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卿云看见那熟悉的阵仗,熟悉的纹样,眯了眯眼,数年前被人围住山庄带走父亲的一幕,仿佛重现眼前。
他的手在膝头收紧,眼神倏然冷冽,而手里的纸扇几乎被捏断。
“难怪,没有铸剑山庄为朝廷特制的火石战车,这些火药绝不会就这样炸开。应鹤行这老贼,果然坐不住了。”
☆、报仇
“火石战车是个什么东西?”魏溪与苏晋之找了块大石坐下,眼见那些战车样子古怪,每一架车上都有长长的木桩,尽头像有个大勺,不知作何用处,便忍痛呲了呲牙问道。
傅卿云:“火石战车是朝廷多年前委托铸剑山庄打造的远程火药投掷车,依据形制大小投掷距离从数十丈到上百丈不等。他们就是用这车上投出的药弹引燃了剑冢周围布下的火药,这法子虽然粗暴,但如此破除机关的确最为有效……我只是没想到,侯爷府的人竟然真会来此。”
他顿了顿,喃喃道:“私调禁军火器,看来应家父子真要狗急跳墙了……”
魏溪:“看这一片大火,我们虽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吧?”
傅卿云蹙眉:“狗急跳墙的人,哪管刀山火海。”
苏晋之听他口气,已经明白了大半:“他们私自调用这么多战车,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不久便会被朝廷发现。看来应侯爷是将胜负全赌在了血书之上,一旦拿到他要的东西就打算立即起兵造反,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强攻。”
“既然他这么孤注一掷,我们也只有放手一搏了!”魏溪说道。
傅卿云和沈连风闻言,立即转头看他。魏溪发现他们的眼神,看看二人,又看看苏晋之,指着自己问:“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傅卿云摇头:“不,你所说正是我想说的。”
沈连风也点头。
苏晋之亦道:“依眼下情势,已没有第二条退路。”
魏溪听见他们与自己所想一致,一拍大腿就从大石上站了起来,他一个分神居然忘了自己有伤,这一用力剧烈的疼痛从小腿传来,禁不住摔坐回去,痛苦地□□了一声。
“你腿上有伤,别冲在前头。”苏晋之一手按在他肩头,“我给你找些树枝先固定好腿伤,一会儿出去,跟在我身边。”
四周火海如同山脉,高低绵延没有尽头。傅卿云粗粗一看,与苏晋之耳语了几句,没有去选那火势较弱的地方,而是挑了个烧得最旺最高的所在,指挥所有人一齐向那处冲去。
魏溪被苏晋之扶着,拿玄冰剑一斩劈开火海,熊熊烈火瞬间分成了两半。大家便趁着这空档,赶紧一个接着一个冲出火圈。
火势最强之处恰是对方防卫最弱之处,大家冒着被火烧的危险突围,正是觑准了这一点防守上的缺失。灰羽军与应家军过得一阵才发现此处有漏网之鱼,连忙调军来堵。三方在这隘口不远处交起战来,火光下刀来剑往,清晨的大地仿佛被染上了黄昏的血色,哀嚎声与金石交击声并起,战事一下变得胶着。
苏晋之与沈连风在外圈拒敌,魏溪脚上行动不便,手上尚能用剑,便正好在里圈守着傅卿云的轮椅,保护他的安全。
在此处耽搁越久,来人便越多,时间越长越不容易突围。傅卿云知道自己被双腿拖累,恐怕长此下去只能成为包袱,忽然将心一横,伸手抓住魏溪衣襟将他拉低到自己面前,动作飞快地将一物往他怀中一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魏溪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觉出他塞的约莫是两块丝绢,不用猜也知是血书:“这……”
“苏兄!你们先走!”傅卿云知道光同他说无用,扬声喊道。
苏晋之回望了他们一眼,看到魏溪正摸着怀中什么东西,一下明白过来:“好!”
他退步回来,拉起魏溪,将他一手架在自己肩头,两人互相依靠着,转向直杀出去。
他二人武功高出那些喽啰数倍,不用顾忌傅卿云的轮椅,杀出重围自然容易。可就在二人将将离开包围之际,后方喊杀声骤然升高。那声音听来不像是双方交战,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一声声仿佛待宰的羔羊哀叫,无力而绝望。
魏溪回头,看见那本就发红的火光中一道血红的身影正穿梭在人间,但凡经过他身边的人都纷纷倒下,如同狂风摧林,没有一丝迟疑。
洛风磊!
魏溪握剑的手一紧,同时,他另一手攀着的肩膀却是一沉。
“师兄你怎么了!”
只见苏晋之面色苍白,想是他心口再度剧痛起来。长时间消耗内力奋战,原本就不够稳固的内息再次翻江倒海。他看来已强忍了一段时间,现下周围终于摆脱了烦人的喽啰,苏晋之神经一松,果然便不能再如先前一般强撑下去。
“前面……有山洞……”好在他十年前来过此地,匆忙中为魏溪指了个方向,才身体一歪,彻底不省人事。
“师兄……师兄你醒了吗?”
苏晋之再模糊醒来之时,已身在山洞之中。
魏溪坐在他身旁,低头为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他自己也瘸了一条腿,把苏晋之拖到此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腿伤正隐隐作痛,也不知断骨之处是否又裂开了。魏溪尽管自己疼得呲牙咧嘴,但只要低头来看师兄时,脸上便做出平静如常的样子,一点看不出难受,连半句□□都不肯出。
苏晋之感觉自己胸口痛楚缓解不少,试着撑坐起来,动作十分顺利,并不觉得头晕眼花。
他摊开双手看了看,松开五指又蜷起,试着握了一下拳,然后伸了一伸腿,感觉四肢有力似乎充满了真气。苏晋之接着试打出一掌,石壁立即被他掌力轰出一个小坑。果然,原先紊乱的气息已被一股浑厚的内力压制,四肢百骸中气息充盈丰沛,如同一条条水流平稳的大河自然流淌,四通八达。
“阿溪你!”他抓过魏溪的手腕,果然,对方的脉息中已是空空荡荡,几近无物。
魏溪的嘴唇有些发白,笑容也带着一分惨然。他看着面前的苏晋之,恍惚中看见了几重叠影,不由得努力晃了晃头想把那重影晃去,面上表情讪讪的:“师兄,没听你的话,你可别骂我……”
苏晋之一把捧住他脸,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对方那冰凉的额头上:“你怎么……会这么傻!”
“对啊,我一直就这么傻。”魏溪苦涩地笑笑,有些无赖地说,“你不会……不,你不要嫌弃我呀……”
“你把内力都给了我,遇到危险要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魏溪苍白的脸上因笑意而显出很淡的血色,冲他撅撅嘴,“我要是有危险,你不会保护我吗?”
“会,我一定会保护你。”苏晋之郑重道,他顿了顿,又问,“可是……你的仇呢?”
魏溪伸手摸上苏晋之的手,覆在上头:“我的腿伤了,现在就是想报仇也没有办法。我想通啦,你帮我报也是一样的。”
苏晋之看他说得轻松,实则始终是心有遗憾。只是在复仇与苏晋之的性命之间,魏溪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逝去的亲人不可追回,然而活着的爱人他还有能力保全。
苏晋之鼻尖忽的一酸,歪头在对方唇上一啄:“师兄答应你,一定替你报仇!”
“话说得轻巧,恐怕就是搭上你们两条命,也报不了吧!”一道冰冷的声音在洞外响起。
苏晋之玄冰出鞘,单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如此煞气凌人,如此张狂傲慢,不是洛风磊又是谁!
他站在洞口,逆光中只见一个漆黑的轮廓,鲜红的剑尖上滴滴答答地淌着红色的液体,是新鲜滚烫的热血。
洛风磊打量了一圈山洞,又轻蔑地扫了眼两人:“你是不是忘了,这地方十年前我也曾来过?”
苏晋之横剑在前,斜跨出一步,挡在魏溪身前。
从前总是魏溪保护他,为他拼命,今天,苏晋之终于有机会可以易地而处,亲自为对方执剑。玄冰剑身色如暗夜,淡淡笼着一层寒气,墨色剑锋后露出一双墨色的眼眸。眸色深邃,亦是满藏杀机。
洛风磊看见这两人紧紧依偎的姿态,面上神色顿时一冷,口气酸道:“看来这十年,你过得比我想象中好啊。”
“是比十年前还好。”苏晋之毫不示弱。
洛风磊手上赤焰被握紧了一分。
“多谢你十年前一剑,让我彻底看清这江湖的面貌。”苏晋之毫不示弱地看向对方,玄冰一指,摆出个邀战的姿势,“和小人的真相。”
“看来我当初就不该留你性命!”洛风磊眼色一厉,说话的同时已如飓风扑来。
他一上来便是疾风骤雨的一阵快打,毫不给人喘息之机。苏晋之凝神接招,每一剑均准准架住他攻势,二人势均力敌,一时不分高低。
他一心要引洛风磊离开洞内,引他去外间开阔处决战,可洛风磊却有意往洞内深入,好像他剑意所指并非是苏晋之,而是洞内另一个人。
两人在这厢激战正酣,外间忽然再度喊声大作,洛风磊撇嘴一笑:“你以为自己先溜,就能逃得一命?最后下场,还不是跟那残废一样!”
苏晋之听他语气,似乎傅卿云已落入贼网,甚至有性命之忧。他朝那喊杀声响处遥望,忧心老友安慰:“你把他怎么了!”
这分神的一瞬被洛风磊抓住。他蓦地挺进一剑,竟越过苏晋之绵密的守式,刺中其右肩。
“也没怎么,一个残废,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一蓬血花在白衣上绽开,苏晋之倒退一步,左手扶了扶自己伤处,再抬头来,举剑的动作便不如先前那样凌厉。
“姓洛的!你好卑鄙!”魏溪在洞内急得直叫。
他腿上伤重,又毫无内力,眼下根本帮不上忙。他情急之中脑筋急转,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一物,又拿出火石在洞壁上擦燃,扬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再不停手我就把它烧了!”
火光照出他手中丝绢色泽暗沉,上头字迹赭红带黑,正是洛风磊与应氏父子苦苦寻找的血书。
洛风磊大喜:“果然在你身上!”
先前他见傅卿云与沈连风独留包围之中,而苏魏二人不见踪影,便已经猜到两人很可能是携带血书先行突围。只是灰羽军搜遍了附近一无所获,所以才由他亲自出马,寻到这山洞中来。
现在血书在前,洛风磊眼神一凛,哪里管得上魏溪要挟什么,手上出招不停,剑势一个疾转,便扭身冲向魏溪所在之处。
“阿溪!”
苏晋之要回身再护已是晚了,洛风磊赤焰剑出,而魏溪不闪不避,竟挺身上前受了他这一剑。
便是洛风磊自己也微微一怔,就是功夫再差的人遇见致命一击都晓得要躲,魏溪不退反进,显然是有所企图。
他这一剑刚刺入对方胸膛,便被魏溪双手握住。洛风磊心知不妙,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还会这样出招,用力一收竟没能将剑撤回。
“师兄!”魏溪疼得一身冷汗,咬牙大喊。
苏晋之见他合身扑上便已读懂他意图,这时剑锋一转,整个人如同闪电袭来,一间顿时狠狠贯穿洛风磊的胸膛。玄冰剑刃从他后背刺入,胸前穿出,如一道催命的死符,狠狠拍在了对方身上。
洛风磊动作一滞,苏晋之趁势催动玄冰剑气,剑身上寒气爆射,如同一阵寒冬飓风,将洛风磊整个人罩于其中。他周身原本蒸腾着的赤焰真气顿时溃散,奇经八脉登时震裂,手上一空,蓦地发现竟再用不出一分真力。
苏晋之这才将穿透了洛风磊的玄冰慢慢抽出来,鲜血挂在黝黑的剑身上,几乎看不出颜色。
洛风磊的手缓缓松开了被魏溪抓住的赤焰,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怎么……可能……”他捂住鲜血狂涌的胸口,嘴里也不停地往外溢血。
“怎么不可能?”苏晋之冷冷看着他。
“刚才这一剑是为我自己,接下来这一剑,是为了他父亲、邱掌门、还有无数死在你野心之下的冤魂。”苏晋之朝魏溪看了一眼,平静道,“阿溪,过来。”
魏溪满是鲜血的双手被合在苏晋之手掌之中,四手一同握紧了玄冰剑的剑柄,对准了洛风磊的胸口。
魏溪:“你偿命吧!”
一剑刺下!
洛风磊抽搐了一下,口中血沫顿涌,眼中的火光像是燃尽的火焰,闪了一闪,彻底黯淡下去。
魏溪大大喘出口气,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心中蓦地一片空茫。
他与苏晋之相携走出洞外,只见头顶已是夕阳,猩红的晚霞搀着一抹绮丽的浓紫,透出股与血战后不相衬的静谧之美。山仍是原来的山,天也还是旧时的天,经历了这一切能不能还过回原来的日子,魏溪心中却充满惴惴。
二人越走,便听见喊杀声越响,不远处似有规律的战鼓助阵,指挥着军队进攻。魏溪被这响动拉回神,顿时紧张,担心两人接下来该如何突围。苏晋之亦是满脸戒备,他侧耳细听,片刻后终于松了口气:“是禁军的战鼓,朝廷的人来了。”
“太好了,咱们有救了!”魏溪大喜过望,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遗憾地低下头去,“只可惜沈兄和傅庄主他们,没能等到现在……”
“谁说没等到的?”一个不怎么友善,不怎么讨喜的声音在后边响起。
魏溪从来不喜欢听见这把声音,这次听来,却觉得无比好听无比悦耳,简直比林间的黄鹂啼声还要美妙。
只见傅卿云被沈连风背着,从林中慢慢现出身影。他们两人身上都有伤痕,血迹斑斑,蓬头垢面。
“你以为我死了,还有谁能去通知禁军过来?”傅卿云没好气地说。
魏溪见他又是这副改不掉的阴阳怪气,叹了口气道:“是啊,有时候脾气越坏命越大,你要是这么死了,阎王爷还不得给你骂死?”
“臭小子嘴还真硬,沈连风,替我教训他!”
“哎哎哎,我现在可有重伤,一打就没命了!”
“我看你命硬得很,有什么关系。”
“那也只是看起来,真出人命了,我师兄可得心疼。”
“你这样说话,还要不要脸?”
“脸是什么?哎哎哎你还真打啊,要不要这么听话……”
四人都各有损伤,走在一起,互相搀扶,一瘸一拐,步履维艰。
但他们确是在向前走的,迎着夕阳和晚霞,向着那光芒所指的前方。
江湖之大无际无涯,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能不能到达。但只要与对的那个人同行,那就是无论走多远,多久,无论到不到得了终点,都没有关系了。
“师兄,你看!那里有条路哎!”
“好,咱们走吧。”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