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彦之沉吟半晌,最终皱着眉头在四方宣纸上落笔:菜單子——周彥之於食美樓書。
执笔指实掌虚,运笔铺毫着力,行字润峭相同,字体风骨丰丽,哎呀,这周少爷还真写得一手好字啊。
“啊,我真是太厉害了,”周彦之写罢几字自己都忍不住要夸自己,“服不服,就问你服不服!”
“服,”夏豆忍不住竖了大拇指叹服,“不错啊,真心写得不错。”
“哈哈哈,你以为我在书院那些书是白抄的……”周彦之嘴角一抽连忙闭了嘴。
“噗…”夏豆还是听明白了,“难道是,您在书院先生总是罚您抄书,才练的这一手好字?”
第51章 南华街
“我需要抄书?本少爷怎么可能抄书!”
夏豆被他那欲盖弥彰的犟嘴逗乐,“好吧,五少爷应该有书童在呀,怎么也轮不到您抄书。”
“呿!书童?那书院一群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书童都在门口就都拦了下来,念书写字总有人在一旁死盯着你,连研磨都得自己亲自动手,那日子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幸好本少爷机敏,早早的逃出生天。”
夏豆面上笑意更甚,明显是这少爷总是被罚抄书,书院先生又盯得紧,这才书没念熟几句,字倒是练得不错。
“可以了,我题过字就是好的了,”周少爷写了几个字之后就不肯再动笔,“你还是去南街叫个穷酸书生来,那一片代写书信的多的是。”
“您不是说,不费那个钱么?”夏豆觑着眼儿问道。
“你当我傻?又要写菜式还要写酒水茶水点心,本少爷要写到何年何月,本少爷润笔费一字千金,你付得起这个价钱么,”周彦之扔了小毫拍拍手道。
“这不是您的店么,怎又要我付润笔费了,”夏豆笑着走上前去收那方宣纸,又凑在嘴边吹吹墨迹。
“周..彥,这是彦字吧?”夏豆问道。
“彦之,字修文,本少爷的大名,”周彦之意外道:“你还识字呢?”
“噗,您还叫修文呢,”夏豆又忍不住笑,“周彦之,挺文艺的名儿啊”几个字在嘴角沉吟辗转,陡然一惊,“周...你姓周?”
“对啊,周啊。你难道不知道?”
“大伙儿都叫你五少爷,没人和我说你姓周,”夏豆惊讶的抬头朝他仔细看了又看,“周,你和晏祁相熟,你..你认识云阳么?”
“云阳?你还认识云阳?”周彦之也奇道:“天,你究竟和晏祁什么关系?你们俩莫不是私定终身了罢?”
猜测的线索一一对上,夏豆忽然有点懵,她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周少爷,你别玩我了,你是认识我的吧。”
“认识啊,”周彦之懒懒道,夏豆心口一跳,“你说不定就是晏祁在外边养的女人,我当然要认识的。”
“你别闹了!”夏豆忽然激动起来,她伸手攀着周彦之的双臂使劲儿摇晃道:“你早就认识我的是不是,在周府,我是你们周府的...”
“诶诶诶,你这丫头片子,看着矮墩子一个,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周彦之被摇的语音断断续续,“你跟着晏七就说晏府,难道你还想跟我们周府攀上什么关系不成,那你得跟本少爷啊~”
“你不认识我?”夏豆停下手来不可置信道:“在跟晏祁有关前从不认识?”
“嗯..”周彦之摸着下巴将她看上下看个遍:“不认识,虽然有点眼熟,但是应当是不认识的。”
“你不认识我..”夏豆喃喃说道,她冷静下来回忆了一番前因后果,原本串联好的丝缕线索,因周彦之这句不认识而又被打乱,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她杞人忧天?
原阳城不止一户周府,她做奴婢的本家不是周彦之家的周府,小云阳认识她也是她多想了,对了,夏豆又想了起来,小云阳的姐姐,那个要买紫檀佛珠的周玉萏小姐,当时也不认识她。
所以,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想通了一点的夏豆忍不住松了一口,尽管还有其他的地方说不通,但无关紧要,不是做了周彦之这家奴仆就好。
“哈,哈,哈,”夏豆面色凝重沉默半晌,又冷不丁干笑三声,唬得周彦一愣一愣,“你,你,你干嘛?”
“好的周少爷,咱们去南街去找人来写菜单吧,”夏豆一脸灿烂的笑道。
周彦之当真被唬住了,一不留神,就被那丫头拉扯到了曾经给与他人生最痛苦的记忆的南街。
原阳城自是分了街道的,像是夏豆之前卖果子的西峒街,那边是杂市,乡野农夫赶集大多都去那儿,食美楼所在北郊街,就是多食肆酒楼,通俗来说就是美食一条街。
东宣街和南华街相邻,一柔丽,一风雅,东宣街多胭脂水粉、首饰香药铺子,是富家女子出府游逛之地。而南华街,这个“华”字不是白取的,原阳城显名些的书院都坐落在此处。
夏豆两人刚踏进南华街街口,她还在瞻顾街道两旁的书墨铺子,周少爷的念书后遗症就发作了,“我不去我不去,你为何拉着本少爷来,本少爷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害本少爷。”
夏豆目瞪口呆,“五少爷,咱们是来找个书生代笔写字儿,你这么紧张是干嘛?”
“你要找穷酸书生自找去,拉我是作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少爷要你何用!”周彦之远远望着那矗立“章华院儿”几字就腿软,那记忆委实不堪回首,当初他装死装病才逃离了那鬼地方,曾咬牙发誓再不愿踏进这条街。
这小白脸一副受了惊的鹌鹑般瑟瑟状,再寻不出半点嚣张跋扈的踪迹,夏豆差点没被笑死。
“少爷,别紧张,别紧张,咱就去请个人,请个工人,”夏豆插着腰笑:“您如今可不是这儿的学生了,先生们自管不着你,您既富且贵,说不定他们还要奉承你。”
周彦之半信半疑,夏豆又道:“咱们现在是主顾,眼下的任务是找人写单子,你看那书生,是你同学吗,当初成绩比你好吗,我去喊他来,您甩他一脸银子,他就得乖乖替您干活,解气不?”
“别别别,那不是我同窗,”周彦之连忙拦住夏豆,“文人风骨不可折你懂不,难怪说小女子气量短浅。”
夏豆笑得肚子疼:“还真没看出来,您还这般敬重读书人哈。”
周彦之嘴里虽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被夏豆这一番鼓舞,也敢挺直脊背昂首阔步了,进了西华街后,夏豆本想随意找个人写就罢了,一连指了三四个书生,却不想周彦之怎么也不点头,只负着手死命装酷。
夏豆蹙眉,见他那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正到处转悠,顿时了然,这是在找昔日同窗呐?
“好吧少爷,”夏豆摊手:“您要有看中的人您再吩咐。”
夏豆话没落音,就被周彦之一把捂住嘴,再做贼似的匆匆躲到一旁的摊铺边,“唔唔,你干嘛啊?”
“那个,那个!”周少爷这神色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兴奋,“姚兴啊,那是姚兴。”
“哪个?”夏豆扒开周彦之的手朝街那边看去,又见那儿有好几个书生,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那个啊,灰布裳的,高的,瘦的,跟个猴子精似的,”周彦之拉着她的手指向那边道,“姚兴为何沦落到替人写信的境地了?他家舅舅不是在京城为官,家境富贵的很么?”
夏豆再一次服了这不顾忌男女大防的五少爷,几下挣脱了他的手,“你同学家境落魄了,我怎么知晓原由。”
又问:“那咱就找他?”
“好吧,”周少爷犹犹豫豫地应了:“就他吧。”
“往日的仇深不?”夏豆侧头问他,周彦之脸上罕见地有了难为情的表情,“什么啊,本少爷跟他有什么仇,不过是念在同窗的份儿上,见他落魄,照顾他生意罢了。”
“价钱要定多少?
“价钱随他开,”周少爷豪气地道,夏豆了然地点点头,这是仇是结大发了。
夏豆顺着周彦之指的方向去找那位姚兴,那人高高瘦瘦还算打眼,夏豆径直走近他摊位前。
“姑娘可是要写书信?”这书生声音清朗,面色温和。
“不写,”夏豆摇头,姚兴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又温和有礼地问:“那姑娘来此是为何?”
“自然是找你做生意,”夏豆边打量他边道。
“姚某摆摊只做书写笔墨活儿,怕是做不来其他生意,”姚兴态度柔和,答话却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贵,夏豆却直觉性的觉得这不是个善茬。
“你写一封信是多少钱?”
“一纸两文,”姚兴答。
“唔,还挺贵啊,”夏豆点点下巴说道,不待姚兴再答,只简单明了地跟他说明了来意,“我家店主人想找人拟个菜单子,价钱随你开。”
周彦之躲在卖煎饼果子摊位旁,侧着半个身子看夏豆那边情况,只见那两人嘀嘀咕咕只说了几句话,姚兴便收拾了他的摊位,跟着夏豆往这边走来。
周彦之无端便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毫无根据,姚兴从前是先生尤其看重的弟子,学识家世皆是上品,待人处事还能谦逊有礼,这和草包周彦之截然不同,周彦之从前最看不惯他那副虚伪样子,如今见他落魄至此,心里惊奇之下又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姚兴往这边走近,电光火石之间,周彦之忽然想起,姚兴是蜀学拥趸者,他舅舅在朝为官亦是章相一派。朝廷天恩难测,局势风云变幻,连远在原阳城的姚家都一夜破败,那么漩涡中心的那些大人物呢?晏祁会怎样?别真是有去无回了吧。
第52章 难养也
来人一步步走近,周彦之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由紧了紧,他有意地挺直了脊背,甚至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这要如何开口,姚兴会不会当场翻脸?会不会将他当作小人,专门来落井下石的那种?这种故作清高的书生,比小姑娘还不可理喻,周彦之忽而觉得夏豆出了个馊主意。
“少爷,”夏豆脆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您怎买煎饼果子去了?”她又问。
正在苦思对策的周彦之下眼一亮,赶紧转过身来冲着卖煎饼的老汉喊:“老头,本少爷的三张煎饼果子做好没?”
那摊主偏过头茫然地来看了他一眼,周彦之又说:“搁俩鸡蛋,多放香葱,快些。”
有生意谁还不做,那老汉应下就动作起来,噺 鮮 摊面打鸡蛋做饼,刷酱加果子撒香葱,再卷成个裹儿一气呵成。
待姚兴走到跟前,那老汉正将煎饼递来,“煎饼果儿一张,公子拿好了!”夏豆嘴角抽了抽又问:“少爷,我见这书生相貌斯文,摆放的书纸上字儿也写得好,您看看他合适不?”
周彦之捏了张煎饼返身,面上表情淡淡,还没来得及张嘴,姚兴已先诧异地开口:“周彦之?”
周彦之微微蹙眉没有接话,姚兴又说:“周兄可还曾记得我?年前匆匆而别,后与兄台断了来往,书院众人还时常说起兄台,不知彦之兄可还就学,在哪里就学?”这人眼里的欢喜和意外都要溢出来。
“姚...”周彦之继续淡淡地开口。
“姚长丰啊,”姚兴又高兴地说,面上疑似带了些激动,“彦之兄竟然记得我。”
“唔,姚..长丰,”周彦之微微昂了昂下巴,“吃煎饼果子么?”
“煎饼果儿再两张!”那老汉又吆喝道:“公子您拿好咯,统共六文钱子儿。”
周姚夏三人边啃着煎饼果子边往食美楼走。
夏豆先还有些好心地建议:“边走路边吃东西,会不会稍微有点损斯文?”
姚兴却笑着解释:“姑娘有所不知,这煎饼果儿的妙处,正是在于方便行走时食用,既能填肚又省功夫,书院的学友们常趣夸这是“即食粮”呢,”夏豆有些意外的看他,见他边走边吃果然是做惯了的,神态自如嘴角边酱都不沾一点。
“有得吃你还话多,”周彦之有些不耐道,他又莫名的很是得意:“就你们女人规矩多,手帕子拿来。”
夏豆偏头为难地看着他道:“少爷,出门走得急,我没带帕子。”
“你哪有点女人的样子,”周彦之嘴角一撇,干脆从自己怀里掏了掏,还真让他掏出块素白的巾帕来,手一扬差点甩到夏豆脸上来,“你看看你那吃相,酱都糊一脸了,赶紧擦擦,别碍本少爷的眼。”
周彦之动作做得很潇洒自如,本意也是好的,无奈那素巾熏香味儿太浓,兜头罩脸呼了夏豆一脸,惹得她当即“阿切”一个喷嚏,又被块饼子碎末堵住了嗓子眼,当即蹲在地上含着泪咳嗽起来。
一个姑娘家,举着半块饼子蹲在街道上咳嗽,这委实太失形象了些,姚兴不露痕迹往一旁退了两步,周彦之也是错愕得不行,“你你你...”
他几步走近夏豆身边蹲下,满脸的嫌弃不已,“我就想不通了,就你这样的,晏七究竟瞎了哪只眼儿,看上你哪点?”
周彦之边骂边出手去拍夏豆的后背,夏豆被他拍得愈加喘不过起来,“别拍别拍,背都被你拍肿了。”
“麻烦!”周彦之眉眼一横:“难怪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轻不得重不得,你这样的也太难养了。”
姚兴又悄然往这边靠近了些,他见周彦之竟肯帮个小丫头抚背,原本就诧异不已,在小丫鬟怪怨他手劲儿太重后,周彦之手里动作又明显轻缓了下来,姚兴眼里的惊奇愈浓。
“可以了可以了,”夏豆缓过气来推了推周彦之,再用周彦之甩给她的巾帕擦了擦嘴鼻,“多谢少爷。”
周彦之拉她站起身,又伸手戳了戳她额头,“太丢本少爷的面儿了,”夏豆嘀嘀咕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这么用的?”
一旁站着的姚兴神色已恢复如常,周彦之看了看他解释道:“晏..”,他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别给晏祁抹黑了,于是又道:“家里的小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姚兄见笑。”
“哪里哪里,”姚兴含笑自如,挑了挑眉看向周夏两人,又慢语道:“姑娘率真洒脱,甚是活泼可爱。”
“哪里是活泼可爱,”周彦之吊着眼瞅夏豆,“净会给本少爷惹事。”
姚兴见他嘴角微扬,眉目舒展,明显是被这句场面话取悦了,他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夏豆身上,夏豆无语地耸耸肩,愈发觉着这温文尔雅的姚公子不简单,三人心思各异地走到食美楼。
周彦之叫了首厨来,将店里的菜品名头都念了个遍,姚兴就在一旁边听边记着,之后再按夏豆所说的,分门别类的再誊写一遍,这一写就写了一下午。
傍晚时周彦之来查看进度,见姚兴还有小半没写完,便叫他明日再来,周少爷心情不错,出手也就大方的很,给得润笔费有足足五两银。
夏豆看得眼红不已,这一下午功夫,就五两银子啊,五两银子什么概念,足以她赁间好宅院过冬了,再多凑几回这样的大进项,买进小宅子安定下来那也不是说白梦。
像她这样的做个小厨娘,还有走了后门的嫌疑,一月才二两月例,做生意卖小食的话,每日挣个百来文,一月也就挣个两三银,还得日日辛苦操劳不已,日晒雨淋也得开张做生意,到头来被几个小钱磨光锐气和生气。
果真还是得知识改变命途,读书才能挣大钱。但在这南周王朝,女子生来就位低一等,与生不俱有读书入仕的资格,这也是夏豆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小弟夏树身上的缘故。
离家已大半月,不知夏家人现已如何,家里那茅草屋破破烂烂,衣裳粮食都不足,小的几个都在长身体得吃多吃好,夏老爹那伤腿一变天就发作,李氏身体也不是很好...
夏豆越想越悒郁郁,垂头耷脑地回了宝福庙。
小沙弥妙善做好了晚膳正等着她回,这些日子夏豆也就抽着空儿教他做食,妙善的厨艺天分不错,学得还挺有模有样,做得饭食虽不说顶味美,那也比他师兄妙心强多了。
妙心原本还跟老主持提过这事,担忧师弟在执炊治膳上太过用心,怕是不利修行。
妙善当时就说了夏豆的原话,说是外地有位很出名的禅师,誓愿首句便是饥来要吃饭,老主持听罢依然是垂目叹句阿弥陀佛。
“世象万千,法度不一,一饮一食亦是修行”。这便是由着妙善闹腾了。
但宝福庙的香火实在不旺,日子实则过得甚是贫寒,一炷佛香半盏灯油,都是要紧巴着用,妙心和妙善两个还在山后种的许多的菜蔬,偶尔下山换些米粮布帛,才能应付寻常的吃穿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