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泉,这些话本来不应该点穿,现在我也只在这里说、只说这么一遍。”凌玉城语气忽转严厉,“你记住,盐场的事儿,就是陛下恼了我又不好明着发作,借这个由头敲打敲打。广武卫殃及池鱼是他们倒霉——单单这一件事,恐怕还不足以让陛下消气,以后只怕还会接二连三的来,你派出去的商队,这段时间多长几个心眼。”
“属下明白!”
话音未落就看见凌玉城神色一凛,金波反射性地收声,暴风一样的马蹄声直直灌入耳膜,越来越近,在演武场外戛然而止。稍待片刻,凌玉城身边主管情报谍探的夏白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薄薄的绢布,脸色阴沉:
“大人,我们的商队——我们的三支商队在外遇袭!”
第54章 猿鸟犹疑畏简书
曹嘉咬紧牙关忍住眼泪,拼命挥鞭策马。
同袍弟兄飞溅的鲜血喷在后颈,三天了,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是能恍惚感到湿湿的暖意;他扑过来推开自己时的吼叫仍然声声响在耳边:“去把事情告诉大人,去啊!——让大人给我们报仇!”
只恨,只恨他此刻不在军中!
他和三天前死难的结拜大哥陈续,都是北疆定州小河村的人。一起天不收地不管地长大,一起在边境当了马贼,一起被大人收编……一起跟着读书写字、打仗升官。大人来了北凉,哥俩想也不想就一起跟了过来。跟过来却没能继续编进行伍,大人麾下主管情报的夏白将军召见了他们,随后,他们俩就双双脱去军服,成了威武镖局的两个年轻镖师。
马贼出身,轻捷剽悍的他们是北疆军中最好的斥候之一。跟着大人的那几年,队伍里的参军更教会了他们怎么画简易地图,怎么标示山脉水源道路,怎么记下一切对行军有帮助的东西……
夏白将军说:“你们是大人的耳目。将来,咱们的军队踏遍北凉,靠的就是你们现在做的一切。”
凌玉城随元绍来到北凉,离开故国之前颇采购了一批东西,特别是北凉急需的茶砖丝绸等物,靠着变卖这些货色支撑了玄甲军最初几个月的开销。然而青州贫瘠,出产不多,来往客商也少。至于本地,一府十五县内,能大量吃货,再把它们卖到西边各郡乃至草原上的商家屈指可数。
当时,顶着寒风大雪奔走各地的,一半是青州本地的商旅,另一半就是领了玄甲卫的本钱——当然,是以货物的形式——等卖掉赚到钱再和军方分成的各个商队了。当然,既然领了本钱,玄甲卫派几个账房伙计跟着,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那些押货的镖局,青州地面上讨生活的镖局,谁敢拒绝主人的命令?
各地风土人情、道路山川,乃至物价特产,晴雨变化,就这样随着账房、伙计、镖师、趟子手们的脚步,日益详尽地呈现在了夏白主掌的情报司面前。
曹嘉和义兄陈续,走的是到鹰扬卫那条线。也就是从青州出发,沿着广武卫和天策卫的夹缝一直向北,出关进草原就到了目的地。这条路算是好走,广武卫是夏人世家,天策卫是当年楚王一手带出来的,虽说当年世宗皇帝把自己侄子过继给楚王当嗣子,就此把天策卫弄回了皇室,可香火情分总是在那里,实在为难,拜托兴武卫打声招呼也成。
至于目的地,鹰扬卫是奚王直属,奚王以下,大大小小的贵族都是商队的大主顾。奚王那个老头子人老心不老,纳了一群的侧妃,膝下女儿也有不少,丝绸首饰和新出的呢料之类在他们家卖得可好了——
这次曹嘉和陈续跟着押镖的商队就是载着一批丝绸,在刚踏上草原,离奚王王帐还有三百里的地方出了事。
三百里有多远?
一人三马尽力奔驰,三百里也就是一天一夜的事情;一人一马,昼夜赶路,两天两夜也能赶到;大队轻甲骑兵,爱惜马力,不过就是三天的工夫。——然而,三百里的距离,已经足以让上千帐牧民放牧,也足以让这段边境成为天策卫、广武卫和鹰扬卫之间的三不管地带。
换言之,就是时不时地会冒出些马贼来。
小股的马贼,他们改行押镖这大半年已经见识得不少了,或者可以说,镖师的存在,主要目的就是震慑这些小股马贼强盗。一支商队,连东家带掌柜再算上伙计和车把式,不过两三百人,押车的镖师也就百来号,对付对付小股敌人罢了。真要来个上千人,那大家还是别想那么多了,跟马贼头子谈不拢买路钱的话,就想着怎么保住性命吧。
可是……想到这里曹嘉就忍不住咬碎钢牙,三天前包围他们的那伙马贼,分明就是有上千之众!
那根本不是马贼!那块地方,养不了那伙能上一千人的马贼!
更何况商队领的是玄甲卫的本钱,队伍里分明插了玄甲卫赐予的认旗……过去几趟往返草原,看到这面旗帜,再凶残的马贼也会偃旗息鼓悄悄离开!
“玄甲卫?玄甲卫怎么了?”飒飒的箭声和越来越密集的惨叫声中,马贼头子张狂的大笑至今仍然响在耳边:“惹恼了陛下自身难保——现在宫里得宠的,可是我们草原上的百灵鸟!”
左边被撞了一肘子,一个封得严密的布囊递了过来,曹嘉认得那是曾经一起从北疆过来的同袍,开春的时候断了条胳膊退下来,以伙计名义□□商队的弟兄。借着人群的遮挡,这个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弟兄紧紧盯着隐在马贼头子背后的高大身影,咬牙切齿,语声低低:
“那混蛋我见过,跟大人去奚族的时候。是奚族一个小部落的族长叫什么昆莫的——看上去他们是要灭口了。我不见得能冲得出去,这里面是我记下来的一些东西,替我带给夏白将军。告诉大人,给我们报仇!”
报仇!
报仇!
自凌玉城以下,闻讯聚集过来的将军们一个个面沉似水。
“……还真是冲着我来的。”沉默良久,凌玉城把目光从悬挂在墙壁中央的北凉全图上移开,冷冷一笑。
被抢的三支商队,一支摆明了是奚族出手,另一支看来凶手逃不掉是乃蛮的霜狼卫,很好,牙鲁帖看来是要再受点教训了,大猎上挨的那顿揍显然还不够。第三支么……凌玉城微微冷笑,当他不知道神武卫一直和虎贲卫走得近是怎的?
搞得现在商队都不敢走那几条线,更不敢从他这里进货。再拖两个月,领地财政都要出现赤字了。
“打劫商队也就算了。明明打出了我的旗号还敢打劫,抢完了连我的人都不放过——再不出手给他们个教训,那帮混帐只怕连凌玉城三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奚军,玄甲卫现在抽得出多少骑兵?”
那帮混帐懂得夏文的有限,凌玉城三个字,怕是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写……夏白默默低头。与此同时,坐镇青州,主掌领地全局的奚军上前一步,右手成拳叩在心口,毫不犹豫地回答:
“大人,我们带过来的八千子弟都是骑兵,新招的兵里,有一千骑兵也能上阵。扣掉镇守领地的需要,抽调五千人不成问题,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好——奚军、罗杀、贺留!各带一千五百骑兵,明天整军出发!给我往死里教训那帮假冒的马贼强盗!”
“是!”
拳头撞击胸口甲叶的声音整齐得如同一声。
“混帐!”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一个杯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跟着就是让整间殿堂都为之震动的砰然巨响。心惊胆战的臣子们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陛下那张紫檀木的华贵宝座一半砸在墙上撞得稀烂,另一半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塌成了齑粉。
五月中旬,虎贲卫奏报:大虞入侵。
五月二十三日,凌玉城拒绝出征,远走青州。
六月十一日,三支商队被劫杀的消息被快马送回青州。
而当元绍收到凌玉城出兵的报告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五日,三支奉命“剿匪”的队伍早就扫荡完毕,浩浩荡荡都快开回自家封地了……
“好得很……”
元绍翻看着奚王、乃蛮王和神武将军的报告,越看越是火大。
“陛下,玄甲卫居然放火烧山……两座山头都给烧得通红,大火蔓延了足足一百里啊!”——这是神武将军的控诉。
“陛下,几个马贼路过抢了一把,他们至于连镇子一起屠吗!镇上两家大户都给灭了门啊!”——这是乃蛮王的惨叫。
”陛下,玄甲卫足足灭了我三个部族啊!青壮男子,高过车轮的全给他们砍了!臣赶到的时候,地上堆了三座人头垒成的山啊!上千个人头,惨不忍睹啊陛下!”奚王的奏折里简直是在血泪呼号,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别提御案上堆了一尺多高的弹劾折子了。
“商队被人抢了又不是你自个儿被人打劫了,你不会写信要求当地领主缉拿盗贼?就算他们阳奉阴违,你不会上奏让朕主持公道?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出兵就出兵,你把不把朕放在眼里!——叫你去打虞夏,你心怀故国下不了手,自家人内讧你出兵倒是挺爽快!”
……这些话一个字都不敢在朝会上吼出来。
当皇帝当到他这份上,真是憋屈到内伤。
平了平气,元绍开始在心底默念第一万零一遍:“那是皇后,那不是臣子。那是皇后那不是臣子不是臣子不是臣子……”
吼出来就得有个处置,那个不把他放在眼里擅自出兵的家伙又能怎么处置呢?
罚俸?凌玉城这家伙只有领地,没有俸禄。好吧身为皇后没有从后宫领一份俸禄是他的错……他就不该省这点小钱的……
贬官降爵?别搞笑了,那是皇后,要怎么贬?贬成妃子吗?周边各国都会看笑话的真的。
关诏狱?从小母后就拿着史书教育他过,“世上有被赐死的皇后,有被废出家的皇后,没有关进牢狱被臣下侮辱的皇后。真要这么做除非这个国家的面子不想要了……”
喊打喊杀?任何臣子都可以拎出去抽几十鞭子不是问题,可是皇后的话……还是他母后那句话,国体不想要了?陪他练武的时候顺手抽两下另当别论,现在人在千里之外够不着啊。
禁足反省?人在京城也就算了,现在在青州,真要大老远的把他拎过来再丢去离宫反省吗?——咦,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对臣子可以用的十七八种处罚都派不上用场。
真是的。凌玉城怎么就偏偏是他的皇后呢?弄到现在打也打不得,骂他两句吧,下诏斥责他肯定当耳边风,不把诏书拿来擦桌子就算很给面子了……
不管了!先让他滚到京城来总可以吧!来把话说清楚,该请罪请罪该认罚认罚什么都好!擅自出兵,总要有个说法,不然那些各地领主要有样学样了!
当天宫门关闭之前,一道旨意六百里加急,直送青州:
命凌玉城进京请罪。
随身准携卫队百人。其余兵马,擅出青州一步者,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书评都米有,不幸福……
第55章 远闻鼍鼓欲惊雷
玄甲卫的军府在京城西側,西华门出去左拐两里路就到。按说皇后和陛下一起住在宫里,可近身卫队总得有个驻扎的地方,玄甲卫作为北凉十八卫之一,也不能没有个对外的门脸。以一跨过国境,元绍就赐下这座宅邸,作为玄甲卫办公之用。
俗话说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禁宫西侧一向是豪门甲地云集的地方。靠宫墙这么近,又是足足十亩地的大宅子,这圣眷很值得一看的了--若不是和赐领地,散妃嫔什么的放在一起,也足够满京城议论上几个月的。五间七架的朱漆大门甲士环列,气象森严,逢二逢七,凌玉城在军府正堂开讲兵法,门前总是川流不息,一晚上少说也有七八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军校尉被守门卫士恭恭敬敬地引到里面。
……只可惜,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儿了。
纳布托把手里拄着的长戟从左手换到右手,百无聊赖地扭头去数大门上落满灰尘的碗口大铜钉。皇后远走青州,这座军府的所有人都撤得一干二净,现在里面空荡荡鬼影子都没有一个,连累了他们这帮羽林卫的小卒来替玄甲卫看门。这都站了一个月了……风吹雨打的哟……
“图老哥,你说咱们这差事还要当到什么时候?人都走光了,房子拿铁链子一拴,封条一贴不就完了?非得我们在这儿站着……”
“然后让要饭的跑进去做窝?一帮贼骨头半夜爬进去偷东西?等人回来看见家里给翻得一团乱,能糟蹋的都糟蹋个干净?”被他叫“图老哥”的老军士大名唤作图海,四十来岁年纪,胡子拉碴。听到他这么抱怨,没好气地反问回去:“搁你媳妇回趟娘家,回来看到这一出不拿鞋底子抽你!”
“老哥您这话说的……兄弟我不是还没说上媳妇吗?”今年刚满十六岁,托了关系补上差事的纳布托红着脸挠了挠头。左右一扫,看见来回巡逻的长官恰巧不在周围,凑近老军士压低了嗓子:
“可是老哥……那可是陛下哎……”
“陛下又怎么了?陛下也是男人!”
至于那位皇后……咳咳,反正那位皇后的容貌,满京城都没人比得上。所以陛下护着点自家皇后也是对的吧?就算吵翻了跑回封地了,陛下生气也不会生太久的没错吧?
俗话说,床头打架……那个……大家都懂的啦。
“我说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啦。今年的赛马大会,可要好好把眼睛擦亮咯!”
然后让媳妇儿拿鞭子抽吗?纳布托打了个寒噤,努力摇头。
“老哥,兄弟还是娶个温柔点儿的算了……喏,就像街对面那个……”
街对面,一个青布包头,布裙荆钗的少年妇人,向并排站在门口的两人款款走来。
“两位大哥,这里是玄甲卫的军府吗?”
声音温柔如水。
一老一少,差了能有二十多岁的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
面前的女子满面风尘,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裂开好几道血口子,抱着个灰扑扑的襁褓,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就是这样一副疲惫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仍然遮掩不住她如珠如玉的秀丽容颜。
是个夏人的小媳妇。单身一人,抱着孩子,不知从哪里跋涉而来。她一边努力向两个陌生的北凉军人露出笑容,一边轻轻颠着臂弯里的孩子,以免那孩子惊醒了大声哭闹。
至于那孩子--图海瞥了一眼,跟他半岁多点儿的大孙子差不多个头,眉目已经长开,看上去和抱着他的女子颇有几分相似。
是母子吗?
“玄甲卫?这里就是啊。”
还没盘算完,身边的年轻同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那女子闻言喜色一闪,樱唇微开,低低敛衽行礼:
“如此……多谢两位大哥啦。可否烦请大哥行个方便……看看里面哪位大哥恰好不当值,有空悄悄出来一趟……”
她低着头轻言细语,显然是不惯和男人说话,一股天然羞涩,温柔软款,楚楚动人。纳布托不由得凑近两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正在心荡神摇之际,就听见身边的老军士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可是,里面已经没有人啦。”
“没……没人了?”
抱着婴儿的女子身子晃了晃,绽放到一半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怀里沉睡的婴儿,迟疑半晌,终究下定了决心颤声问道:
“人……人都……”
声音软软的,那一点点颤音直挠到人心底里去,像是想要知道,又害怕面对那最可怕的结果,只说了几个字就再也不敢问下去。老军士还在默默算着孩子的年岁,纳布托咋咋呼呼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人都到青州去了呀!离这里上千里路呢,这位小娘子,你可来晚了一步!”
“奴……多谢二位……”
勉强微笑了一下,女子抱紧手中的襁褓,对面前两个北凉军士敛衽一礼,后退几步悄然转身,行走时耳坠不晃、裙摆不摇。纳布托伸直了脖子看着她转过一个弯,袅袅消失在视线之外,还是望着那个方向一径发呆,直到后脑勺上着了一个爆栗子才讪讪扭头。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这当口你还敢发呆?这些天羽林将军三天两头的过来取东西,连陛下都出来跑过几次马,给贵人们看到你这样子,一顿军棍都是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