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这肯定是你家屋的亲戚来啦,不信咱问问这闺女她娘叫个甚?”
大家伙顿时都朝小椿他奶看过去,这老婆儿一向脸色重,这会儿就更重了,但还是硬生生地咧开了嘴角,挤出一丝笑。
“嗨,是来,你这闺女,说说你娘唤个甚,也敢是记错了呢。”
闺女还没吭气,李老灯先说了话,笑嘻嘻地看着小椿他奶。
“老姨,就是来寻你家屋小椿他娘的,红英说她娘唤个仙芹,姓葛,可不就是你家的?”
快嘴霞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哎呀,可不是来,仙芹嫂在河东那边还有个闺女呢,算算也该这么大了,哎哟!这眉眼!长得真像,孩呀!你这脸上是怎么来?在哪磕来?怎么就从河东过来啦?是一个人过来的?还是跟着人?怎么是老灯把你送过来?”
她一连好几句,就跟连珠炮一样,问得那闺女眼发懵,小椿他奶牙直咬,当机立断,一把拉住那河东闺女,另一手拉住李老灯,“走,有话先进屋里说!”
大柏树的村民本来就是路过看热闹,挑着担子的就赶紧往家送,暂时没活的就跟了上去。
打头的就有快嘴霞和小兰。
葛仙芹正在窑洞外的小菜地里头给菜浇水。冷不丁地就看见小椿他奶往这边过来,一双小脚颠得飞快,手里牵了两人,身后又跟着好几个,一时间就傻了,手里的葫芦瓢都差点拿不稳。
那闺女却是一眼就盯住了荀仙芹,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挣开小椿他奶,扑到了葛仙芹的怀里,响亮地哭出来。
“娘!我的娘诶!”
葛仙芹手里的葫芦瓢终于落了地,洒了她一脚水也没注意,怀里的闺女哭到第三声,葛仙芹也反应过来,这就是她撇在河东的孩儿!
娘俩抱头痛哭,好奇地跟过来围观的妇女们,眼窝浅的也跟着抹起了泪。
小椿他奶默不吭声地拾起地上的葫芦瓢,心疼地看着上头的小豁口。
然而让她心疼的可不光这一件呢。
望着坐在她家院里,抱着碗吃得头也不抬的河东闺女,小椿他奶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把眼睛决绝地移开,可没一会又被吸了过去……
这都是第三碗了啊!
她亲孙孙小椿也没舍得叫这么吃过!
“嗯,水,姐,给你水……”
淘小子小椿本来正在地楞边发现了个田鼠洞,正两眼放光地跟小伙伴要直捣老窝,看看能不能弄点吃食出来呢,谁知道就见小兰喘着气跑过来,告诉他,他娘在河东那边留下的姐姐来了!
他才回到院儿,就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闺女,正坐在他家的石头桌前,大口大口地喝着稀饭,带着血和泥的大花脸上,还能隐约瞧得出来,果然跟他娘有点像。
他长了这么大都是独一个孩儿,他娘背地里也没少跟他说过他还有个姐姐的事,村里小伙伴大都是有兄弟姐妹的,特别是那些有姐的,还会给兄弟做鞋,他可羡慕啦……
这不,他娘让他去打水给姐姐洗把脸,他就赶紧去了。一点也没发现,他奶的脸色跟锅底一样。
“这是你兄弟,唤个小椿,十岁了。”
葛仙芹倒是瞥见了婆婆的脸色,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装没看见。
不管怎么说,亲闺女千里迢迢地来投奔来了,她能不给吃上一顿饱饭?好歹她在这家里头,没有功劳有苦劳,生了小椿,还天天做这么多活哩!
虽然是同母异父,也是亲的,可毕竟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姐弟见面,互相称呼了一声,就有点讪讪地,不知道该说甚。
送赵红英来的李老灯站在院里,好半天没他甚事了,就咳了一声,“老姨,仙芹婶,人送到了,俺就回了昂……”
葛仙芹还没反应过来,小椿他奶一个箭步就拦到了头里,“老灯!你先等等!这人是咋回事,你倒是说清了啊?”
这冷不丁的家里头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家里本来就只能支到立冬的糠菜!
她一个老婆儿家,都快愁死了……这谁能乐意?
李老灯赶紧煞住了脚,挠着头皮,呐呐说,“这俺也知道得不清呀,俺就是见她,红英,还有一个河东闺女,被老钟婶婶和她儿掂着火柱撵在后头打,俺就拦了拦,红英说她亲娘是你们村的,俺就引她来啦。”
原来李老灯今儿早上只喝了一碗稀汤饭,肚皮空落落的不好受,就去他们村后山上转转,想着看能不能逮个野物,有顿肉吃。
结果运气真不赖,叫他拿石头打着了只野鸡,估计也是他瞎猫逮着了死耗子,平时拿火铳都打不着呢!
李老灯馋得口水直流,割了几根荆条把野鸡藏起,背上就往家跑,谁知道才跑到村边边上,就看见他们村有名的泼妇女,老钟婶带着他那个愣儿子,拎着家伙在追两个闺女。
那俩闺女,都是破衣烂衫,灰眉碜眼,一看就是河东上来的,先头大概是已经挨了两下抓挠,两人脸上都血呼拉碴的,看着怪伤的。
李老灯就上前拦了下,问个究竟,那老钟婶就横眉竖眼地指着两个河东闺女破口大骂。
原来老钟婶她家日子过得不差,还喂着两只鸡,她吃罢饭,削了些红薯皮去给鸡倒食,就看见这两个河东讨吃站在她家门口了。
“大娘,行行好吧 ,俺好几天没吃的了,能不能给口吃的?”
那俩河东讨吃一见了她就要上了饭。
老钟婶她家住在村子最东边,往年逃荒的河东人上来,都是先经过她家,有一年,有个河东女人差点把她男人给勾走,老钟婶本来就是村里妇女里头最有名的泼妇,这不就记恨上了河东人,尤其是河东女人!
这回一见两个河东闺女,老钟婶气就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就要撵人。
“没有!快爬走!”
两个闺女也是饿得狠了,一个闺女就指着老钟婶手里的鸡食盆眼巴巴地说,“大娘,就把这些红薯皮给俺们吧?”
老钟婶呸的一声,“快爬走!俺家这是喂鸡的,没你们的份儿!”
两个闺女伤心地走开了。
也是饿得狠了,她们两个人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棵枣树,那枣子结了不少,都是小指头肚大小的青蛋子,她俩饿得急眼了就摘了一把,正吃着呢突然一根铁火柱从天而降,原来是老钟婶虽然骂跑了草灰闺女,可还有点不放心,就出了家门往外瞄,恰看见她们在偷自己家的枣吃,回去叫上她儿,拎着火柱就打来了。
老钟婶跳着脚,又打又骂,非要用火柱把这两偷嘴吃的贼嘴打烂,看她们还怎么偷?
要不是有李老灯拦着,这两个闺女还真是危险了。
就这样,两个人脸上也带了伤,瞧着又凄惨,又吓人。
李老灯好说歹说,才算按下了老钟婶,最后交出了他逮的野鸡,这才把两人救下。
把两个闺女带回了他家,他娘见她们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一问,就忍不住唾了一口。
“呸!老钟就不是个东西,手黑心黑,那枣树是她的来?那不是她家对门院老奶奶种的,被她硬是讹去了?”
带回的两个闺女都是十七八岁,他娘心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挺热情地给两个端了碗稀汤水。
这一问,才知道,她们俩是河东那边一个村的,那个大一点的,叫香草,小一点的叫红英。她们那个村,没粮食不说,还有土匪经常过来祸害,实在过不下了,只好几个人结伴上河西来讨饭。
红英是跟着她四叔,香草是跟着她亲娘,谁知道在路上她四叔就倒下了,走到两省交界的大山里头,又碰上了狼。
七八个人就只剩下香草她娘,护着两个闺女。
三个人一路乱跑,就跑进了一间破庙。
一群狼,少说也有十几只,那一只只的眼睛绿幽幽的,特别吓人,就把破庙的门给围住了。
41.命硬
破庙里的三个人都吓得混身瘫软,眼看着那群狼就要冲进来,就算香草她娘手里捏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就算两个闺女手里都握着石头。
用不了一个回合,她们三个就会变成狼嘴里的一顿美餐。
两个闺女压着哭声,香草她娘挡在闺女们前头,忽然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一挺胸膛,就冲了上去,冲着那一张张的狼嘴嘶吼。
“来呀!来吃我!吃我!她们还小,没肉!你们快跑!快跑!”
头狼被这妇女的疯狂模样也惊得楞了。
余下的几只狼围着庙门,正是一个扇型的包围圈。
头狼张开大嘴,獠牙白森森的,几滴腥臭的口水滴了下来,这个时候香草她娘的脖子离着头狼的牙齿也没多远了,香草她娘的眼睛里放出亮光,这个时候,好像被狼吃也不可怕了,反而想要扑过去,让自己填饱了这些狼,她的肉多,骨头也多,撑也要撑死它们!香草,香草就能逃出去了!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的人,就要疯狂地扑过来的架势,头狼也有点犹豫了,弄不清这个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猎物反而变成了猎手?
忽然一阵长吼声,自打不远处的山岰传来。
头狼浑身打了个机灵,这可是比它厉害得多的猛兽!
头狼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偏起狼头往远处观望,一阵山风吹过,头狼瞬间全身的毛都炸开,低叫了一声,带着它的同伴们,迅速地跑开了。
香草和红英互相看看,又懵又惊又喜,愣了一小会儿。
“狼跑了!”
“狼不吃咱?”
“娘!娘!狼跑了!”
惊喜的香草朝她娘扑过去,她娘却是扑通一声倒下了。
好些天没吃过多少东西,香草她娘已经是不行了,刚才那一下,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是回光返照。
香草和红英哭着在庙后刨了个坑,把她娘埋了。
埋她娘的时候,香草和红英都看见,有一只全身黑黄,带着花斑点的大猫从坡上头跳进林子里去了!
“那是老豹!”
“是不是那花斑点就跟铜钱一样?”
“呀!真是老豹!咱村东边的深山里头,就是有老豹呀!”
“狼怕老豹,要不是因为这,你们俩,就没了命了!”
“我说咱村虽说来过一两回狼,可都不像外头的那些村说的,那狼成群结队的,大白天就敢扒门扒窗,跳进去叼走孩儿,有的大汉们去地都能被狼吃了,原来狼不敢往咱这片来,是害怕老豹呢呀!”
这回小椿家简陋的小院里头,不知道甚时候,挤进来不少的人。
就连村长王老屯,也不知道甚时候就悄悄进来了,背着手,腰里别着那只铜管旱烟袋,听到这会儿,就感慨地大声说,“要不说咱这几个村的风水好呢,有凤凰山神保佑,老豹不吃人,狼不敢过来,咱能享多少平安。”
深山里头有豹子,村民们都知道,不过很少有人见过,也没听说过谁家有人被豹子给咬死的,倒是冬天下大雪,天最冷的时候,偶而有人家的猪被豹子给拖走的,没想到,因为这个,倒是保佑了村子不受狼群的祸害。
听着老村长这话,来听稀罕的村民们纷纷点头。
妇女们又为香草娘抹了几滴泪,“这就是当亲娘的啊,为了孩儿连狼都不怕了。”
葛仙芹的眼光闪了闪,把脸扭开了。
当年不是她不想带孩过来,是她前头的婆家没答应啊。她跟的男人是家里的老五,上头还有四个哥,说是怎么都能把红英养大了。
哪知道,那四个汉们,说话就只剩下了一个。
自有热心肠的妇女发问,“老灯,那个闺女香草呢?就留你家了?”
说罢还冲着老灯眨了眨眼,老灯黑皮的脸上就透出了红来,“诶,诶,俺娘说她怪伤的,就留她住几天。”
“昂,是来,留着留着就成了媳妇了?”
几个能说笑的妇女们打趣着李老灯,又同听了信悄悄进来的张桐材说,“桐材,你家屋恰好没闺女,白得个这么大的闺女,也不错!”
张桐材一张粗皮老脸上露出一丝笑,说着话还点了下头,“嗯,嗯。”
人来得再多,破旧的窑洞门前再热闹,也总有人散去,冷清安静的时候。
红英坐在小石凳上头,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死死地看着她娘。她娘葛仙芹眼巴巴地看着张桐材,小椿他奶也恶狠狠地瞪着张桐材,张桐材呢,蹲在院门口,两只枯瘦的大手抱着脑袋,谁也不看,就盯着泥地,好像泥地里开着花一样。
小椿虽然是男孩儿,特别迟钝,也感觉到了院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男孩儿做事向来简单,他一甩手,跑了。
他先头寻着的那个老鼠洞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东西,大壮他们挖着了些甚?
葛仙芹张了张嘴,倒底还是没把小椿叫住。
她哭丧着脸叫了一声,“娘……”
小椿他奶塌么着眼,跟没听见一样,抬起手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就准备进窑里去。
他家的儿月都过成这样了,房都没有就两口窑,桐材两口俩住一口,她带着小椿住一口,再来个不亲的闺女,住哪儿?
“桐材?”
葛仙芹又叫了张桐材一声,张桐材直起脑袋,慢慢地站起来,葛仙芹不敢大喘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他,张桐材揉了揉脸,“叫红,红英跟你住,我去大柏树下跟老哥住。”
自从来花跑了,老张那头都没人做饭了,偏偏也没了粮食,东拼西凑才在楼上翻出一袋陈谷子来,也是张桐材帮他推成了小米,每天去帮着熬上一锅,这会就是白干的了。
老张那模样,也就没多少时候了,他好歹也是堂兄弟,从前也在老张家挣过不少粮食,这会白干些活倒也没甚想法。
小椿他奶才将进门,听了就转头过来,拿手指着张桐材,“你去那院,要是过了病叫一家人靠谁呢!”
说着就瞪向葛仙芹,“就跟我和小椿挤吧!”
葛仙芹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赶紧讨好地冲着婆婆笑,“叫她睡脚地,铺铺就行,红英你天明早些起!”
红英赶紧点头。
实际上那小窑洞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小得可怜,一铺土炕睡两人就有点挤,小椿又一年年大了,地上能过脚的也没多大地方,挤三个人是真不容易。
葛仙芹觉得不管怎么说,先住下再说,闺女也大了,托人打听打听,住不了多长时间就寻个婆家出嫁了就行了,嫁得近还能给小椿当个来往依靠。
小椿他奶也大概是想到了这个,这才勉强开了口。
一家人的气氛总算稍稍有点缓和,就听见院外脚步响,一个妇女笑咪咪地走了进来。
“仙芹嫂?听说你家来客人了?”
李茹手里端着一个大碗,就像是走家窜亲戚一样进了院,特别自然。
都在一个村,就算先前不怎么来往,但只要是有一方有意亲近来往,那也能热络起来。这些天李茹请葛仙芹来自己家里帮忙做过衣裳,做点甚吃的也悄悄给张家送些。
葛仙芹看见李茹手里的大碗,里头放的都是土豆,个头不大,可是满满的一碗,特别实受,这个时候,可没谁家舍得拿出这么多的吃食。
“二梅?就是俺在河东的闺女来了,也不是甚客,你这是做甚,快拿回,你家也难过哩!”
推让了一番,葛仙芹才把这碗吃食收下了,又推着红英,“快叫姨?这是你二梅姨,人可好哩,小椿在她那儿,可没少混吃的。”
小椿他奶的脸上也换上了笑模样。
二梅和她兄弟可都是能人,懂得那么多吃食花样,这年成再不好,都饿不着二梅这样的能干人啊!
“二梅姨!”
红英站起来,怯生生地叫了李茹一声,注意力就被李茹送来的那一碗地豆吸引过去了。
满满一大碗哩,都是干的!
李茹也是听小兰跑回去当稀罕事说,这才知道小椿家从河东来了个姐姐。
这个赵红英,李茹也是知道的。
当年赵红英从河东逃荒到了谷堆村,还在小椿家住了几天,可是小椿家太穷了,自己一家人都养不活,再添一张嘴更是霜上加霜,没办法,赵红英就跟上别村逃荒的走了,这闺女也是命硬,一路上逃荒要饭,遇上过狼群,不知道为啥那狼也没吃了她,也遇上过人贩子,结果人贩子自己就被人打死了,她一路从河西最东边的沁城县走了好几百里,到了河西最南边的梧桐县,在梧桐县落了脚,嫁了个人家,生了孩儿,男人死了,又嫁,男人又死……
赵红英一辈子活到**十岁,嫁过三次,都是男人先死。过得日子不能算好,可却一直坚忍地活着……乱世结束,日子好过以后五十来岁的赵红英还回谷堆村来认小椿这个弟弟,把自己当初逃荒的经历告诉谷堆村这边的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