信拿了出来,就见关姜跌跌撞撞冲进宫门来“娘娘!”
齐田心里猛地一沉,站起身。
关姜眼中含泪,大步至齐田面前“舅老爷去了。”
齐田一时不能明白“去了哪里?”
☆、第122章
齐田不能相信,但看到没了生气的人静静躺在那,才不得不接受现实。田中姿死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应该哭一场的,但一点泪意都没有,脑子里异常清醒,甚至清醒得过了头,从没有觉得思路这样清晰。
家里有丧,事情就要办起来。把下仆们都招了来。问丧仪丧服的事,吩咐人去照应李氏与田老夫人。才往田家去。
田氏得了信就厥倒了。珍娘比齐田回家得早,她向来沉稳,家里的事倒还是有条不紊。不过阿丑一直在学馆里,也没有人去告诉他。
齐田从家里出来,便往学馆去。
去时阿丑正在听关先生教训。这一段时间家里事多,阿丑帮不上什么忙,老老实实听田氏的话,一直呆在学馆里面。哪怕不情愿,可也不想叫母亲生气。不过心中有事,虽然现在田中姿已经回了家,可神色也难免沉郁,原来鼓鼓的脸颊,现在也瘦下来了一点。关先生说着,他默默听,并不多话。
齐田来,站在回廊下的阿贡先看到她。连忙过来叫“阿姐。”转身就要去叫阿丑过来。齐田叫住他“你母亲最近身体可还好吗?”
阿贡停下来,见齐田并没有要把阿丑叫来的意思,也就不再提。站在回廊下跟齐田说了一会儿话。免不得说到大郎的事“夫人给他求了情,说到底是恩人血脉,倒也没有收押判罪,早晨便派人把他和关氏送回老家去了。”
若是没这件事,他们回了老家日子也不会难过。怎么也算是周氏长子。可现在却不同了,田氏放过他都已经让人咂舌,不给他一文也不会受人诟病,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带着老婆两手空空回了老家,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那到也好。轻易让他们死了也太便宜。
说完阿贡问“阿姐怎么来?”
齐田说“阿舅过世了。”语气平静,也没有哀色。
阿贡怔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喃喃说“舅老爷顶好的人。”每次他跟着阿丑过去田家,田中姿并不歧视他,对自己侄儿怎么样,对他也怎么样。他母亲都说,田家是好人。说他有福气,自己也有福气。
阿丑听完训出来,才看到齐田。
阿贡站在远处,看着两姐弟。齐田长身玉立,阿丑高高壮壮,一个说,一个听。
阿丑一时震惊,追问了好几句,因为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才不得不接受事实,垂头便哭出来。
以前小小一个人,现在长得这么高,可哭起来仍然像稚子似的,看着与刚到都城来时那个小哭包无异。
周家也好,田氏也罢,除了田中姿再没有一个男性长辈,田中姿于他来说,是舅舅却也有父子之情。教他骑马,带他行猎,告诉他蹴鞠打马球。这些事周有容从来没有教过他。
他也不能明白,不是都已经没事了吗“阿舅为什么要死?”明明舅舅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他紧紧揪着齐田的袖口,垂着头,虽然知道舅舅最烦他爱哭,也不想叫齐田看到自己的眼泪,想像阿姐一样刚强,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齐田站着,看着园中来来往往的学子们出神。耳边是阿丑压抑的抽泣。
两姐弟就这样站着。
良久阿丑才渐渐停下来,他想,从今以后自己是大人了。还有母亲,阿姐,舅母,外祖母需要他照应。
午晌,田家的丧幡挂了出来,世族们来往的到没有几个,刘家与关家不再,李氏还被围着。寒门与田家也没甚交集,上门的不过是平素几个与他一道打马球蹴鞠的人,以前都只道是些狐朋狗友,现在田中姿死得这样暧昧,人家却不怕惹麻烦,举家上门来。家里妇人来是想帮着李氏打理些杂务。见到齐田在主事,礼一礼,提起来,只说些田中姿当年胡闹的趣事,说着笑一笑,难免感伤,劝慰几句。
下午时外头便来报,说许多学子聚集在门外。
虽然科考已经结束,但还有不少学子聚集在都城,一些是等着吏部消息的,一些是准备来再考的想在都城找个好学馆的。这些人无不被田中姿的死讯所震惊。有幸见过田中姿几面的学子,带了人往田家上门吊唁。也有许多在田氏门外跪哭。
田中姿的译本,不说人手一本,至少也是大半数受其恩惠的。
毕竟之前是雅文当道。哪怕皇帝开了科考,但若不是这些译本与音字,不说别的,便是要学懂雅文也需得几年,谁能看得懂那些书?许多中考的人,卷子都是用白话写的。一开始也只当是博一博,原也没想过真的能中。后来中选,虽然一方面因为皇帝开明,另一方面也未免没有田氏的功劳。
齐田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往李氏那边去。她出宫来一直忙忙转转到现在,虽然差了人去李氏与田老夫人身边,但自己却没有过去,看一眼,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