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心里还存着一个疑惑——我出意外从医院醒过来之后为什么对你的态度和以前天差地别?”
“我醒来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厌你恨你,你却一声不吭全扛下了。后来我和陆羽在一起了,我以为自己能解脱了,哪知却是一场骗局。陆羽借我之手毁了你,可直到最后你也没有怨我半分,你还对我说,说……说你……”
符修哽咽得说不下去。
“那一刻我怕极了。我怕失去你,怕得要命……”
那时他真的喜欢陆羽而憎恶广陵吗?不,即便他的思想撒谎,他的身体也足够诚实——他从来只向广陵一人敞开。穷尽一番轮回才恍然醒悟,原以为柳暗花明,然而现实又将他拖向深渊。
“我以为……我以为,这次……我又要失去你了,永远的。广陵……我怕……”
在悬崖边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对视,没人能将他从恐惧的手里救出来。
“你太残忍了……”
“我在……我在的,符修。”广陵抓住青年的手,嗓音粗哑。他似乎总是让符修伤心,这明明是他最不愿看到、也极力避免的。可此刻青年确确实实地哭泣着,每滴泪都结实地砸在他心上。
符修看不清他,指尖感受到的力度却在替男人传达他的歉意与安慰。
是啊,我多感谢老天爷没有再次夺走你,多感谢,你还在。
☆、第 61 章
广陵昏睡期间,外界舆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广陵为符修奋不顾身的场景被完整地记录下来,在鲜血面前,人们终于懂得放下偏见。善意打败恶意登上舞台。符修的风评又好起来,广氏也凭借大众对广陵噌噌上涨的好感完全摆脱名声上的阴影,就连符修的店也迎来有史以来最繁荣的时期。峰回路转因祸得福大抵如此,但符修宁愿不要这个福。
“已经大半个月了,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再过两天就可以下地了。”
“是吗……总算有惊无险。”阳台上季铭抽着烟,“那个女人是你的狂热粉,刚被同性恋骗婚就得知你出柜的消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
“既然你已经公开,上面大概会对你限娱。公司不会白养着你,正好你也不想多待,双方早点解约正合你意,过两天就去公司了了吧。”
符修点头。
季铭一手夹烟一手捶了下符修:“高兴了吧?终于如愿以偿了。”
符修笑笑。无所谓高兴不高兴,只是一切都结束了而已。不再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一举一动也不必置于放大镜下,回归他原本的状态,有平常人的生活平常人的喜怒哀乐,仅此所求。
“你珍重。”季铭煞有介事地拍拍符修,符修啼笑皆非:“我们又不是永别了。”季铭白了他一眼:“我以后工作起来哪还有时间和你见面。”符修耸肩:“大不了以后要见面让林深帮着联系你。”季铭又是一个白眼。
符修笑了会儿又沉默了会儿:“你和他……”
季铭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风一吹立刻散了,他也沉默了会儿:“要搁以前,我肯定和你说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我父母都还不知道,以后如何,不确定系数太大,我没法保证我能像广陵那样态度坚决,但是……”他把烟摁熄在不锈钢垃圾桶顶部的石盘里,“经过你们的事我才明白,人生太短,有时意外却来得太快。我不能没他。以前总畏畏缩缩徘徊不前,现在也是时候下决心了。”
“这话你要是说给他听,他一定很高兴。”
季铭想想笑了:“是啊,那个傻子,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就能乐半天,我要真这样表白了,他不乐疯了才怪。”
“总之,你别操心我,过好自己的就行。即便以后见面少了,我们还是朋友。”
阳光底下,符修轻轻笑了:“嗯,朋友。”
回到病房,广陵正站在窗前,他很高,站得很直,因此就算身着病服,看上去也依旧挺拔沉稳。他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过身来,阳光跃到他脸上——五官分明,面庞英气。
我们前面已说过,人这一生有不计其数的瞬间,因为人生就是由这些无数个瞬间桥接起来的,只是有些太过稀松平常,你忽略了,而有些你却能记一辈子。一见钟情便属于后者。那个瞬间,你看见一个人,他可能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甚至他仅是站在那儿动也没动。“啊”——你心底某个地方这么轻微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你感觉自己掉下去了,掉入一个你未知的领域,它叫你莫名害怕又莫名欢喜。就是这个瞬间,你记了许久,多少年后都未曾磨灭。符修对一见钟情这种事是不以为然的,即便广陵对他产生过,他相信那也是广陵的经历所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的内容怎么说都太过罗曼蒂克而失真了点。然而他此刻却不得不信——他的悸动、他的震颤、他想把这个男人的样子刻入心底永不忘记的念想,在这一瞬间汹涌澎湃。
“医生不是说要过两天才能下地吗?”他慢慢走向广陵。
“一直躺着不——”
广陵话没说完被青年吻住了。他能察觉到青年的激动,虽然不明来由。
这一吻尤为缠绵。广陵不禁疑惑,符修望着他的眉眼,笑起来:“没什么,只是感觉好像又爱上了你。”这句情话太甜,广陵一愣,然后微微红了耳朵。符修心里像有一口井,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蜜来,让他笑得不能自已,他勾住男人脖子,在男人耳尖上又亲了一下。男人抱紧他,耳朵又红了一层。
广心月在门口看两个交颈鸳鸯看的尴尬非常,正愁怎么出声提醒他们门口有人,老爷毫不客气地用手杖在门上哐哐敲了两下:“干什么呢!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符修吓了一跳,慌忙想推开广陵,广陵倒是老神在在,抱住符修不撒手。符修急得脸红,小声喊他。广陵浑然不听,朝老爷子看过去,颇有些挑衅的意味。老爷子指着广陵对广心月眼睛瞪得浑圆,嘴里气得说不出话,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看看你看看,这什么样子!他、他跟我叫板嘿!广心月干咳一声,看了广陵符修两眼,不好意思说什么,把保温杯放在桌上打开:“我煲了点汤,你趁热喝。”广陵接过舀了一勺,先是递给符修,示意他喝一口,符修臊得要命,推回去,广陵才自己喝了。广建远看了只觉得眼睛要瞎了,扶着墙坐下来。
“广陵,再过半个多月就能出院了,我是想问问你出院……还是回你那儿吗?要不先在家里住下吧,符修也一起。”广心月心里暗搓搓了半天,开口说。广陵喝汤的动作一顿,看了看广建远,老爷子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没有正式表示自己的反对,广陵又看了看符修,符修点点头,最后才看向广心月:“好。”广心月提着的心落到实处,高兴起来,没高兴几秒,就听广陵又加了一句:“我和符修住一间。”
广建远“噌”地站起身,膝关节咔哒一声又跌坐回去,广心月忙来扶他,他抓住广心月手臂气得肝颤儿。这还得了?啊?!他、他居然……简直、简直……还有没有羞耻心?!
“如果符修也同意的话……”广心月只能把皮球踢给符修。符修看看广陵,广陵一副不准不答应的模样,他又看看老头,笑得狡黠:“好啊。”
广建远一听差点背过气去。
你、你们!简直!不!知!羞!耻!
广心月和广建远打道回府,广心月一路上小心揣摩着老人的心情:“爸,您真的不反对他们俩回来住吗?”老人只顾埋头吭哧吭哧地走。
“爸,您要是反对就直说,别回头两个人住回来了您给脸色瞧,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老人面色铁青:“他为那小子连命都能豁出去,我反对还有个屁用!我还反对什么?!我不能反对我生气都不行了?!你看看那腻歪样!就怕气不死我!”
广心月咳了几声,心虚道:“那不证明俩人感情好么……”
“你!连你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第 62 章
符修从电梯口出来,看见杜非穿着病服在前台和护士磨嘴皮。
“我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能不能现在就出院?”
“这位病人,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急性酒精中毒会损伤肝肾功能,是需要住院治疗的。您这么不注意身体,放您出了医院难保不会再出问题,为了您的身体健康,请您体谅医院的一片苦心。”
“我已经没事了!我保证我回去一定注意!”
“您可是重度中毒,这话可信力未免太低了点。”
“我——哎别走啊!护士!”
“你怎么了?”符修站在他身后幽幽问。杜非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脸惊恐,然后露出出糗被人恰好撞见的窘态,他挠着头,哈哈笑:“喝酒喝大了……已经住了两天了还要我住,让你见笑了。”
急性、重度,几个字眼都让符修感觉不是小事:“既然要你住院你就住吧,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这不是怕被你们撞见脸上无光么……”
符修笑了:“你且好好养着吧,不然秦先生该担心了。”
一瞬杜非脸色变了,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我先回房了,等会护士该催我吃药了。”
“你——”符修隐约猜到他为什么会急性酒精中毒了,“原来如此,你们之间出问题了啊……”
“不管怎么说,自己身体自己珍重。我先走了。”
“以后别把我和他混一起说了,我和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
符修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僵直的脊背渐渐远去。他的语气里不乏决然,符修心叹,看来问题大了。符修转身,一个人影迅速罩下来。
广陵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贴得极近的脸,广陵瞳孔骤缩。
“好久不见。”陆羽笑着直起身,“你睡着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陵因惊吓而一瞬停滞的呼吸恢复自然。陆羽见他不说话,也不觉得什么,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
“你看,已经春天了。”
“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这样一个暖和的春天。那时我十岁,你十四岁。你在太阳底下把花环递给我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一记就是十五年。”
广陵从床上坐起来:“你想说什么?”
陆羽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和我说话了。”
“我一直想不通——是从什么时候我们不再亲近?从什么时候你开始疏远我?你明明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为什么?”
“是因为符修吗?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哪里突出?皮相?性格?身份?还是对你的感情?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就为了这么个人,你斩断了我们十五年的情谊。广陵,我当真心寒。”
广陵依旧一语不发。
陆羽似乎早有预料,也不气,从水果篮里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掂量了两下,慢慢把皮剥开:“你猜,符修他现在在哪儿?”
广陵暴起:“陆羽!”
“看,只有这么说你才会给点反应。”
“你把他怎么样了?”
陆羽咂咂嘴:“你以前不都叫我阿羽么?为什么现在不叫了?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我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杀了——你信吗?”
他这么说就证明符修暂时还没事。广陵按捺心头暴怒,坐回床沿,又恢复古井不波的模样。
“你总是这样,他一有点风吹草动你就方寸大乱,对我却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有我爱你吗?!十五年!我爱了你十五年!还不够吗?!为什么你抛弃我选择了他?!哈,我知道了,因为他的身体么?因为他滋味好?还是因为他床——”
广陵给了他一拳。陆羽跳起来把橘子掷在墙上,果汁爆裂,他眼里也像有什么炸开了,燃起滔天大火。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坚守了十多年的东西一朝被他抢走,为什么?!你是我的!他符修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来跟你抢!你告诉我!”
“是啊十五年了!十五年你还不明白!你那是偏执不是爱!”
陆羽仰头大笑:“广陵,你这招还真够高明,把我这十五年的感情一语否定?哈哈、哈哈……偏执?我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吗?!你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摆出一副看透我的姿态,广陵,你没有心难道还当我没有吗?!”
“这就是你的自我催眠吗?!爱我?你对我和对待一团火有什么区别?你不在乎它是什么芯子,能燃多久,更不在乎它为谁而燃,你只要能取暖就好。你自顾自地打上自己的标签,倘若有谁来与你争抢,你又会毫不犹豫地踩熄它毁了它!”
“不是!”
“你不过是贪图我给你的那点关怀,你要独占,不允许任何人来夺走。”
“我说了不是!不是!”
“这十五年你长大了吗?不,你日复一日封闭在自我安慰制造出的假象里从不肯清醒!因为你怕你醒过来就失去了我,就再没人可以依靠,你又变成当年那个只会躲在墙角里哭的孩子!”
如同被戳中伤口的狮子,陆羽咆哮着操起桌上的水果刀抵在广陵颈间,眼睛血红,那红光中是无边恨意,嘴上却诡异地笑着:“我倒还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么能说的一面。你以为你几句话就能全盘推翻我这十五年来的光阴吗?!”
“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这就是你说的爱?你还不明白吗?——你恼怒的究竟是我的不承认,还是我打破了你的自我催眠要你看清自己这十五年来的偏执?!”
“你闭嘴!闭嘴!!”陆羽的怒吼从胸腔齐齐上涌冲破喉咙奔腾而出,仿佛混着数不尽的血泪。
“广陵!”符修推门而入见到的场景让他心惊。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替你抢回那把花环。”广陵语调里无悲无喜,他格开陆羽手臂,朝符修走去。符修着急地问他腰上的伤情有没有受影响、看他脖子被划破了没有。
僵直定格的陆羽突然弯腰笑起来,笑声由低沉破碎转向高亢绵长。他的最后一丝坚持、最后一道防线被摧毁了。他被扇了无数耳光终于从自我禁锢的梦里醒转,然而等待他的却不是新世界。他抬头的刹那符修看见他眼中的疯狂,与那时如出一辙。
“是啊。你当年要是没向我伸手该多好,我就不会有这十几年扭曲的生活了。怪只怪,往事无法重来。我这么多年过得像只丧家犬一样……看不到尽头,我也过够了。但是你,广陵……身为哥哥不该陪陪我吗?光顾着自己幸福把我撂在一边算什么?最后帮帮我吧广陵……和我一起下地狱好不好?”
他挟病态的执着与绝望冲过来。
符修的惊惧在身体里爆炸。
“哐当”一声,那把明晃晃的刀落地了。符修如同刚从梦魇的爪牙下逃脱,死死攥住广陵的手,背后一身冷汗。广陵抱住他:“我没事,我在。”
夺下刀的程舟反手给了陆羽一巴掌:“清醒了没?!”陆羽毒蛇似的看向他,脸上正是通红的手掌印。他指着符修吼;“我不是让你看住他吗?!连你也背叛我?!连你也!!”
“让开!”
“我叫你让开!!”
困兽之斗。
程舟看着他几近癫狂的狼狈模样,心头大恸,他抱住他:“够了陆羽……”陆羽眼里的猩红退潮,连带着所有感情都被抽离了,他木然地动了两下眼珠子,程舟看见他眼底涌上来的泉水。他倒在程舟怀里,像个坏掉的布娃娃。
广陵和符修退出房间,紧闭的房门后爆发出哭号,撕心裂肺,似要把这十多年的眼泪一同哭尽。在这嚎啕声中,符修搀着广陵往屋外慢慢前行。
穿过长廊,光线渐亮。
是啊,已经春天了。距离那年春天已经过了十五年。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墙角边哭,哭的很伤心。他是他父亲与原配的孩子,却不受重视。他继母的孩子总是欺负他,那天把他辛苦编好的花环抢走了,还嘲笑他只会这些女孩子的玩意。那年他十岁,看着今天的他你想象不到那时他有多懦弱胆小。”
“彼时我刚失去我母亲,大概同病相怜,我替他把花环抢了回来。尽管已经破破烂烂,他还是很开心地笑了。笑得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