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倒是在讲《邹忌讽齐王纳谏》。可是给小孩子这么乱七八糟的一编……元绍很艰难地抑制住自己扭头大笑的冲动,竭力板起脸继续听下去。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今天面对伴读们的一番话,气势是够足了,就怕那些孩子从此顺着他无法无天。凌玉城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随即就给幼子补上了这一课。
小家伙说到这里明显卡住了,在地上皱眉挤眼,团团乱转。元绍好奇地看着小儿子,以为他终于忘了这一段在讲什么,却不料小家伙卡壳半晌,憋出一句:
“师父问妻子说:‘我和城北的清河姐姐比谁漂亮?’妻子回答:当然是师父漂亮!”
这都是哪儿到哪儿……原来是在想谁比凌玉城长得漂亮?真难为他了,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这么多年都没能找见呢……不过小家伙,你师父是不会叫你姐姐“清河姐姐”的,那是你的叫法……
转头看去,凌玉城却没有半分苦苦忍笑的样子,身体前倾,听得相当认真。小家伙受到鼓舞,站在地上眼睛闪亮亮的,越讲越顺:
“……第二天,清河姐姐来了,师父看了看,觉得自己没她漂亮……可是师父明明就比清河姐姐漂亮啊?”
“咳……”凌玉城显然也被小家伙天马行空的思路囧了一下,“这就是个比方,跟谁比谁漂亮没关系。不要管他,你继续说。”
“师父回去就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妻子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喜欢我;小妾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害怕我;下属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有求于我。师父就去见了父皇,对父皇说,大凉方圆万里,妃嫔都喜欢父皇,朝臣都怕父皇,全国的人都有求于父皇,所以没有人会说父皇不好。这样看起来,父皇做错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会指出来,被蒙蔽得太厉害了~~~所以父皇就……”
元绍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住了。幸好这个扭曲变形的故事终于落下帷幕,凌玉城拍了两下手,含笑夸赞:“朗儿说得真好!师父讲的道理都记住了?”
“记住了!”小皇子努力点了下头,看到凌玉城毫不吝惜的赞扬笑容,才欢呼一声,冲过去偎在他膝边。凌玉城轻轻拍着他脊背,由他靠了一会儿才问道:“这个故事,朗儿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师父……”
“嗯?”
“师父,妻妾是什么?”
“这个……”
“师父有妻妾吗?”
“……咳、没有。”面对小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神,凌玉城一时竟然找不到说辞,只想快点把话头带开了事。从师父这里得不到答案,十一皇子有点失望地撅了撅嘴,自然而然地转向元绍:
“那父皇呢?父皇有妻妾吗?”
被小儿子这样眼巴巴地追着发问,元绍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背心热辣辣的,只一会儿就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燥汗。其实答案很简单,但是……两个人目光一碰,各自飞快地扭过头去,那一瞬间元绍分明看到凌玉城也是一脸芒刺在背的样子,看天看地,就是不肯跟他目光相接。
要是单独跟孩子说话还好慢慢解释,偏偏是他和凌玉城两个人同时在场的时候……
“咳、咳。朗儿,妻妾这种事情呢,你长大了就懂了。乖,去做功课啊……”
元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被儿子问得狼狈而逃的一天。
两个人一前一后,脚下生风进了寝殿,回头看看后面没人追上来,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元绍回头看了凌玉城一眼,正好见到凌玉城也抬头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同声失笑出来。
在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孩儿面前逃跑是有点丢人。可是不跑又能怎么办?告诉他“你父皇是有妻子的,啊啊,就是你师父呢你看……”
还是跑掉算了。在孩子面前说这个,怎么想怎么诡异呢。
只是辛苦凌玉城了。跑的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回头去教那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话说回来,凌玉城就是这样天天被这么个孩子缠着磨着,回答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
“养个孩子,麻烦事儿可真多——”
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在他这里,是养了儿都不知父母恩--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打落地开始都是生母照拂,宫人内监围绕伺候,再大一点出阁读书了自然有先生指教,他这个当爹的不过定时查查功课。清河公主因为母妃受宠的缘故,倒是见得比较多,然而女孩家的教养又和他无关,不过承欢膝下,时时博他一笑而已。
说到底,这么多子女,元绍自认为真正花了心思教养的还是太子--然而嫡长子早殇,现在的太子册立时已经十来岁,再怎么带着听政,也不过指导他治国的方略,御下的心法,行军打仗的诀窍,不曾有过这样一点一滴操心关顾,时时事事为其打算周到的时候。
倒是凌玉城,看他百忙中抽出时间给这孩子把笔正字,一页页亲自批点,事先教他怎么对待伴读,事后又不动声色地及时引导他的心性……看他两三个月就能把这孩子教养得如此出色,再看小十一对凌玉城发自内心的亲近眷恋,就知道凌玉城是对小十一真正视如己出。
由人及己,才知道当年父皇母后,在教养自己的时候花了多少心力。
“真是辛苦你了--”想到这里,元绍放缓脚步,握住凌玉城手掌,由衷地感慨了一声。
身边的人脚步微微一顿。那一瞬间,元绍分明觉得凌玉城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只是还没等他分辨,凌玉城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开口回答:
“多谢陛下关怀,臣没什么辛苦的。”
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
“朗儿很好。”
“那是,朕的儿子么——”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换来似笑非笑的一瞥,元绍也不在意,想了想,顺着自己之前的思路问了下去:“你今天也看到朗儿那些伴读了,觉得怎样?”
“陛下亲自挑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呵呵……你真这么想?”
面对元绍意有所指的戏谑眼神,凌玉城毫不犹豫地点头:“都是机灵的孩子,也懂规矩,这样就行了。至于其他的,难道不能慢慢教?”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元绍慢慢收了笑意,认真向凌玉城解释:“实话告诉你,奴隶出身的那几个也就罢了,亲贵大臣家的孩子,比朕当年的伴读出身要差得远——今天这几个孩子里,可没有哪家的嫡长子、嫡长孙。”
“陛下当年是太子。”
“你明白这点就好。”元绍赞许地点头,“朕不是不能给朗儿挑选出身更高的孩子,可就算太子当年入学时,身边的伴读也不过就是这个身份。”
“太子是国之储君,待遇理所当然应当在诸子之上。”凌玉城毫不迟疑地点头。至于太子入学的时候不过是庶长子的事情,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再说,如果那些人家把嫡长子、嫡长孙送来,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说?”元绍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扬了扬下巴,示意凌玉城继续说下去。果然凌玉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口气也冷了下来:
“长子嫡孙什么的,他们敢送,我还不肯收!”
送这种代表家族未来的孩子过来,是提前下注么?——他辛辛苦苦培养一个弟子,只盼他平平安安开心长大,将来自有一份前程给他,不是为了让孩子卷入夺嫡之争的!
他自己栽过一次的坑,难道还让孩子再跌进去一遍不成?
更何况,太子是元绍选择的储君,是元绍自幼培养、投注无数心力无数期望的继承人——
纵然是父子之亲,皇权,依然是每一个君王的逆鳞,是除皇帝之外任何人不可触碰、不可轻犯的所在。
元绍眼中的笑意更深,拍拍凌玉城手背,再不说话。进屋坐定,慢慢喝了一盏茶,才叹出一口大气来:
“唉……明天你要怎么跟他解释哟。”不等回答,自己想想,先噗嗤失笑:“等他大了,想起今天问的这些问题,肯定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少有的,凌玉城并没有跟着微笑,而是越发沉默下去。直到元绍察觉不对慢慢停了笑声,有点疑惑地望向他,凌玉城才迟疑地开口:
“陛下那时候……没有想过吗?”
“什么?”
“当年在擂台上,说要立我为后的时候。伦理纲常、千秋史笔,陛下都没有想过吗?”
不等元绍回答,他急急地加了一句:“臣不是怨恨陛下。现在想来,是陛下不惜声名,才让臣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只是,陛下为什么能不在乎那些……”
五伦者,始夫妇;父子先,君臣后。次兄弟,及朋友,当顺叙,勿违负。
天地造化,阴阳奇偶。这是人伦道理的根基,由此衍化三纲五常,构成了整个家国天下的基础。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去违反的事情,可是元绍,为什么可以如此的不在意?
“那些东西?”元绍轻蔑地一笑。“朕的确考虑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长身而起,凌玉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踏进寝殿左侧的西厢房才停住脚步。元绍背手凝望着空荡荡厢房里悬挂的舆图,良久才回过头来,沉声开口:
“朕问你,历来千秋史笔之上,怎样才是一个好皇帝?”
“自然是国富民强,江山永固——”
“朕祖上未曾立国的时候,代代新君都迎娶其父正妃为妻,你看到史书对此讥嘲他们不是好君主了么?”
“可那是风俗不同!”
“那么唐皇纳兄弟之妻为妃,汉帝与多名臣子有染,其中不乏重臣大将,史上又怎么说?”
“这——”
“就像你说的,一个皇帝不能做到国富民强,江山永固,哪怕再持身谨慎端正,为万民楷模,都不是个好皇帝。换句话说,只要能把江山治理好,其他的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
这些道理,太学院东阁的先生们是万万不会讲的,他们只会反复教育皇子王孙“天家当为万民表率”。凌玉城年长后自己读史,也模模糊糊想到了一些,却是从来没有深想。此刻被一句话点穿,抬头看着元绍唇边冷峻的笑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朕立你为后,会不会动荡我大凉的江山,削弱我国国力?”
“不会——”满心震惊中凌玉城本能地回答:“若一切如陛下所料,只会让大凉蒸蒸日上。”
“可会淆乱皇统?”
“不会,陛下已有三子,太子、康王都已经成年。”
“可会祸国乱政?”
“陛下是明君,不会放任朝政动荡。”
“那不就行了?——朕看你顺眼,觉得你配得上,那时候又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你弄过来——至于伦理纲常,那是什么东西?”
他轻轻冷笑:“你记住,三纲五常,天理人伦,那是用来辅助我们治国的东西,不是用来约束我们的东西!你要好好想明白,你下面的人对你违反礼法纲常会有什么反应,这种反应你能不能压住、能不能化解,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但是真正做事的时候,就不该给它缚住手脚!”
“凌玉城,你记住。既然站在和朕并肩的位置上,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那玩意儿管的是皇子王孙,管的是臣子百姓,管不到我们头上!能约束一个皇帝的,只有江山!”
他半转过身,向占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伸出手去,仿佛是通过这个动作,把万里江山握在了掌心:
“再说,已经站到了最高的位置上,不会动摇江山的小事还不能任情肆意,朕枉自做了这个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才是陛下的真实想法……
伦理道德那是神马,权衡过,确定不会影响江山,他想做就做了~~~~
小凌还不能理解这个境界,他也不是这样被教养长大的
第83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小年一过,衙门封印,宫城张灯结彩,到处都进入了轰轰烈烈的过年节奏。元绍日常不是召人入宫饮宴,就是出宫驾幸臣子府邸,因为是年前的欢宴,不仅亲贵大臣,就连臣子家里没有出仕的幼童也时常有幸能进宫逛一逛。
今年因为康王禁足的缘故,陪侍在侧的皇子少了一个,小十一就常常被领出来见人——那些出入宫禁的臣子见他被皇帝搂在身边,没事都得多夸上几句,何况小十一生得俊秀,说话又乖巧伶俐,一时间溢美之词滚滚潮涌而来,夸得元绍越发天天把小家伙带出来炫耀,没过几天,差不多整个京城都知道十一皇子极得陛下宠爱。
幸好小年到正旦也就六七天功夫,正旦一过,大驾便即北上,去黑水河畔破冰钩鱼。这一次元绍依然带着凌玉城同行,留太子在京监国,至于小十一因为年幼受不了极北苦寒,也被留在宫中,等过了元宵就正式开始读书习武。
这一次元绍北上的路线和去年又有不同,没有从东北方向出关,而是径自北上,穿过天策卫的地界以后进入奚族领地,而后在草原上一路东行。一出关,大驾沿途用度就都由各族供奉,元绍这里自然也投桃报李,亮闪闪的丝绸锦缎、耀眼生花的金银首饰、吹毛断发的宝刀宝剑、镶金嵌宝的精钢铠甲,都是毫不吝惜地赏了下去——
“所以这就是吃穷他们、喝穷他们,然后拿一些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的贵重东西糊弄人了?”凌玉城一边和元绍检点今天颁赏的单子,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评论。
元绍抬手指了指他,眼带笑意,也不说话。凌玉城应着他的动作缩了下脖子,下巴深深埋到胸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闪亮亮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臣不是可惜那些牛羊么……在这里吃掉了也是白吃,青州大片的农田还等着耕牛呢……”
“你……”虽然知道凌玉城是说来玩的,元绍还是忍不住想打他两下。想到就做,手里的单子卷巴卷巴,照着他脑袋就抽了下去:
“今天的宴会你可给朕收敛着点。再端着一张笑脸,惹来哪家的美女对你唱情歌,朕就不管你了,看你怎么收拾场面!”
“别——真有这种女人还不是得陛下应付?还是……陛下当真准许臣……嗯?”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元绍已经逼到了跟前,和他相距不过半尺之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刚才说什么?”
“臣——”凌玉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再一步,后腰就抵上了方桌的边缘。他小小地惊呼了一下,拼命后仰闪避,不知不觉间上半身几乎要与桌面平行,整个人都被元绍俯压过来的身躯笼罩在下面。
“你刚才想说什么,嗯?”元绍一只胳膊撑在凌玉城脸侧,另一只胳膊横过他胸口,轻描淡写地一落就压得他动弹不得,手掌犹自好整以暇地扳过他下颌,迫他与自己对视,“再说一遍?”
“臣是信口胡说——”烛影在背后轻轻摇曳,凌玉城抬头仰望,元绍的面容隐在暗影中,只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越来越近。本能地想要挣扎起身,才一用力,腰胯已经贴上一个越靠越近的身躯,双膝间被轻轻一碰同时酸麻,再也发力不得。到这时候只有抓住元绍衣襟连连求饶,“陛下息怒,臣再不敢了——”
“你还要‘再’怎么样?”握住他下颌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拇指下按,带着薄茧的食指关节悠闲地擦过肌肤,在下方打着圈子。每转一圈,凌玉城就禁不住颤抖一下,心脏跳得几乎要迸出胸膛:
“臣没有再怎么样,臣从来就没有敢怎么样过——陛下——”
此时两人大半个身子几乎叠压在一起,呼吸相接,气息相闻。元绍原来不过是打算取笑一番,也省得凌玉城张牙舞爪得不像,然而此时听着他越来越乱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感觉从相贴的肢体处传来的微微颤抖,不知为何忽然心浮气躁起来。
只是现在松手退开未免折了气势。元绍暗暗调匀了一下气息,手上反而更加了一点力,声音也越发低沉了几分:
“胆子越来越大了,嗯?当着朕就开始信口胡说了?”
声音里笑意淡淡,凌玉城不知为何心跳得越来越厉害,额上已经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陛下恕罪,”他抓着元绍衣襟的手指放松了又收紧、收紧了又放松,想要躲闪,却是退无可退,只能看着元绍笼罩在阴影里的面庞越迫越近,放低了声音继续讨饶:“臣是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