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氏被叶明珠方才的这番话给气的浑身乱颤,一时大怒之下,想也不想,直接扬起了右手,然后劈面一个耳刮子就扇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一个耳刮子打完,固然叶明珠是懵了,林氏自己也是懵了。
她的这个二女儿素来便是个识大体的,又且生的好,才学也好,满京城里谁不晓得?有这样出色的一个女儿,林氏心里自然也是自豪,所以从来就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过。可是现下......
林氏青白着一张脸,右手微微的颤着,但面上依然还是固执的厉声说着:“我不许你这样说你表兄和你外祖父一家。”
叶明珠生的肤光胜雪,一张脸更是白皙,可现下她白玉般的左脸颊上却是有五个鲜红的手指印,瞧着尤为的触目惊心。
脸上的痛犹且还是小事,最主要的还是心里的痛。
叶明珠惨白着一张脸,抬头望着林氏。
这就是她的母亲啊。巴心巴肺的只为着自己娘家的母亲,却什么时候关心过她?想她好歹也是这武安伯府大房里的嫡女,可每个月也就只有那一两的月例银子,够做得什么?平日里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之物也不过都是大家都有的分例,再没有一丝多的,也没有一丝好的。不说不如三房里的嫡女叶明玉,便是连这大房和三房里的两个庶女都是比不上的。
——她们一般儿的和她是一样的月例和分例,其他的还不都是自己母亲贴补的?可是林氏但凡手头有银子了,从来都只会贴补自己的娘家和侄子,什么时候有过一分到她的手上?
可她明明比叶明玉,还有这满府里的所有姑娘都要好上那么多。平日里在她们的面前都得做出一副温婉可亲的姐姐模样出来,但她心里的苦又有谁晓得?
叶明珠忽然扯了扯唇角,露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出来。随后她也不再说话,只是起身站了起来,极快的就往屋子外面走。
林氏在后面开口唤她,但她也恍若未闻般,一径的就自己揭开碧纱橱上吊着的盘花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明间的玫瑰椅里正坐着一个人。绛紫的锦袍,外面还罩了石青的丝绒斗篷,正是林文山。
见得叶明珠从东次间里出来,林文山开口唤了她一声表妹。
但是叶明珠只是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外头天色已晚,雪也渐渐的下的大了起来,一团团的,直往人身上扑。
叶明珠的面上早就是有几片雪花沾了上来,很快的就又化为了冰凉的水滴。
她也不去擦拭面上的这些水滴,依然只是脚步极快的在雪地里往前走着。但忽然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她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没有动。
轻红抱着她的斗篷,一路小跑着才跟了上前来。这当会见着她站住了,忙展开手里的斗篷给她披在了身上,又偷眼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着:“姑娘,您,您没事吧?”
叶明珠望着面前飞舞的雪花出了一会子神,然后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摇了摇头,低声的说着:“没事。我们回去吧。”
轻红轻声的答应了一声,便撑开了手里的青绸油伞,扶着叶明珠的胳膊,慢慢的往前走着。
*
叶明月怀里抱了三枝梅花回到泠雪轩之后,便在薛氏先前给她的那一箱子瓷器里面挑了一只龙泉窑的淡青色玉壶春瓶出来,命小茶去灌了半瓶子水,亲自拣了一枝檀香梅插了进去。然后又用着小银剪将这整根梅枝都修剪了一番,随后才双手捧了,放到了旁侧临窗的黑漆嵌螺钿的酸枝木梳妆桌上去。
果真是满屋子立时就有了幽幽香气,几乎都要将原有的百合香气都给压了下去。
叶明月心中欢喜,便唤着小茶和另一个小丫鬟小梅过来,让她们将这剩下的两枝梅花一枝送去给薛氏和叶贤嘉插瓶,另一枝送去给叶明齐插瓶。
两个人齐齐的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梅花,转身自去了。
这边叶明月坐在卧房里隔出来的套间小暖阁里,就着镂雕松竹梅岁寒三友纹饰的落地罩望过去,只见翠柳正背对着她在铺床。
想起先时在钟翠堂里发生的事,叶明月想了想,便开口唤着翠柳,让她过来。
翠柳闻言,忙转身走了过来。
虽然已是过去有些时候了,可若是细瞧,还是能瞧得出来翠柳左脸颊上现下有五根极淡的手指印。
叶明月心中愧疚,便倾身拉了翠柳的手,轻声的问着:“方才在钟翠堂里我那般的打了你一巴掌,你心里可怨我?”
“姑娘说的这叫什么话?”翠柳忙道,“奴婢哪里是那样不分好歹的人?这些年奴婢跟在姑娘身边,姑娘都没舍得弹我一指甲,方才的事,分明是姑娘要维护我呢。不然哪里只是这一巴掌的事,那可就是足足的二十巴掌了。姑娘的维护之情,奴婢心里明白。”
叶明月听得她这般说,心里放心了不少。
她最怕翠柳曲解了她方才的那一番行事,心里难免的就会对她心生了嫌隙。
“既然你心里明白,那是再好也没有的。”叶明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说着,“只是有一句话,我要问一问你。”
翠柳忙道:“姑娘要问什么?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于是叶明月就问着:“先时在钟翠堂的时候,你心里可是想着要受了那二十下巴掌的事?”
翠柳闻言,便抿了抿唇,而后方才低声的说着:“奴婢那时瞧着姑娘在老太太面前都那样的说好话陪不是了,可她偏生还要不依不饶的。奴婢就想着,左右奴婢是个皮糙的人,受了那二十下巴掌也没什么,倒做什么要姑娘这样儿的为难呢。奴婢就是瞧不得老太太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叶明月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又何尝瞧得了她的那个样子?不过这里毕竟是武安伯府,不比咱们以往在泰州的时候,可以由得自己的性子来。这里人多,口也杂,上上下下的,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你看咱们今日不过才刚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往后还不晓得会有什么事呢。所以我要嘱咐你一声,你的这性子是要改一改了,太要强总归不是好事,该低头的时候还是要低头的。再有,往后有些话,想一想再说。都说是祸从口出,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还好,可出了咱们的这院子,若是教其他的有心人听到了,学舌去给老太太她们听了,到时难免又会是一场祸事。翠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奴婢明白。”翠柳忙道,“奴婢往后说话做事再也不会如以往那般的随性了。”
叶明月点了点头,赞赏着说道:“如此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说到这里,她偏头望了望窗子外面正下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只想着,这样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实在是麻烦,若是什么时候能分家另过就好了。
☆、第11章 年例月钱
次日薛氏便让人过来泠雪轩,将三间正房的槅扇和柱子上都重刷了一遍新漆。又找人请了匠人来,在右手边的鹿顶耳房里撘了灶台,又做了一应其他之物,将这里改造成了一间小厨房。落后她又遣了小厮出去采购盆景之物,随后就给叶明月送了两盆茶花,一盆水仙来。
叶明月瞧着那两盆茶花叶片光洁青翠,花朵繁丽,心中极是喜爱,便让人将这两盆茶花分放到了条案旁侧的两只高几上。至于那盆单瓣水仙,清水供在玉石条盆里,眼下打着花骨朵儿,却还没有大开。叶明月便让人将这盆水仙放在了西次间书房的书案上。因又想着这几日三房里的六妹妹叶明蓉是要搬到院子旁侧的东厢房里来住,而东厢房那里的槅扇和柱子油漆也是有些剥落了,于是她便让前来刷漆的匠人顺带将东厢房那里的油漆也都修补好了。又遣了小丫鬟和婆子,将东厢房里外也都打扫干净了。
正巧有个妈妈带了两个小丫鬟,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过来。那妈妈自称姓李,说是在吴姨娘和六姑娘身边伺候的人,今日过来是打扫六姑娘往后要住的东厢房。叶明月便笑着指给她们看,只说东厢房她已是让人打扫干净了,剥落的油漆也都是修补好了,又殷勤的问着六妹妹什么时候会搬过来。
李妈妈向她屈膝行礼,恭敬的说着约莫这几日六姑娘便会搬过来。
叶明月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命着小茶拿了几百钱过来给李妈妈,说是天冷,让李妈妈和那两个小丫鬟拿了这几百钱去买些酒吃,去去寒气。
李妈妈千恩万谢的接了这钱,领着小丫鬟去回禀吴姨娘。
吴姨娘原是三爷叶贤和身旁伺候的丫鬟。因叶贤和喜她生的秀丽,性子又平和,便禀明了蒋氏,正儿八经的给她开了脸,抬了姨娘。
她被抬了姨娘以后,依然是安分守己,再温顺也没有。且这么些年统共也就只生了一个女儿,是以虞氏也容了她下来。
李妈妈掀帘子进屋子的时候,吴姨娘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而八岁的叶明蓉则是盘膝坐在旁边,正从小陶罐子里拿了核桃在剥着。
李妈妈见状,赶忙抢上前去,说着:“哎哟姑娘,您怎么倒亲自剥起这个来了?仔细折了您的手指甲。”
一面又说着站在一旁的桃叶,怎么她不剥这核桃,倒让着姑娘来剥了?
叶明蓉生的极可爱的一副相貌。两颊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
“李妈妈,你不要怪桃叶,这核桃是我自己要剥的。昨晚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想着要吃核桃酥,所以方才便问姨娘讨要了这些核桃。我又想着自己亲手剥的核桃,做出来的核桃酥定然会比以往的好吃,所以这才要自己剥的。”
李妈妈是叶明蓉的乳娘,自小便照料着她长大,自然是晓得她没其他的爱好,就一样,爱吃东西。
现下听得她声音清脆的这样说,李妈妈掌不住的就笑出了声来。
吴姨娘也抬头望着叶明蓉,面上笑容温婉。
因又转头问着李妈妈:“泠雪轩的东厢房这样快的就打扫干净了?”
李妈妈就回道:“方才我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泠雪轩,不过刚进院门呢,正巧碰见了五姑娘。五姑娘问明我的来意之后,便笑着对我说,东厢房她早就是遣了丫鬟打扫干净了。随后我也瞧了一瞧,里外确实都打扫收拾的好好儿的,便是连槅扇和柱子上剥落的漆都让人修补好了呢,现下瞧着就跟新的一样。”
武安伯府的规矩,姑娘公子小的时候都应是养在嫡母身边教导他们规矩。等到他们大了,就都另拨了院子让他们单独去居住。因着虞氏自己有儿有女,且心里也不耐烦教导庶女,是以叶明蓉这些年便一直养在吴姨娘身边。但现下既然蒋氏发了话,让叶明蓉迁到泠雪轩去居住,吴姨娘自然是不敢违逆。
但吴姨娘心里肯定也是舍不得的。现下听得李妈妈的话,她便担忧的问着:“那个五姑娘,你瞧着可还好?难不难相处?”
“若据我方才看来,这个五姑娘模样生的又好,行事又大方,最是个好亲近的人了。“3 李妈妈笑容满面,满口的称赞着,“咱们六姑娘同着她住在一个院儿里,姨奶奶您尽可以放心。”
“若果真是这样,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是往后蓉儿不与我住在一起,她每日与五姑娘一块儿上学下学,日常一块儿伴着,也是好的。”
——武安伯府的公子固然是要上家学,姑娘也是在园子里单独的辟了一处屋子出来,专门的请着人来教她们认字读书,抚琴学针线之类的。不过到底是姑娘家,要求就没有那么严格,所以一过腊月就给她们放了假,等到明年过完正月十五元宵之后再开课。
吴姨娘顿了顿,因又说着:“既然五姑娘帮着咱们收拾了那东厢房,那我也得要送她些什么才好,不然就显得咱们不识礼数了。”
想了想,便起身自一处箱子里寻了一块上好的缎子出来,说是要绣一只荷包,等着过几日叶明蓉搬到泠雪轩去住的时候,她要亲自送去给叶明月。
*
正是年底的时候,武安伯府里里外外都是极忙碌的。
虽然现下叶绍松不过是空有个武安伯府的爵位,手中并没有实权,但朝廷照例每到年底还是会有封赏。若是在以往,这样的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但现下武安伯府早就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倒都要指靠着这几百两银子过年呢。
林氏好歹是当着家,日常武安伯府所有的出入银钱都要从她手里过,所以她一早儿的就遣了人去告知了叶贤锦一声,让他有空的时候去礼部那里领了这朝廷的封赏回来。随后陆续两日又有各处的庄头送了今年的租子过来。
武安伯府在老太爷手上的时候还很兴旺,庄子足有近十个。但传到了叶绍松的手里,成日家的花天酒地,后来又是叶贤锦拿银子捐了官,早就是变卖了好几个,到现下也就剩了这四五个了。可偏生今年天气不好,这四五个庄子的租子都较往年减少了个三四成。
林氏皱着眉,放下了手里的单子,心里只盘算着现下过年和明年一年武安伯府的开销费用。但越盘算她的眉头就皱的越深,最后更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她实在是没处去变银子啊。想了想,也就唯有省俭这一条道儿了。
可偏生今日又是放月钱的日子。她眼见得那样多白花花的银钱流淌了出去,心里更是越发的觉得痛了。
好不容易的到了快午膳的时候,眼瞅着阖府里的月钱都发放完了,林氏正松得一口气,忽然就见帘子一掀,小丫鬟走进来通报,说是二太太遣了她身旁的丫鬟文鸳过来领他们二房这个月的月钱和今年的年例来了。
林氏听了这话,险些不曾当场倒过气去。
武安伯府每年年底的时候要给各房发放年例,另外每个月初十会给各房发放月钱。以往十六年里二房远离京城,自然是不需要给她们发放月钱和年例的,但是现下人家回来了......
林氏一时就咬了牙,心里只想着,二房做什么偏生赶在年底回来?这样今年二房的年例是少不得要给他们的。便不是腊月初八回来,晚得几日回来也是好的,这样至少还能省下一个月的月钱来。但是现下,二房这个月的月钱和今年的年例都是省不掉的了,这就得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了?
薛氏她一定是故意挑了腊八这日回来的,为的就是能拿今年的年例和腊月这月的月钱。
但其实林氏也晓得,薛氏手里不算其他的店铺,仅庄子就有六个,地段又都好,每年的租子加起来就是多少了?说起来她一个人手里的银子都比这整个武安伯府里的多,哪里还会缺这些年例月钱?她不过就是成了心的要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林氏有心想要不给二房这次的年例月例银子,但是还未等她开口,就听得垂手站在一旁的那丫鬟文鸳在说着:“奴婢临来的时候,我们太太说了,咱们二房这十六年来虽然都不在府里,但论理来说,咱们二房也只是暂且不住在这府里罢了,却并没有同府里分家,所以这十六年来的月钱和年例咱们二房也是都该得的。我们太太的意思,原是想让大太太您今儿就将以往十六年里咱们二房该得的月钱和年例一并补齐给咱们的。但是我们太太随后也说了,据她回来的这几日冷眼瞧下来,咱们府里这些年的日子仿似过的也不是很好,实在是可怜见的。她原也不差这点子银子,左右只当积德行善做好事了,所以这十六年的月钱和年例她不要也罢。只是现下既然咱们二房是回来了,今年的年例和这个月的月例那却是说不过去的,所以还请大太太现下就算清楚了,将咱们二房今年该得的年例和这月的月钱交给奴婢,奴婢好回去对我们太太交差的。”
文鸳的这番话说的又脆又亮,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听了,面上的神情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二太太最后的那句话,明面上说的是为大太太和这府里着想,所以才大度的不拿这十六年的年例和月钱,但是暗地里,可不是有奚落之意?且也有炫耀之意?
你们眼里心里的瞧不上二房,但殊不知她薛氏的眼里心里也是瞧不上你们的呢。
丫鬟婆子都听得出来薛氏的言外之意,林氏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她当即只气的一张脸都蜡黄蜡黄的。
☆、第12章 隐忧初现
薛氏正同着叶明月在用午膳。
腊肉丝,清蒸风鱼,黄雀鲊,如意豆腐等,再就是一道冬笋火腿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