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表哥。”魏楚还了一礼,“表哥是来看望祖母的?”
“是的。”年轻男子样貌清秀,因长久与药材书卷为伍,待人接物反倒显得腼腆被动,此刻更是微红着脸,不敢与魏楚对视。
魏楚看着这位表哥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的架势,也不敢难为他,直接道:“今年天气闷热,祖母身体略有不适,已于昨日前往别业修养。”
“是……是我来的不巧。”周表哥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那我告辞了。”
“表哥慢走。”魏楚规规矩矩地还礼,目送周表哥出门。
“二娘子回来了。”阿筝本来正送周表哥出门,见他走远,方才对魏楚行一礼。
“阿筝,周表哥怎么会此时过来,老夫人出城避暑的事,他们不该不知道呀。”魏楚疑惑。
“周三郎君刚刚和娘子叙了会儿话,娘子的神情不大妙。”阿筝小声道。
“阿娘在厅里?”魏楚边说边往里走。
“是。”阿筝快步跟在身后。
“阿娘。”魏楚推开门,果见母亲一脸沉思。
“哦,阿奴回来了,过来坐。”刘氏回过神来,向魏楚招手。
“母亲,周表哥来拜访,所谓何事?”
“太医令病重。”刘氏眼神审视,似乎想要看看魏楚的反应。
“周伯父病重?”魏楚一愣,不知怎么地立刻就想到了刚刚遇到的采选宫女的宦官。
“你有什么看法?”刘氏见她表情奇怪,有些疑惑。
“阿娘。”魏楚顿了顿,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周伯父是不是……不得不病。”
刘氏闻言先是一惊,随即一笑,脸上满是赞赏:“你是怎么想到的。”
“阿娘,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采选宫人的宦官,今年似乎不是第一次了。”魏楚轻抚着左手手腕,“圣人行事虽然一向荒唐,但好歹还有分寸,可是就在这两年,宫人采选却增加了……这分寸恐怕已经没了。”
刘氏认可地点点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未央宫的宫人已经换过好几批了。”
魏楚心下了然:“周伯父是怀疑……”
刘氏摆手,开口道:“不必揣度,太医令病重,咱们家没有不去探病的道理。”
魏楚笑了:“阿娘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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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周家门前。
魏楚和刘氏刚刚下了马车,就见几个仆妇迎上来:“刘娘子和小娘子,这边请。”
魏楚和刘氏在仆妇的引领下,进了厅堂。周老夫人张氏坐在上首,左侧做的是太医令夫人冯氏,冯氏之下是张氏庶子媳妇韦氏,韦氏再下坐的是冯氏的大儿媳妇窦氏,窦氏边上还坐着一个小姑娘,正是冯氏未出阁的小女儿。
魏楚看着这一家子女人,心道周家这门姻亲还真是不能不来。说来她们魏家的几门姻亲,刘氏、蒋氏皆是武将虎女,彻彻底底的勋贵派,唯有老夫人的娘家周家情况比较棘手。
周家算不上一流世家,但是因为世代都从医,倒是出过几个太医令。周家的姻亲也复杂,有她们魏氏这样的武将勋贵,也有窦氏那样的胡姓士族,还有冯氏那样的侨姓士族,甚至也有韦氏那样的北方士族,几乎把朝堂上几个派系的势力都娶回家了!
虽然娶的都是旁系嫡女或者嫡系庶女,但怎么着也算是姻亲,不管谁上了位,都要给周家留几分薄面。
对于周家这样无法进入权力核心的家族,这样的联姻方式确实是非常好的生存之道,但对魏家来说,却不怎么美妙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在关键时候,被自家姻亲从背后捅刀。
所以,虽然刘氏猜到了一些东西,却也仍旧要跑一趟,来探探周家的底。
“阿奴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到舅婆这边坐。”老夫人张氏看见魏楚,顿时高兴了,连连招手,把她叫到身边,“阿奴长得越来越水灵了,和你祖母年轻时候真像。”
“舅婆惦记着祖母,祖母也惦记着舅婆,阿奴反倒成了你们传话的了!”魏楚向来得老人眼缘,卖乖也卖得熟练。
“啊哟,阿奴这是醋了!”张氏乐了,随即又埋怨道,“我比你祖母长了七八岁,她的身子倒还不如我的。”
“这不是没有您在她边上嘛,祖母常说长嫂如母,幼时多亏了您的教导才没长歪呢!”魏楚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哄得老人家时不时大笑。
“阿奴这嘴真是甜哪。”开口的是韦氏,她瞅了瞅冯氏身边安静的小姑娘,“我们阿蕴就是太乖巧了,也该向阿奴学学哩。”
这韦氏庶女出身,为人也不够聪明,未出阁前就有蠢笨跋扈之名,好在她姓了韦,倒也不愁嫁,嫁了周氏庶子也算门当户对,只是苦了冯氏这个妯娌,在家要面对她的挑衅,出门还得给她擦屁股。就凭这一条,冯氏心里不知道多盼望分家,不过老夫人健在,分家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见韦氏开口,冯氏就心道不妙,果然,这一开口就是蹩脚的挑刺和挑拨,她心中懊恼却也不便开口。
“婶子说得哪里话,我哪里是嘴甜,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魏楚一开口。
张老夫人就乐呵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对对,你这都是肺腑之言。”
“还有,阿蕴姐姐那可不是乖巧,而是气度!我阿娘还嫌弃我总也学不会呢。”勋贵之女受世家女指摘的不就是这一点吗?韦氏倒是自恃身份,想隐晦地贬低她,可魏楚根本就不屑于她们那套,她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下不了台的可不是她。
“瞧这丫头,还知道气度!”张老夫人大笑。
“是呀,阿奴也长大了,说话做事越来越像大姑娘了。”冯氏笑着接过话头,“也只有在母亲您面前,才像个孩子一样讨趣。”
“这丫头一来,我这笑就停不下来。”张老夫人转头看向刘氏,“你可不能拘着她,我还指望着她多来几次呢。”
刘氏笑着答话:“她也总喜欢往您这儿跑。”
众人一唱一和,成功地将韦氏撂在一边,她想生气,却也知道发作不得,心下越加不满。
笑闹了一会儿,张老夫人才发话: “好了,不拘着小姑娘陪我这老婆子,阿蕴和阿奴去院子玩会儿吧。”
魏楚和周蕴行礼出门。
“阿奴妹妹这边走。”周蕴是个温柔的姑娘,比魏楚虚长一岁,过不了多久就要及笄了。
“是。”魏楚笑盈盈地跟上,却不知道这屋子里的话题转着转着,又转到了她的身上,挑起话头的也依旧是韦氏。
“阿奴也有十四了吧,明年就及笄了,却不知道这婚事……刘娘子可有打算?”
韦氏
韦氏的话题虽然突然了些,但在一众妇人中间,倒也正常,但不妙的是,刘氏并没有让魏楚出嫁的打算。
一则目前局势不明,魏家图谋者大,魏楚的婚事待局势稳定之后再提明显更合适;二则刘氏对这个女儿知之甚深,魏楚是个不甘困于宅院的人,所以她也一直希望能给女儿物色一个规矩少又宽和的婆家。
故而刘氏实实在在有几分怔愣,若是私底下谈及也就罢了,但韦氏明显来者不善。
“阿奴虽然一派天真,但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就算娘子舍不得,也要为她好好考虑不是?”韦氏眸光一转,瞥到了冯氏身上,“说起来,三郎也不小了,大嫂可也要早做打算呢,这要是迟了,好媳妇可难找哟。”
冯氏心里厌恶,面上倒无悲无喜:“我确实不及弟妹,儿女都乖巧懂事,我这两个儿子可没少让我忧心,也不缺这一件两件的了。”
韦氏的丈夫喜好女色,院中姬妾不少,子女也不少,不过韦氏自己有儿子,倒也懒得管丈夫的花花肠子,冯氏轻描淡写地刺她,她也浑不在意地轻哼一声:“大嫂说得轻巧,这娶妇大事能和别的事相提并论吗?大嫂可得好好把关,若是挑不好,以后可有得忙咧!”
韦氏一张嘴,冯氏就恨不得把它缝上,可她一个主中馈的嫡长媳,若真和韦氏掐起来,丢得是整个周府的脸,她只能继续不动声色。
可惜,韦氏根本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她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还抛出了一个响雷:“瞧我这脑子,三郎未娶妇,阿奴也许人家,老夫人和大嫂又一贯喜欢阿奴,这不正合适嘛!”
这一下,冯氏真的被气了个仰倒!刘氏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且不论两家是不是真有这个意思,就算有,也没有哪家是这样办事的!如此这般逼着问,不管应还是不应,总有一方下不了台!更别说让外面人知道了,会如何看待魏周两家的家教!
冯氏真真是忍不了了,前些时日,她那个庶弟被撸了职位,韦氏倒是歇了一段时日,可自从自家夫君一病倒,这女人就立马横了起来!她本以为忍忍也就算了,没想到韦氏倒是胆子比脑子大,以为长房出了变故,二房就能出头了?且不说她长房多年经营,就算长房真的倒了,也还有三房呢!只要老夫人健在,就绝对不会让一个庶子接手周府!
“好啦!这事是你能管的嘛?怎么着,想要代替你大嫂主中馈?”冯氏还没开口,张老夫人发话了。
老夫人脸上和煦的笑容已经没了,肃着一张脸,瞪视韦氏,倒显得威严异常:“老二前些日子刚被罢了官,你不好好地照料劝诫,反倒在家里作天作地!如今老大病重,你不帮忙也罢,看着架势是嫌我老太婆活得太久了,心里不舒坦是吧!好啊,既然好好的日子不想过,那就分家吧!”
老夫人这话说得重,也戳到了韦氏的软肋,韦氏立马开口:“母亲,您真是冤枉儿媳了!母亲身体康健,就是儿媳最大的心愿,怎敢有如此不孝的想法。儿媳对大嫂也绝无半分不恭敬之意,儿媳只是……只是忧心大哥的身体,一时失言……”
“哼,既然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张老夫人跺了跺拐杖,彻底跺灭了韦氏的气焰。
冯氏心里冷笑,周家三房,就老二最没出息,偏偏还庶子庶女一大群,若是分了家,怎么还养得活?
“让刘娘子看笑话了。”冯氏倒依旧笑着冲刘氏道歉。
刘氏自然表示不介意,心里却打了个突。韦氏虽然一贯不靠谱,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知礼数,就算大房出了变故,她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扬武耀威……现下情景,韦氏这底气来得可真是莫名呐,她眸光扫过郁郁不平的韦氏,暗暗留了个心眼。
花园里的魏楚并不知道一个有关她的危险话题被堪堪翻过,她正转着团扇,踱步走进花园,周蕴走在她侧前方,领着她逛园子,顺便还为她解说花草。魏楚慢悠悠地走过去,一偏头,正好看到偏院一四面通风的阁楼中影影绰绰地坐着几个人。
“周姐姐,府中有客人?”魏楚团扇遮面,向着阁楼方向示意了一下。
“在妹妹来之前,崔府和韦府的郎君来看望父亲,男女有别,就由三哥作陪。”周蕴解释道,“父亲突然病重,家里也有些忙乱,有照顾不周还望阿奴妹妹海涵。”
魏氏和世家关系并不好,今日却正好碰上了韦氏和崔氏结伴来探望,周蕴想必是怕她不高兴,这才急急忙忙地解释。
魏楚倒没什么感觉,谁能猜到三家竟然都挑一天来拜访,周家估计也难做得很,她笑着摇头:“姐姐严重了。周伯父一向身体康健,想来必然无碍,姐姐也要放宽心。”
“多谢妹妹宽慰。”周蕴点头,神情明显落寞。
魏楚也不忍让小姑娘想到伤心事,遂换了个话题。
“周姐姐的及笄礼快到了吧,不知正宾请了谁呀?”魏楚以扇遮面,眨巴着眼睛。
“还不知道呢……由母亲决定吧……”周蕴很是不好意思,一张脸红扑扑的。
魏楚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到底是活过一辈子的人,脑筋一转就想到了对方害羞的真正原因。这及笄了,可不就能许人家了嘛?想必她是因为这个才不好意思了,不过周蕴好像已经定了人家了,倒是记不清是哪家来着。
魏楚暧昧地冲周蕴眨眼:“周姐姐,及笄了可就是大人了呢,不知道伯母可有为姐姐许人家……”
“妹妹!”周蕴的小脸腾地一下全红了,拿着扇子转过身去,良久,才小声所说:“是宇文家。”
“哦……宇文家的郎君,伯母好眼光呀……”魏楚留在原地,尴尬地看着害羞转身的周姑娘。小时候明明还能玩到一块的,现在不过提了提话头,就害羞地不能见人了……若是蒋家和刘家那几个小娘子,肯定想尽法子帮着姐妹去调查对方的行踪,逛了几家酒楼呀,爱和哪些狐朋狗友来往……嗯,这么看来,武将女和世家女的世界真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啊……
大抵是听出了魏楚的尴尬之意,周蕴转身,小声道:“宇文家和崔家也是关系紧密的姻亲,母亲说,有嫂嫂在,我不用太过担心。”
“伯母考虑得确实周全。”魏楚赞许地点头,又抬头看向阁楼,“却不知这崔家来的是哪位郎君?”
“是崔五郎。”周蕴依旧没有直视阁楼。
崔五郎,这人也算鼎鼎有名。崔家和宇文家祖上是鲜卑贵族,不过早早地汉化,现在也是胡姓世家中颇大的一支,虽然与北方士族、侨姓士族政治立场有微妙的不同,但总归共同维护着世家族群的利益。但这个崔家五郎,崔璋,却是一个异类。
一个喜好与勋贵庶民相交的世家子,可不就是异类嘛!不过这个异类,倒是个出色的政治投机客,不管是大梁、陆颂之那个短命的伪朝还是她大周,这个崔璋可都混得风生水起。似乎与她三哥的关系很是不错。
魏楚此刻虽然团扇遮面,但倒是毫不犹豫地抬头看向阁楼的方向,虽然不过一瞬间,但如此空旷的花园,统共两个姑娘,明显很容易被人注意到了。
“叔彦,两位小娘子都是你妹妹?”崔璋依旧峨冠博带,一副真名士自风流的模样。
“不是,那位是魏家表妹。”周玠皱皱眉。他是个守规矩的人,总觉得坐在高台上偷看人家姑娘,很是不妥。
“哦,魏家呀,看起来年纪不大。”崔璋点了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见对方的视线果然落在窗外,不自觉地了然一笑,“子晟……”
“伯父的身体可有大碍?”韦温并没有理会崔璋。
“父亲是在太医署突发急症,马车上就昏迷不醒,到今日也没有醒过来。”周玠皱着眉,脸色很难看,“家里翻遍古籍,也没找到原因。父亲多日无法正常进食,身体愈发消瘦……”
“伯父一生治病救人,种善因,必有善果。叔彦当宽心。”崔璋劝慰。
“多谢元穹。两位今日特意拜访,招待不周,玠实在惭愧。”
韦温和崔璋自然也顺势客套一番不提。
因为周府中有两拨客人,刘氏也不欲让周家为难,遂早早地提出告辞。周老夫人再三挽留,刘氏笑着推辞了,冯氏带着周蕴出门相送。几人宽慰客套一番,刘氏便带着魏楚上了马车。
马车刚刚走了一会儿,就见周玠送崔韦二人出门,魏楚刚刚要合上帘子,却一瞥眼,看见了两人的身影,其中一人着深衣袍服,束发带高冠,明明是最正常的贵族打扮,她却总觉得那身形分外眼熟。
崔五郎她虽不熟,但上辈子也见过几眼,所以,此人是韦家郎君?可是韦家人,她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刚刚却是忘了问,是韦家哪位郎君。
“阿奴,怎么了?”刘氏见魏楚一直掀着帘子,也略有不解。
“没什么。”魏楚按捺下心里的疑惑,摇头。
圈套
马车颠簸,魏楚有些不舒服,靠着车壁揉脑袋:“阿娘那边有得到什么消息吗?”
“有。”刘氏笑了,“临出门的时候,冯氏搀着我的手走,小声说了三个字。”
魏楚笑:“竟然是伯母,我还以为会是老夫人呢!”
刘氏见魏楚难受,拍了拍她的背:“自然必须是你伯母开口,否则可不算数。瞧你颠的,到阿娘腿上趴一会儿吧。”
“好!”魏楚俯身,趴到母亲的身上,半抱住母亲的腰,将脸埋进她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阿娘好香。”
“你这丫头,比阿媛还会撒娇!”刘氏摸着魏楚的背,满眼温柔。
“阿娘还没说呢,伯母说了哪三个字。”魏楚抱着刘氏的腰继续蹭脸。
“五石散。”
“五石散!”魏楚从刘氏怀里抬起头,一脸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