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二扯着脸皮回了个尴尬讨好的笑:“明哥儿回来了啊。”
“诸位叔伯围聚在此是为何?”少年书生声音清朗,态度谦和。
众人一时人人窘迫竟无人作答,唯恐在这书生少年郎跟前辱了斯文。
夏豆只得又掩面柔声道:“景明哥,是因昨日我与我爹在外头出了些事故,得亏村里的叔伯好心来寻,我二叔更是替我爹去请了大夫,我正上门来谢过我二叔”。
戚景明听闻便偏头朝夏豆看来,陡然间瞥见她辨不清五官的肿脸,不由眼底浮出点惊色。
这书生修养倒是不错,知是自己失礼了,旋即敛了讶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视线后,才朝她拱手做了个礼:“这莫不是夏家妹妹。”
夏豆有模有样的回礼道:“正是”。
又接着解释说:“我娘为答谢寻人的叔伯,应予了叔伯们银钱报答,家里爹娘都不大识数,便把钱给了我二叔,想着麻烦他主个事,看大伙儿该分多少。”
戚景明听闻微微点了点头:“虽说君子笃于礼而薄于利,但恩有重报,礼无不答,李婶婶倒是厚道人。”
夏豆也柔声道:“正是呢,我娘也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叔伯们冒着大险去找,救了我跟我爹的命,钱财都是身外物,您说是吧,二叔”。
夏老二正事不关己的听夏豆吹捧,听闻便顺势点头道:“却是,一口饭都是恩情,救命的恩给点钱算什么。”
“是啊,我娘给你的钱呢二叔,我不大识数,幸好景明哥今儿回了,索性请景明哥帮着计个总数,再好分不是。”夏豆扑闪着泪光莹莹的眼睛看向夏二叔。
“啊?”
夏二叔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片子是在给他下套,偏借口还冠冕堂皇,那边众人都紧盯着,里长的面色也耐烦的很,夏老二正为难着不知该说点啥,路那头又传来了个婆子撕心裂肺的骂喊声。
“树哥儿,豆丫头,你屋里一家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爹从来没纳粮孝敬娘老子,你还有脸向你二叔讨要钱!”
这又是哪路角色,夏豆心下惊奇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她二婶刘氏拖着个灰衣老婆子,正一颠一颠地往这边快步跑来。
这老婆子正是夏老爹的后娘,夏老二的亲娘赵氏。
夏老爹亲娘死的早,留下夏大这么个娃子无人照看,他老爹便娶了个寡妇进屋,寡妇偏带了个儿子,便是那夏老二。
后娘原本就毒似六月阳,没过几年夏老爷子还一命呜呼了,夏大磕磕绊绊能活到如今都是奇迹,还能娶了李氏这么个媳妇那又是一番因缘。
眼下赵婆子见里长都围在她儿子门口,也愣了愣疑声道:“呓,里长咋也在?”
随即不管不顾又扑了上去:“里长啊,你给老婆子评评理,他爹死的早,后娘难当,老婆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夏老大拉扯大,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你问问这周边邻居,我待那夏老大那是比亲生还亲啊,又给修了房又给娶了亲,十里八乡哪个敢说我老婆子一句偏心。”
“他夏老大成了家立了业,现在还生了一窝的娃娃崽,可没孝敬我老婆子一碗水一粒米。”
赵婆子继续哭诉道:“你给评评理,现在还要抢他弟的银钱,虽说不是亲生的,做人也不能这么黑心黑肝啊!”
里正被这老婆子对着耳朵嚎,一个脑袋被吵得两个大,“赵婆子,不是你家大儿子抢夏老二的钱,是你家夏老二拿了夏大的钱!”
那老虔婆听完泪一收:“他傻大能有啥钱,屋里穷的连根草都当宝,可不正想抢他弟的钱,眼馋他弟日子过得比他好。”
里长也是怕了这出了名的刁妇,干脆指着庆叔几个道:“夏老大的二丫头昨天得了福气,贵人赏的,大伙儿都看着的,不然你问老庆他几个。”
“那,那也不成,我辛辛苦苦把傻大拉扯大,他的钱就是娘老子我的钱!”赵婆子眼眼珠子一翻干脆耍起了无赖。
“老人家,这钱可不是我爹的,里长伯伯不是跟您说了么,是我挣得呢。”夏豆在一旁细柔柔地接了句口。
“哎嗬唷,吓死个人了,这是哪里来的丫头,这鬼头鬼脸的,是得了怪病痨病了吧”,赵婆子一见夏豆那浮肿的脸,跟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三步。
第12章 三两白银
这事儿一闹就从清早闹到了日中,任谁都不耐烦的很了,也懒得去看那老婆子作戏。
“夏老二,你自己跟你娘老子讲,明哥儿刚从城里回来,我也是抽着空才来淌这趟浑水,没得跟你娘耍嘴皮子,别再耍花腔,村里人眼睛都不是瞎的。”
“娘,那,那是那盗匪扔给二姐儿的钱”,夏老二不甘不愿的吞吞吐吐。
庆叔知道这夏老二是个轻软怕硬的,干脆像在林子那般去甩他的袖子,这回他倒学聪明了,钱不在袖口里,夏豆对夏树使了个眼色,夏树跑过去掏他衣襟,果真掏出来一锭白光闪闪的银子。
“四傻子,你走开,这是我爹的银子!”
夏树正拿着银子要跑回夏豆身边,又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圆滚滚似冬瓜的小姑娘,那姑娘虽胖得像球,手脚倒利落毒辣的很,话还没落音,冲上来啪的一下就甩了夏树一耳光。
这边众人还惊得没反应过来,只见被打脸的夏树怒得跟小狼狗似的,啊的一声冲向那胖丫头,一把就把她压倒在地,照着那丫头劈头盖脸一顿打。
赵老婆子这才知道不妙,扑上去要去打夏树,嘴里还大声哭喊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傻大家的狗崽子要杀人了!”
夏豆眼疾手快拦腰钳住老虔婆,一边急声喊:“大哥大哥,快抱住小弟啊”。
那边夏老二刘氏也才回过神来,以往只有她闺女打人的份,这四傻子从来不敢还手的,今儿她闺女竟然被打了!这下哪能忍得住,当即怒气冲冲就要来打夏树,夏木手快赶紧抱着夏树避开,那小牛犊子还在挣扎着要踢那胖丫头。
这大人打孩子到底不好看,村里人也都一拥而上,当下拖的拖手拦的拦腰,还有的就在一边打圆场劝架,混乱里夏豆被赵婆子掐了好几把,疼得她龇牙咧嘴,混着声儿骂老虔婆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行了行了,胡闹够了没!”
最后还得靠里正一声怒斥,夏老二夫妻才喘着粗气撒了手。可他家胖闺女可不依了,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张圆了嘴哭得地动山摇,不依不饶地痛骂:“打死他,四傻子,短命的,敢打我!”
宝贝孙女儿在地上打着滚子嚎啕,赵婆子赶忙心疼地伸手去扶,却被她连着狠踢了好几脚:“去打死四傻子啊,掐死他啊死老婆子。”
夏老二家闺女跟夏树同年,是他家的命根子,八岁的娃娃喂养得都跟夏荠一样高了,个头又高人又壮实胖墩,那样发着狠的踢打,这边众人眼看着都替赵婆子肉痛。
不想那婆子可半点没在意,迎着孙女的拳打脚踢把她抱了起来,又抹着泪骂起夏树来:”里长啊你眼看着的,夏老大家崽子黑心啊,他一家子又毒又狠啊。”
夏豆只暗骂那胖丫头怎么就不多重踢她几脚呢。
难怪说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团乱麻的事谁能理清啊,里正忍不住手一甩就要撂了挑子:“你们爱如何如何,这糟心事没得管法。”
“里正伯伯,今儿这事儿是够乱的,又要分叔伯们的银子,又要理清我们夏二叔家的恩怨,能否请叔伯阿公们开回祠堂,咱们一桩一桩事算。”
赶着唱戏的看戏的都在,今儿干脆把事儿都利落办了,夏豆趁机建议开祠堂议事。
村里规矩虽是非大事不开堂,但分银钱不是大事还有啥大事,一时众人皆提议开堂,里正恰被这乌糟糟的事儿闹得心烦气躁,干脆也板着脸允了。
*
下邳村原是长福庄分出来的一支,长福庄并不似其他村落那般同族同根。
长福庄的老祖宗据说是一些打了败仗溃逃的兵卫,走投无路地到了虎头山脚下,干脆就在此安了家。
后来子孙多了就分了些出去,包括下邳村菏华村几支分脉,所以各个村中均有不同姓氏。下邳村就有夏氏戚氏等,村里选举里长也是看哪族人多势众,日子过得红火的就有说话权。
戚氏在村里人口占的最多,现里长戚守义早年开过蒙读了几年书,脑子比一般人灵活些,这才被推着做了里正的位置。
管的无非也就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到底也是村里头最权威的人物了。
里正戚守义先步踏进祠堂,坐在了堂首圆木圈椅上,左右摆设着些长条板凳,请了村里头有些威望的叔伯阿公来坐下,这堂也就设的像那么回事了。
喊了一干人等都到齐,里正咳了咳清声说到:“人都来齐了,咱就一桩一桩的说。”
“李氏,你昨晚应下村里人多少钱,今早又应了多少?”
因开堂议事也是个肃穆场合,夏老爹起不来床就喊了李氏3 “叔伯阿公,我娘先前告诉我的,每人一百文,”夏豆立在她娘身边,依然娇娇弱弱的样子。
“啥?一百文,你这疯婆娘是疯了!”赵婆子一听也跟她儿子般急了眼,当即痛骂出声:“有钱你不孝敬娘老子,倒给村里这些无亲无故的人!”
“赵婆子,说了一桩归一桩,你先闭嘴,你们两家的事待会儿再谈。”
戚太爷十阿公一声轻训,赵婆子只得噤声站在一旁干瞪眼。
夏豆看也没看她便接着道:“因这银子是整的,不好分,我想着先麻烦景明哥帮着挂了数,回头我去城里的钱庄换了散的,再给每家每户送去。”
里长摸着八撇胡沉吟了片刻,才朝着右下座的戚景明询问道:“明哥儿可有空闲替那夏大家挂数,无空便不必应下,不是什么大事。”
夏豆连忙一脸诚挚地看向小明哥,是大事啊谁说不是呢!戚景明大约感受到了夏豆的目光灼灼,当下略点了下头道:“倒不须费什么功夫,无妨的。”
“那行吧,昨晚寻了人的,先去明哥儿那儿去挂了数,改日豆丫头换了铜板子来,再一家分一家”。
“成了,这桩事就这样,你们家还有什么事?”
赵婆子一听轮到自己说话了,连忙抢声道:“李氏,你拿那么多钱给别个,准备拿多少孝敬我,当初若不是我,你怎么可能嫁给夏大,说了每年要纳粮,把我当亲娘养,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夏豆的老爹夏大能娶了李氏,确实得托赵婆子的福。
赵婆子原本是寡妇另嫁,夏大的爹死了按规矩她得被赶回赵家村的,偏她用一门亲事换得了在下邳村的立足之地,那便是张罗着帮夏大娶了李氏。
夏豆的娘亲李氏原是山那头李家村的人,家里也是个爹娘早去了的,跟着哥嫂过活,一直捱到双十年岁的都没嫁出去。
这原因李家村人人都知晓,李家姑子是个石女,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来葵水,生不出娃的,这事儿早被李家那位嫂嫂传遍了十里八乡。
赵婆子偶尔听得这事儿却是大喜,她捡着好话把这事跟夏大说了,说是那李家姑子贤惠又能干,问他想不想成亲。
夏大是从小苦到大的,性子又憨又实,十八岁的汉子做梦都想娶媳妇,当即便也应了下来。
赵婆子又喜滋滋道:“那你今后可得把我当亲娘看,这夏家的房子田地娘说了算。”
夏大那时年纪轻,未想得深远,说是当亲娘看,那便也应了。
这门亲事两家一拍即合,李氏背了个包袱就嫁了过来,赵婆子拉着夏大夫妻俩,在老里长那里立了契的,夏家田地等今后都归了她,夏大俩口子还应了把她当亲娘养。
“当初你可是立了誓的,你现在不认了吗!”赵婆子指着李氏鼻子狠骂道。
这事还是夏豆在村井洗衣裳时,听得村里婶子们扯闲说到的,当时乐得差点笑出声,她娘亲李氏不能生?如今这夏老爹家一堆的娃娃哪里来的。
反而那夏二叔家,二婶刘氏是赵婆子娘家姊妹的女儿,不知近亲结婚惹得祸还是别的缘故,二婶肚子一直没消息,他家那个胖闺女,也是赵婆子从娘家抱来的,据说养着用来招婿的。
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今早不是还有叔伯骂他家绝户么,农村里背地什么闲话都有的讲的。
“老人家,我娘的银子真不够了,村里叔伯就分了一半儿去。跟我们一道的石头哥摔得一身伤,得赔呢,我爹腿摔断了,得养,还有以后我爹不能干活,我们一家子六张嘴,得吃,当真没有剩的了,”夏豆红着眼睛又要哭。
“你这个鬼丫头,你娘要张开手到处扔钱,还有脸说。”
“孝敬你也不是不可以”夏豆想了想便清清嗓子道,“我家从救命钱里分一两银给你。”
赵婆子一听这话心一乐,嘴上却嗤声道:“这还差不多,少是少了点,不过也算了。”
“不过你拿了这钱,以后也就当不认识我爹罢,我爹跟你本不是血亲,这钱就当买断跟你的恩义罢。”夏豆又缓缓的说到。
“啥?以后都不孝敬了,你想的美!”夏老二忍不住在一旁呸了声。
“哦,二叔不同意那也没办法了,以后再孝敬吧,如今我爹伤势正重,这一两银子我家是拿不出了。”
眼见着到手的银子泡了汤,赵婆子不由得急了,以后再孝敬?以后他夏大家穷的连根草都稀罕,孝敬个啥!
“你说的是人话吗,说好的钱又收回去像话吗”,赵婆子暗中给夏老二使眼色。
“五两!想让我娘跟你家断绝关系,五两一分都没得少!”夏老二也知道那夏大家穷得叮当响,图以后的孝敬还不如先拿了这笔钱,可恨李氏那疯婆子把钱给分了一半出去。
“哦,别呢,我家又不想断清关系了,以后再好好孝敬奶奶。”夏豆低头扯着垂发玩。
“你,你这个臭丫头,那你说多少?一两没门。”
“三两吧,三,散,数字倒是顺口,应景。”夏豆软得一团棉花似的,委委屈屈地说到。
赵婆子夏老二想着捞一把是一把,一番讨价还价后勉强点了头。
“好吧,趁着景明哥在那边清数,当着叔伯阿公们的面,咱们立个契,拿了这三两银,你家和我家就干干净净地散了。”
那赵婆子鼻子一撇,立契就立契,先拿钱再说。
夏豆便挤进人堆里,客客气气的喊先了声景明哥,又跟他说了与自家名义上的奶奶立契的事。
那戚景明眉头皱了半晌,憋了句:“尚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契书。”
夏豆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爹和赵婆子原本就没有血亲关系,按照规矩她是要回她族里去的,原本我家与她就没干系了。”
戚景明又思虑半晌,倒没再说什么于礼不合之类的话,于是咬咬牙便写了封似模似样的契书。
书文夏大赵氏两家无血缘之亲,独养育之义,人情淡薄情有可原,今在此立下契书,三两白银,买断情义,此后各安天命,再无干系,后头又加了些契文已立不得毁约之类的话。
契书写完一式两份,赵婆子夏老二沾了墨水按了手印,这边李氏夏树等均跟着按了手印,夏豆为保险起见,还让里长戚景明公证人等也按了印。
两张契书上按满了手印,一场好戏终于收了场。
第13章 西峒街卖果
这天正是八月八,农收节尾而中秋将至,原阳城里正是一派繁荣景象,大街小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城内西峒街有条古槐胡同被官府划作杂市,用作散卖小贩摆放摊位,乡下农人赶集买卖等,因着杂无管制,卖的东西千式百样,吃的用的,瓦碗瓢罐,瓜果菜蔬,零嘴杂玩,应有尽有,故而比其他街道更是繁闹几分。
晌午十点钟光景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胡同里小商小贩各个精气神儿十足,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而就在这条闹闹哄哄的胡同尾,有俩懵呆的娃娃毫无存在感地杵在哪儿,一大一小,一蹲一站,神色忸怩,面色窘迫。
小男娃面色赧然,扑闪扑闪着的大眼睛内满是惶惶之态,女孩子细眉微蹙,巴掌大的脸上尽是愁容之色,可不正是那夏家俩姐弟。
这姐弟俩就这么静静地光杵在闹市中,磨磨蹭蹭大半晌也不知作甚,最后还是站着的夏树先开了口:“二姐…”
“嗯,”夏豆正拿着根小木棍闷闷地扒拉地上的蚂蚁。
“这城里人好生凶恶,”夏树畏怯地缩了缩身子,又犹犹豫豫地嗫嚅道:“要不,要不要咱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