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啊”了一声,戒备道:“说这个干嘛?瓶子在我这,怎么,你有意见?”
那人也没多说,点点头,大步走过来,伸手:“我的清洁区,我的瓶子,不要你全部,起码见面分一半。”
邵一乾下巴都掉了,这么奇葩的人,他分给他那才叫脑残。他把手往后一背表明自己的态度,抬头据理力争道:“扯淡!你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子抢东西,羞不羞。”
那人无动于衷,十分没所谓地“呵呵”两声:“你教教我‘羞’怎么写。”
混账,无赖,比他还不要脸,这是邵一乾对刘季文的第一感觉。
第27章 刘季文
邵一乾是个横的,他就不信有人能从他手里讨着便宜,这人看着人模狗样挺体面,没成想是个这么没脸没皮的家伙。他眼珠子一转,看着该陌生人的身后,目瞪口呆地来了一句:“哇哦~你的车上趴了个什么东西?好炫酷。”
刘季文下意识扭头去看。
邵一乾逮到机会,转过身拔脚就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等气喘吁吁地跑过两个路口,到第三个路口实在跑不动了,因为攒了一天没尿尿,小肚子涨得发疼,实在拖他逃命谋生的后腿。
真是要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他扭头看了一圈,看见路口十来米开外有个厕所,不过不叫厕所,洋气的,叫卫生间。他就拖着自己的家当,夹着腿走过去,闪身进了蓝色标识的一边,保险起见,他还费劲八叉地把那个大袋子一并拖了进来。
城里人就是穷讲究,不就是个破茅房么,整得比他们乡下那新嫁娘的婚房都讲究。
邵一乾一边解放膀胱,一边摇头晃脑地想。
不过厕所里头不大体面,那隔间的门上被户口本大小的小广告贴得满满当当,其内容包罗万象,有办/证的,有卖房的,有卖灭鼠药的,有找护工的,最搞笑的一个,嘿,是包小姐的,小广告上贴了一个大胸光腚的风骚娘们儿,后面还跟了一串电话号码。
邵一乾:“……”
他表示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就是不知道帮贴小广告给不给工钱,给得话他也去贴小广告。
临出门,他正走得大摇大摆,身后有人喊住他:“小朋友,你还没给钱呐。”
邵一乾狐疑地退回去,看见一个老大爷在一个小窗口朝他招手,他十分不解:“给什么钱?”
老大爷笑眯眯地不说话,伸手指了指窗口下的一块告示,那告示上言简意赅地写着:一律五毛,全凭自觉。
邵一乾眼角抽抽得直蹦哒,内伤憋都憋不住,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妈的,撒泡尿就值五毛钱,那他干脆也什么也甭干了,搬个小马扎坐厕所门口等收费算了,那也比捡瓶子来钱来得快。
一个塑料瓶子一毛钱,他捡五个瓶子,才能心安理得地撒一泡尿,他这一百来个瓶子,多撒几回尿就撒没了,早知道方才就找个掩人耳目的角落席地而尿了。
……为什么花钱比拉稀都快,赚钱比吃/屎还难。
他咬着牙,异常艰难地把那个一块钱硬币递到窗口,一时十分想出口成脏,不过看在他是个老人家的份上,脏话到嘴边转三圈,又原路返回了。
老大爷找了他五毛钱,把窗子又关上了。
邵一乾想想,伸手在那玻璃窗上敲两下:“大爷,你知道垃圾回收站在哪里吗?”
老大爷慢悠悠地又把头探出来:“哟,这是哪个学校的小学生在做公益呐?不过这地方可真不巧,你得先从汽车站边上下去做地铁二号线,到文化广场站转三号线,然后再到新华书店站转九号线,出了站再坐28路公交,到终点站下车,就差不多到了。”
邵一乾听得脸都绿了,什么玩意儿!
老大爷觑了眼他手里的大袋子,乐呵呵地道:“我看你也甭去了,就你这点儿成果,卖了钱都没这一来回的车费贵。”他递给邵一乾一张薄纸片,“这个人,我们这一带要清理废旧东西都靠他,你直接给了他就行。”
邵一乾接过来一看,见那纸片上有个人名,叫刘季文,后面跟了一长串电话号码,纸片下面一排字,“废品回收,十二点至十三点,随叫随到。”
然后他又犯了难,有了电话号不错,但他没电话,跟没有一个样。不远处有个电话亭,但一打电话指定又要给钱,照这个连撒泡尿都能把五毛钱撒没的地界,说不定打个电话就把他身上所有的家当都打没了。
他谢过老大爷,琢磨着要不边捡破烂边向回收站靠拢?横竖鼻子下是一张嘴,问个路而已,哪里有活人被尿憋死的。但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主意十分扯淡,远水解不了近渴,别说找不找得到回收站,他现在就要饿得去啃鞋底。说不定到时候,找到了回收站,他也饿成风干童子肉,可以在小商店里挂牌销售了。
最后,他用五毛钱换了袋干脆面,狼吞虎咽地啃完半袋,留下半袋被他当救命仙丹似的,叠巴叠巴揣进了裤兜里。小孩子,正长身体,吃得多,还饿得快,那干脆面下肚就和咽了口唾沫差不多,屁事不济。
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兴许是好久没吃肉,他咬干脆面还咬破了嘴,未来有一阵子得饱受口腔溃疡的折磨。
他用舌尖舔舔口腔里那个小伤口,暗自给自己鼓劲:“不许哭,听到没有!谁哭谁是龟孙子!”
当天又有些收获,是沿途各家商铺倒腾出来的废弃纸箱子,被人随意丢在马路边,他捡了个满钵满盆,负担自然就越重。
到第二天晚上,真怕什么来什么,天上开始飘雪,西北风嗷嗷刮。邵一乾窝在一大堆纸箱子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直突突,难怪这一后冬西北风都刮得十分烈,敢情是来等他喝。
岂有此理,有个成语叫啥来着?
哦,虎落平阳被狗欺。
街名也真应景,好巧不巧,就叫平阳街。
邵一乾:“……”
他四肢不动,团得再紧凑,四肢百骸里都渗着一股寒意,十分难以忍受,他就站起来预备活动活动筋骨,跑几步,才刚站起来,身后一声暴喝顿时把他吓趴了:“什么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巷子口拐进来,拎着电棍晃来晃去。邵一乾眯眼看了一下,顿时条件反射地把手高举过头顶,抢道:“警察叔叔我不是坏人!”
民警几步溜达过来,打量了他一圈,不冷不热道:“这么晚你不回家,你猫这儿干嘛?”
邵一乾战战兢兢地把手拿下来,脑子里小九九转飞快:“我家在废品处理厂那一片,我出来走自己走丢了。”
民警一看他这一身行头,校服上写得是“三江村中心小学”,裤子上都是破洞,有一侧耳廓上已经生了冻疮,黑红紫斑早已开始结痂,一脸强装的镇定。他明显没信他那套说辞,就抱着膀子吓唬他:“再不说实话,我们就要送你到收容所去了啊。”
邵一乾对收容所有点概念,听说是城市流浪人口的集中地,待遇十分差,分分钟能把一个活人整成死的,把死的气成活的,登时心惊胆战,白着脸重复道:“真的,我没骗你。”
民警上手就扯着他衣领往外拉,嘴里碎叨着:“走走,去收容所,遣返!大过年的,严查!净整这一帮破糟事儿不叫人消停!有家不回,搁这里喝西北风……”
邵一乾急忙去咬他的手,还没下嘴,身后又是一声吆喝,声音十分耳熟:“兔崽子!你妈不就说了你两句么,怎么,伤你面子了?还跟家里玩儿失踪!”
紧接着,白天早上见过的那个奇葩清洁工大叔,拎着一兜子瓶瓶罐罐从远处走过来,他过来刚站定,伸手就在邵一乾后脑勺上兜了一巴掌,火冒三丈道:“把你能耐的!”
邵一乾不知道他是何用意,“这人可能是个骗子”和“收容所会死人”两个念头,立时搅得他如坐针毡,不知道该相信哪边才好,万一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那他宁愿在狼窝里待着。
清洁工大叔十分亲切地去握民警的手,赔着满脸笑:“同志,我家小王八蛋,和他妈吵架吵急眼了,背着我们偷偷溜了出来,我这就带他走。”
民警上下扫了他两眼,扛着警棍走了。
刘季文一转身,那小孩儿一脸戒备,紧紧靠在墙根,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分不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身后那些破烂,嗬,规模挺庞大,五花八门,还有空啤酒瓶子。
“见面分……”
“做梦!”
邵一乾护犊子似的护着自己的战利品,表情狰狞,但实际上是被方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
刘季文懒得跟他废话,拎着他后脖子就把他提溜到了一边:“不白要你的。”说着他眯眼估摸了下这些破烂的市值,数了足足一百四十九个,还有那些纸箱,上手一掂量,有个十来块,加起来统共二十四块九毛钱。
他说是二十四块九毛钱,多一毛钱凑个整的都不行,费劲八交地在全身上下兜里瞎掏一通,硬是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了四个一角硬币。
邵一乾就呵呵了:“……多一毛钱能怎样?”
刘季文摇摇头,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我就少了一毛钱啊。”
邵一乾:“……”是哦,巨款。
刘季文背灯,邵一乾是迎着灯站着的,他看见这个小屁孩那脸色发青,嘴唇透白,眼底一片血丝,明显是短期内饥困交加的后果,但眼神里却是一种称得上视死如归的色彩,他莫名其妙动了恻隐之心。
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捡个破烂也能捡得如此有默契,也算是孽缘一把。他就在上衣兜里掏了一小块巧克力,强买强卖地塞进了邵一乾嘴里,又从邵一乾攥着钱的手里抽出一张一块钱拿在手上晃了晃,而后扬长而去。
邵一乾一愣,嚷嚷道:“喂!我没说要吃你的糖!”
抠门!不过,他可算是有钱吃饭了,嘴里的巧克力慢慢化开,一时间甜得他嗓子发齁,还忍不住咳了一下,饿得过了劲儿,舌头对于滋味的敏感度十分盛,他觉得这巧克力可真是太美好了。
美好到值得他惦记一辈子的那种。
隔天早上,他在此起彼伏的肚子叫声中醒过来,两条腿发软,但对于一顿饭的渴望依旧支撑着他走到了煎饼摊前。
他捧着热乎乎的饼,蹲在寺庙外墙的墙根下,神经质地盯着眼前的路面,没有吃,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络绎不绝地走过,最后都浓缩成了一句短短的感慨——
……不想活了。
他旧时在家的时候,起码顿顿有饭,即便猪尾巴被言炎收归囊中,他还不至于饿得眼睛发绿。晚上睡觉也不用多留一分心思来听周围的动静。
可是……那些他习以为常,还以为天长地久的东西都过去了。那些东西,被他习惯到骨子里,乍一被剥离,他就几乎没了半条命,他觉得自己着实挺混蛋的。
任何真情,总是等到失去时才觉出可贵,也正是因为曾经拥有,眼下这些变故才更要人酸涩难当。
邵一乾想了想,觉得自己并不怕。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学着珍惜,可注定没有那个机会,他会往前走,从此以后,如邵奶奶所愿,学着做一个好人。
以后的路,由此出现端倪,发觉出它难,才会觉得它难。如果不曾察觉它难,可能它就只是一条路。
对面还是那一群职业乞丐,又伪装成了瘸腿的残疾人模样,用一个磕头来换一张一块钱。
有个年纪稍大的老太太领着孙女走过,弯腰往那人眼前的塑料桶里丢了张一块钱。
邵一乾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别,他是个骗子啊。”
这一声提醒可给惹出祸来了,左邻右舍的乞丐齐刷刷看过来,目光里渗透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凶狠,叫邵一乾从脊梁骨上窜上来一阵寒意,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操,我这是揭了别人的遮羞布,断了别人的财路。”
那时候是大清早,路上的行人很少,只有这些职业乞丐按时打卡来上班,于是很快,几个丐帮分子迅速朝他围了过来,堵死了他所有的出路。
毫无悬念的,祸从口出,他被几个人教训了一顿。
社会规则向来直接,对于底层的人而言,弱小就意味着被欺凌,而所谓“人性”,都是体面的人才时常挂在嘴边的俏皮玩意儿。
邵一乾感觉浑身发凉,拳打脚踢的感觉落在身上反倒没有预料中那么疼,只是持续时间有些长,长到他上下眼皮直打架。他脑门疼,被糊成了一锅粥,模模糊糊中听到一个十分悦耳的声音,掷地有声:“光天化日的,哥几个这么嚣张,不怕天打雷劈么?”
然后他就昏过去了,最后一个念头还在嘲笑别人:“……用嘴放屁的这人是哪个傻逼?我就问问你见老天爷劈死过谁?”
要做坏事就有报应,按他以前干的混账事,早被劈死千百回了。
第28章 窝
他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一片漆黑,隐隐约约有锅碗瓢盆的声音在不远处作响。没一会儿,有个黑影打开一扇门走进来,按开了灯。
那张脸登时暴露在灯光下,邵一乾顿时眼晕,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阴魂不散呐,冤家路窄,又是那个清洁工。
此人修长清瘦,两侧脸颊微微凹进去,不修边幅地用一只粉色的卡子把刘海撸上去别起来,露出来的额头上还冒出了两颗痘,模样十分滑稽。他一手抓着一根葱,另一手端着一盒葱蘸酱,嘴里还咬了半个馒头,明明如此接地气的形象,不知怎么的,看上去硬是精英范儿十足。
这两种气质原本自相矛盾,可是……也许是灯光作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硬是被他一锅炖成了糊,乍一看,还有些标新立异。
“醒了?来来来,算笔账。”
刘季文放下手里的一干吃食,撕了张纸溜达过来,一屁股往床沿上一坐,脚脖子上露出来的袜子都不是一个颜色,一只红的,一只绿的。邵一乾几乎都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地界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肯定藏了两只破了洞的袜子们。
“退烧药,二十块一,背你回来的,人工费算十块钱好了,在我家里住了一天,就算是招待所,那也得五十块钱,合计……八十块一毛钱。”
刘季文噼里啪啦一顿算,算出个结果,然后把纸往他眼前一怼。
邵一乾嗓子眼犯抽,觉得这王八蛋乘人之危,他十分想把此人从头到脚骂一顿。他劈手夺过那张纸,扫了两眼,觉得这淡扯得真大发:“放屁吧,我他……都不认识你,我知道你说得真的假的?”
刘季文做了个十分不以为意的表情,然后起身重新拿起葱来啃,啃得十分香,腮帮子鼓起来,突出一块葱大头的形状,似乎他啃的不是大葱,而是啃的鸡。
邵一乾莫名其妙,姑且不论真假,就这催债的态度,这么不务实,这么不上进,搁哪不被开?差评!
他盯着纸上的数字看了会儿,眉头一点一点起皱,真是愁死爹了。
然后,没一会儿,他就看见那个一毛钱都不不肯放过的贱人空着的手上,晃着一张淡绿色的纸。他急忙去摸兜,心里顿时一声“卧槽”,那贱人把他身上那个最要紧的户口拿走了!
真是……你妈逼啊……
刘季文一看他那悔不当初的懊恼表情,就知道自己押对了宝。这小子,兜里揣着户口本,还藏着十块钱不花,要么十分重感情,要么就是缺心眼儿,前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要不还真找不到别的理由。
共性的人身上有共同的东西,顽石里是否裹着美玉,行家看一眼就能确定十之八/九。他看他的第一眼,能从眼神里读出他所有的倔强,一如多年前的他自己。
屋子外传来一阵锅汤沸腾的声音,他闲闲地到外头盛了一碗进来,放在床头柜上,又拿起笔在那张纸上添了一行,300块,塞回邵一乾的手里。
邵一乾一脸生无可恋地抬起头看他,自暴自弃道:“抢钱也没你这么过分的,一碗破小米粥就上三百了?”
刘季文四平八稳道:“谁说那粥是给你喝的?这三百块钱是我先借你,你看你这副熊样吧,得洗澡吧?得换内衣裤吧?得吃饭吧?出门得打车吧?样样离不了钱呐。”
邵一乾愣了一瞬,发现这人算顶有“爱幼”之心了,他还没来得及感激涕零一下子,这贱人又补充道:“从现在起,利息一天涨一块钱,早还完早拉倒,自己掂量掂量……嗯?看你这样子是不想借是吧?OK,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