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这婆子打上门来找晦气,夏豆眉头都拧成了结,李氏站在门口拦着赵氏,“娘,大年初一的,你这是胡言乱语什么。”
“嚯,你还知晓我是你娘,”李氏一句失口,赵婆子连连向身后的村里人讨公道:“大伙儿都看看,这大家子屋里可摆着肉呢,也没叫她娘来吃,”她又指着夏豆的脸道:“他叔他婶来说句公道话,这豆二丫从城里回来,带了一车的好东西,年初一都不来奶家里拜年,像话吗?”
赵婆子一路闹腾过来,又听说是骂那从城里回来豆二丫,惹得不少村里人都跟来看热闹,从前大伙就不大待见她,现下更不会帮嘴了,都只站在屋边尴尬地冲夏豆一家笑。
“赵婆婆,我知道您老人家年纪大,记性不好,”夏豆跟她打了这么多回交道,早已烦不胜烦,“夏二叔,你也别躲着了,你总能记得清,咱们签了契的,契书可都还留着?忘了就去看一眼。”
夏老二一家这才从人后面钻出来,脖子一梗就不认数,“什么契,你说的啥契?”
夏豆铁青脸盯着这无赖,这时夏老二家的胖闺女却钻着空子就溜进屋,直直朝着饭桌扑上去,“奶,有肉吃,我要吃肉!”
这下夏树夏荠怎能忍,两人跑过去就将她推开,“你走开,别乱吃我家的东西。”
夏荷花呜啦啦几句就要哭,“奶,我要吃肉,我还要吃糖,柳儿她们都说了,四傻子家早上给她们都发了糖瓜,还有炒豆子,我也要我也要。”
“夏大,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家这么有,给你侄女儿吃点咋了?”赵婆子指着夏老爹怒道,又唆使那胖闺女,“花儿,你去吃就是了,你大伯家的可不跟自个家一样的。”
夏豆简直气得脑门要冒青烟,大过年的除了这老虔婆谁也不想说晦气话,李氏只得耐着性子在一边劝,“娘...赵婆子,这年初一的,我家豆儿难得回来一趟,你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我怎么就闹了,要不是你一家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我能闹上门来?”赵婆子得了好脸色越发洋洋得意,盯着夏豆身上的衣裳眼睛都要冒出绿光了。
“小夏姑娘,这就是那家人?”这时屋里有低沉而醇温的男声传来,“在官府上了契,断绝了恩义的那户?”
男子背着手不急不缓的迈步出来,穿一袭青布长袍,身形颀长,面如冠玉,几步路之间便可窥其姿貌之端华,神仪之明秀。这男子很年轻,通身却带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村里人一时竟看呆了眼,男子走出屋来,朝着夏老二几个瞥过一眼,又沉声问夏豆道,“可是?”
“是,”夏豆收了收气道,“这正是我托公子,去官府上了契的那户人家。”
“即是如此,此番是闹甚?”男子面色一肃,浅浅朝赵婆子扫过一眼,威严立生。
“不知,”夏豆摇摇头,“大约是以为过着年,官府的官差大多也回去过年去了,无人理会这事,他一家便拿知县衙门里头的令不当回事了。”
“你..你们是说啥,”赵婆子还只开口说了一句,喉咙里却被一粒飞来的圆溜溜的物卡顿住,夏老二一张口,喉头亦是一梗。
很快夏老二便拖着他那哭闹不停地闺女,和自家瑟瑟发抖的老娘灰溜溜地逃了,夏豆还在身后提醒道:“夏老二叔,咱们的契可是官府批了的正经书文,你下回再来闹腾,我家也不怕去城里找官差来和你好好闹闹。”
赵婆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自家门口,一通捶足顿胸,才从喉咙里抠出那物来,不过是一粒圆溜的炒黄豆。
除了夏豆眼尖见着了,在场的谁也不知晓晏祁出手送了夏老二那家人炒黄豆吃,都只当赵婆子被这贵人后生给吓唬住了。
夏老二说走就走,留得村里人面面相觑,戚六婶趁机出来打圆场道:“大伙儿来都来了,不若去夏老大家里坐坐,按岁数夏老大也比咱大多年长,拜个年是应当的。”
“正是正是,进屋坐,进屋坐,”李氏连搓着手招呼道,她又巴巴地看了看夏豆和晏祁,像是在示意着问意见。
“各位叔伯新年大吉,”夏豆挽着她娘的手跟着招呼道:“来都来了,都便进屋喝杯茶吧。”
众人见连夏豆都松了口,也都笑着闹着拱着手作揖道福,“拜年了,拜年了。”
*
屋子小坐不住,李氏索性将桌子搬到院中间来,端上了炒豆儿五香瓜子咸豆干等,众人原先都还不敢动那些食,直到夏豆笑着招呼:“叔儿婶儿都吃啊。”
有头个开动的,接下来人才一人摸块豆干吃,气氛慢慢活络起来,汉子们同夏老爹说些家常事,妇人们就拉着李氏亲亲热热地姐妹长姐妹短,又拉着夏豆横竖一通夸赞。
“真是仙女儿似的,都看看,瞧这好模样,这好身段,难怪说女大十八变。”
“可不是,咱这闺女真是好,又好看又能干。”
“哪里,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咱这闺女,就不是一般的姑娘,可不中,现在这满村女孩儿,谁能比得过她去。”
...夏豆被这群相熟的不相熟的姑婶拉来扯去,笑得脸都要僵了,恰好正看见戚巧儿也在,眼睛一亮便跟李氏道:“娘,我带巧儿她们玩去了。”
“这孩子,”李氏拍手笑:“大姑娘一个了,还是贪玩。”
“姑娘们可不就爱凑在一处玩,”戚六婶见夏豆与自家闺女最是亲近,高兴的不得了,“去吧去吧,巧儿你多跟你豆儿姐姐说说话,”
夏豆抽了抽嘴角,连带着戚巧儿几个走出了婆婶圈。巧儿这姑娘模样还是乖巧玲珑的,只是见着夏豆却不似当初那般叽叽喳喳了,小姑娘们都围着夏豆问东问西,倒只有她显得话最少。
夏豆一时也不知怎么打开话匣子,只好不断递甜瓜点心给她吃。众人吃喝一顿慢慢散了场,戚六婶走前还笑呵呵道:“晚上来我家玩儿啊,巧儿怕还有许多贴己话要跟她豆姐姐说呢。”
李氏笑着含含糊糊地应了,直到人都走了夏豆才问道,“巧儿是比我小多少啊娘,以往怎不知我竟还算姐姐?”
“哎哟说起这事可不就巧了,你和六婶家的巧儿,可不是同一天生的,你是半夜寅时,她是早晨辰时,”李氏笑得满脸喜色,“都是大闺女了,她家巧儿都放了地方,开春就说要定亲了。”
“哈?”夏豆惊奇道:“定亲了?”
“可不是,都十六七岁的姑娘了,也该要嫁人...”李氏话没说完,夏豆连忙逃路去找夏树晏祁玩,生怕她扯到自个身上。
晚上时夏豆包了些随礼,顺带着送到了戚六婶儿家去,幸而这回回来准备得足,买的东西还算多,比如给戚景明送的砚台,戚成业送得算盘珠,都是夏豆事先就想好买了的,戚巧儿这边就送了枝镀银钗子,考虑到她是定亲了,夏豆又给了她一个刺绣荷包,包了几个铜钱和一个镀银镯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夏豆捏着戚巧儿的手道,“我今儿才知道我还算你姐姐呢,就当姐姐送你的定亲礼了。”
“夏豆...”小姑娘看着她眼眶都红了一圈,喃喃地也不知要说些什么。直到夏豆坐了会要走了,戚六婶送她跟李氏到了门口,戚巧儿却冲出来拉着她哀哀出声道:“夏豆,夏豆姐姐,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小姑娘哽咽道:“你带我也去城里做活好不好,我还不想嫁人啊,夏豆姐姐求求你了。”
“说得什么浑话,”戚六婶儿脸一僵拉回闺女,干笑着解释道:“姑娘还小,贪玩不懂事。”
戚巧儿越发哭着哀求,被戚六婶儿骂回了屋去。夏豆心有不忍地垂了视线,心事重重地跟她娘回了家,路上听李氏说,戚巧儿定亲的那家家境不错,就是那儿子年纪大了些,李氏感慨道:“这年头,家里能保温饱,就是不错了,就这门亲事,别家姑娘相求都求不来呢。”
“既然亲事不错,怎那家儿子年纪不小了都未曾娶亲?”夏豆问,李氏压着声音道:“据说好似娶过一回的...”
夏豆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回了家后李氏便张罗着给夏豆清点行李,因夏豆跟她说了明日便要回城,李氏虽多有不舍,却也知晓她回城是正事要做,只得将她带回来的东西,又一件件地包上要给她带走。
夏豆好不容易劝住她止了手,却见李氏眼眶里早已滚了泪,夏豆心疼地揽过她娘,柔声道:“娘,我这不是..唉大年初一咱可不能哭的。”
“你说说,咋就这么的急,”李氏隐忍着哭声道:“这还就回来了一天,就说要走,你那酒楼东家定的规矩,也太苛刻了些。”
夏豆被她说得眼睛也是一红,李氏却拉着她道,“别哭别哭,豆儿你是做事的人,年初一兆头要好,”
娘俩儿生生忍着泪花,又说了许多贴己话。夏豆因戚巧儿的事心有余悸,这时趁机跟她娘透底道,“娘,虽说子女的婚事,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但..这事儿我自个儿有打算,你可千万别...冷不丁地给我说门什么亲事。”
这话说得李氏心一虚,“我这不是,也是帮你物色物色...”
“求你,千万别,”夏豆摇着她娘的手撒娇道:“到时候我自个要相看到个不错的,一定带回来给你过眼,要你点头了,我才答应好不。”
“说得什么不害臊的话,哪有姑娘家自己相看的,”李氏拍她手道:“就你没规矩到无法无天了。”
夏豆一番撒娇耍痴,最终还得缠得李氏应下了话,不会轻易给她说什么劳什子亲事,并且夏树几个的亲事也得让她知晓,千万别乱娶乱嫁。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夏豆便和晏祁坐上马车回城去,夏老爹一家抹着泪从村尾送到村头,走了许久后夏豆掀开了车窗帘,还能隐隐见他们站在原处看着。
夏豆走后当晚,村里竟有不少人家找上门来,都说是要让夏豆带着自家的闺女或儿子,去城里谋些事做,李氏无奈地摆摆手道:“去城里做事哪有那么容易,我闺女一早就走了,城里规矩严,做事都是有章法在的,你看这还是年初二,我闺女就紧巴儿地回去干活了。”
村里人这才失望地回了家去,只后悔没早些来,昨晚就该来的。
晚上时李氏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进去,她推了推夏老爹幽幽道:“那后生,我看着不简单。”
“太好了些,”夏老爹翻了个身闷声接话。
“是啊,太好了,就怕咱闺女配不上,”李氏也闷闷道,“论人才论相貌,就算咱闺女配得上,咱家里这个样子,也配当不上。”
“闺女主意大,”夏老爹含含糊糊道,“随她去吧。”
“就你这爹心大,我这心口是真七慌八乱的,”李氏忧心忡忡道,“闺女这个样子,我真是又欢喜得打颠,又要替她发愁得吃睡不下,让她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到底成不成啊她爹?”
“你是愁得吃不下,”夏老爹拍拍她肩膀道,“也不看看村了里人,都是想吃都没得吃,你这是日子过得太好了,胡乱瞎想。”
“啧,你说得也是,”李氏一想到这层便心定了些,“闺女走前又给了钱,这房子得修,家里这么多东西,就怕那夏老二不死心要来偷摸,要多防着...”
“快别睡了,咱来合计合计,房子要怎么修,统共有多少钱,”李氏一说起就来了精神,披着厚袍子就起了身。
“哎哟我一忙又把这事儿给玩了,荠儿,树儿,你俩货快别睡了,白日里那哥哥给你俩的荷包呢,我这一没留神,你俩就私拿着了?”
“娘,你这都闹了一晚上了,还要不要睡觉了,”夏荠手里紧紧握着荷包,闭着眼不耐烦地嘟囔道。
*
原阳城内,夏豆披着月白貂裘走在冗长昏暗的暗道里。
“姑娘,都按你吩咐的办好了,只待你与公子回来主事,定能万无一失地救出人来,”身着青衣的汉子拱手朝夏豆恭敬地道。
“辛苦了,”夏豆朝他微微颌首,清冷的眉目隐隐竟有几分威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码字君有点浑浑噩噩,嘤~~感谢小伙伴们的雷,我被轰炸得蒙头转向…为什么都这么好啊感动哭!!
第73章 冤情
大年初四,原阳城县尉杨玄正倍感焦头烂额,知县带着主簿胥吏那伙人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留得他带着几个大字不识的衙役苦守在县衙办差。
今冬多事,件件事儿都得兢兢业业,粮马、税收、巡捕、开粮仓赈济灾民,哪件不需他费心思周旋处置,偏都还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办好了无功,办错了罪责都归他揽,杨玄心里苦比黄连。
知县还得要几日才能回县衙坐镇,在这节骨眼儿上,杨玄只盼着流民也好,悍匪也罢,都他娘的安分些,要闹事也得等过了这个年头,等知县大人回衙署了,爱咋闹咋闹。故而一切事由在县尉杨玄手中,只有“拖”字一字诀,能拖多久拖多久。
“杨大人,闸官今日来报,南匣口积雪太多,雪融后恐有水患之忧,望大人早日派人去察看处理。”“再议。”
“杨大人,监仓昨日便说粮仓存粮已不甚足,恐不日后施粥难以为继,还望大人尽早给出应对之策。”“再议。”
“杨大人,不好啦!典史派人来传话,昨晚西边牢狱被房顶积雪压塌了!”
这事还是较为紧急,杨玄面色一紧俯身询问:“可有犯人逃脱?”衙役满头虚汗拱手回道:“经由狱卒清点,除及死伤几人,尚无人犯脱逃。”
“即是如此,塌了就塌了吧,”杨玄又是不甚耐烦地挥挥手,“把西边没死的犯人全关押到东边去,修建牢房之事再议。”
“大大人,死了的那几位..如何是好。”
“几个作奸犯科的惯犯,死了便死了,天意如此,牢房塌了还能怪的了衙门不成?”杨玄横眉竖目怒声道。
“但..但..牢狱那边有在女子喊冤,说那老和尚并无罪过,实乃官府抓错了人,”衙役不安地道:“那片现下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那女子领着十几人在牢狱门口哭哭闹闹,只怕待会儿就得来衙门击鼓鸣冤了...”
“胡闹!”杨玄愈发不耐烦,“击什么鼓,鸣什么冤,哪里又何曾抓错来个老和尚?”
“大人,不就是,”衙役小心翼翼道:“那福什么破庙那位,冒充朝廷钦犯被捕的那老和尚。”
“什么?朝廷钦犯...”杨玄抚了抚下颌边的山羊胡疑声道:“上头那小祖宗们抓来的那个?死了?”
“可不是吗大人,”见他想了起来衙役才哭丧着脸道:“昨日就属那老和尚那间牢塌得最厉害,今早牢头去查看,那和尚早被压得断了气了。现在那女子号称是老和尚的俗家弟子,正带着人在牢狱外喊冤呢。”
这老和尚身份特殊,按常理法规,确实没有明确的罪名,官府看押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一个闪失这人就死了,杨玄一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见杨大人还在思索对策,衙役又问:“大人,是否要禀告知县大人知晓?”
“禀告什么?死了个老和尚还要禀告,你是想让我担上办事不力的罪名,”杨玄踱着步子在屋内沉吟片刻,难得拍板武断道:“把尸首交还给那女子,让她哪来的回哪儿去,把闹事的人都遣散了,别净给我添乱。”
衙役又谨慎地问了句:“这能行吗,那和尚好歹也是个朝廷重犯...”
“什么朝廷重犯,闹得倒是满城风雨,就在前日,上头那群祖宗话都没留句都走了,”杨玄说到此事便是一肚子火气,“大鱼没抓着,捞了个虾米都不是的玩意儿充数,赶紧打发那女子回去,还嫌这衙门一天到晚不够乱得是吧!”
衙役这才缩手缩脚地退下了,杨玄思索了片刻旋即挽了袖子在书案前书写公文,老和尚这事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得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上报清楚,以免背了黑锅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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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豆一大早便领着一群伤亡人犯的亲友,在牢房门口扯着喉咙哭嚎,正哭得嗓子冒了烟准备挪地方去县衙哭,却见几个配着腰刀的衙役风风火火而来,“让让让,还在哭丧呢,都消停点儿!这是天降之灾,你们几个冲着咱几个哭有什么用?4 “你胡说!”夏豆抹了一把眼泪嘶声喊道:“我师傅法济方丈乃得道高僧,素来慈悲为怀,一生只做得大慈大悲的善事,哪里又犯了什么罪,若不是你们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我师傅又怎会遭此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