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此刻,棠观神色里的冰冷已被急怒完全覆盖,眸底尽是血丝,一个追字仿佛从喉口生生剜出,沾满了甜腥之气。
第一五一章小产
颜绾半倚在无暇肩头,耳边是哗哗刮过的风声,依稀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初无暇带着她在京城上空走哪飞哪的时候。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放我下来。”
无暇身形一顿,闪身避开几个巡逻的禁卫,蹙眉低声开口,“小姐,棠观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你……”
颜绾低垂着眼,尽管苍白着脸,尽管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口吻里却没有丝毫波动,“如果你还当我是小姐,就立刻放我下来。”
听她口吻如此坚定,无暇抿唇,最终还是停下,轻轻落在御花园一角,扶着颜绾靠在树边坐了下来,“……”
借着月色,颜绾抬眼看向面色同样不大好的无暇,郑重其事的开口,“是谁?”
无暇沉默了片刻,“萧娴……她手上有玉镯,而你没有。”
萧娴,萧娴……
竟是萧娴。
颜绾自嘲的勾了勾唇,“那日你们擅自出了宫,就是回风烟醉见她。”
“……是。”
“风烟醉突然撤了人手,萧娴是故意的。”
“……是。”
“如果我没猜错,毁人容貌,祁允的出现,还有玉戒一事,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被颜绾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无暇有些艰难的启唇,嗓音带着些沙哑,“是。”
颜绾垂眼收回视线,唇畔依旧挂着嘲意,腹部传来一阵阵钝痛,偶尔也夹杂着撕裂的尖锐,让她颊边血色尽失。
“哈……”她突然仰起头,抑制不住的笑出了声,因为疼痛,那出口的笑声都在颤抖,听得无暇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笑着笑着,颜绾的眼眶便红了,她转向无暇,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底燃起锋利的恨意,却是转瞬即逝,下一刻便无所指向的消失了,“你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你告诉我……那天涯子的花种是不是有问题?于辞每日送上来的安胎药又是什么?”
她一字一句强调,“你告诉我……”
无暇面上有一丝惊愕掠过,刚要反驳,她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那浸染着血色的白裙之上,鲜艳灼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明明已经……
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似乎是追兵赶上来了。
无暇慌了神,连忙俯身便要去扶颜绾,“……我先带你走。”
颜绾迟缓的拂开她的手,偏头看她,眸子里透不出丝毫光亮,“去哪儿?回危楼复命?”
无暇不住的摇头,撑在颜绾裙摆上的双手已经沾上了些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完全不知所措起来。
都是血,都是血……
“难不成,你要背叛危楼?”
话一出口,颜绾自己都笑了。
背叛危楼?她有什么资格让无暇背叛危楼?
从前她是如何忠于自己的,如今自然会一模一样的效忠萧娴。她与萧娴,又有什么区别?
背叛……
这两字猛地扎进无暇的耳里,让她瞬间滞住了所有动作。
是啊,她在做什么?
楼主今夜交待的任务便是从长乐宫撤离,豆蔻已经连夜离开,她在做什么?她这是背叛了危楼……
察觉了无暇的迟疑,颜绾更觉讽刺,只转回头不愿再看她,轻轻将人推开,“你走吧。”
无暇深深的看了颜绾几眼,面上虽没有多余的表情,但那攥紧的手却明晃晃昭示着她的矛盾和煎熬。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暇最终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道了一句抱歉,随即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当中。
颜绾垂眼,小心翼翼的伸手去碰那裙摆上氤氲开的血迹。
血还是温热的……
指尖触及时,她仿佛像是被灼烫了一般,重重的,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大意,都是她从前种下的因果……
陆无悠的孩子,果然是没有好结果的。
更深露重,彻骨的寒意自身下袭来,颜绾想要挣扎起身,却只是微微一动便栽倒在了树边,鲜血的濡湿感伴着剧50 烈的阵痛一点点侵蚀着意识,隐隐约约,她甚至能感到那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在一点点被剥离。
而无论她如何挽留,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挣扎消逝……
心如刀割。
“阿绾!”
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意识模糊之际,颜绾突然听见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声音无比熟悉,熟悉到一下便击垮了她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
所有的脆弱决堤而出,让她眼角终于湿润了。
她卸下所有倔强,在来人将她打横抱起时,死死揪住他的衣领,颤抖的声音虚弱得不像话,“孩子……救我们的孩子……”
昏厥前,她仿佛听到那人歇斯底里的唤声。
===
北燕。
一身着赤色龙袍,额上系着绛色织带的男子坐在书案后,手里提笔批阅着什么,一双淡金色眸子在烛火下耀着烁烁光华。
正是北燕新帝,拓跋陵修。
“哐——”
突如其来一阵风吹开了书房的窗户。
拓跋陵修手里的笔应声而断,笔锋蓦地一顿,在那奏折上印染出一小块红色的痕迹,一眼看去仿佛像是血迹,让拓跋陵修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不解的蹙了蹙眉,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起身踱步到了窗边,探手将大开的窗户合上。
因为刚刚迁都的关系,皇宫尚未打理。哪怕拓跋陵修已经即位,这往日批阅奏折的书房也十分狭小,窗户正对着的就是书架。
这一股邪风来的突然,书架上放置的杂物也遭了秧,最顶端的一个卷轴径直滚落,重重落在了地上。
拓跋陵修合上窗户后便走了过来,垂眼看向那滚落脚边的卷轴。
许是放置很久不曾碰过了,这卷轴上已经满是灰尘。而收拾书房的奴才也定是看它没怎么被打开过,所以断定不是什么要紧的画,便放在了书架最顶上。
思索片刻,他自己竟也想不起这卷轴里究竟画的是谁了。
有些好奇的俯身,他还是将这卷轴拾了起来,缓缓展开。
画上赫然是身着绯色衣衫、面覆轻纱的颜绾。
认出这画中是何人时,拓跋陵修微微愣了愣。
她的画像,当初不是被他全烧了个干净么?怎么还留了一幅?
然而也只是愣怔了一会儿,他就想了起来。
之前烧毁的都是些练笔之作,这一幅是已经装裱好的。那时当着棠观的面,他最终还是没狠下心将这卷轴也一同丢进火盆……
似乎觉得自己之前的心口不一有些可笑,拓跋陵修无奈的扬了扬唇,刚要将这卷轴重新放回书架顶上,书房外却是突然传来一內侍迷迷糊糊的通报声,“皇上,棠姑娘来了。”
拓跋陵修动作一顿,有些诧异的回身,连忙疾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屋外,棠清欢披了件黑色斗笠,提着灯笼站在廊下,朝他笑得轻快。
“清欢?”
拓跋陵修侧身让她走进了进来,原本批了半夜折子的疲倦,竟是在看见棠清欢那一刻消散了个干净。
棠清欢放下灯笼,径直走到书案后看了看,见案上堆满了奏章,不由皱眉。
“这大半夜的,你身上还有伤,怎么不好好休息?”
拓跋陵修跟了上去。
前一阵子北燕的原都城被攻陷,城中大乱,棠清欢为了救他,身上中了一箭,至今还在休养。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棠清欢指了指案上,“听说你又没回寝宫休息,所以到书房来看看……果然又批了大半夜的奏章……”
“北齐和大晋还未退兵,这些日子忙些也是应该的。”
拓跋陵修笑了笑。
棠清欢瞪了瞪他,一垂眼,却是盯上了他手中的卷轴,将手探了过去,“这是什么?”
“这是……”
刚说了两个字,拓跋陵修便蓦地止住了话头。
下一刻,竟是有些欲盖弥彰的将那卷轴收到了身后,避开了棠清欢伸来的手,“不过是一幅普通的画罢了。”
棠清欢的动作一僵,眼睁睁看着拓跋陵修将那卷轴重新放回了书架顶上,眸色黯了黯,但等拓跋陵修转身时,却又再没了异样。
见棠清欢面上虽没什么波动,但视线却一直盯着那已经被放回原位的卷轴,拓跋陵修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清欢……”
“陵修哥哥。”
两人不约而同的出了声,又同时哑然。
“……你先说吧。”拓跋陵修率先回过神。
棠清欢只是顿了顿,随即扬起嘴角,“陵修哥哥……我要回大晋了。”
“……”
拓跋陵修面色一滞。
棠清欢缓步走上前,抬手环住了拓跋陵修,低声道,“此次九死一生,让我明白了不少,也终于知道自己从前有多任性胡闹。所以……我要回家了,回去陪着父王,陪着……哥哥。”
拓跋陵修垂眼,视线落在棠清欢发顶,欲言又止。
“替你挡下那一箭时,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棠清欢叹了口气,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可那时我最大的遗憾,却不是你……”
不是从未得到拓跋陵修的心……
而是离开大晋前同哥哥最后的告别是以争吵收场……
她似乎一直将最尖锐的锋刃对向了待她最亲的人。
拓跋陵修悬在半空中的手攥了攥,不动声色负回了身后,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陵修哥哥,我要走了。”
“如此……甚好。”
☆、第3章 .3(双更)
第一五二章陷阱
姜太医腿脚不便,被轿辇抬进长乐宫时,宫中灯火通明,乱成一团。一群宫女捧着热水从正殿内进进出出。
见状,他颤颤巍巍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从前皇上便对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格外看重,如今他不过告了几日假,这位娘娘就小产了……
若他能将这孩子保住也就罢了,若保不住……
他还是告老还乡吧。
“陛下……姜太医到了。”
顾平领着姜太医进了殿,停在了屏风外。
姜太医一进殿便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不由暗自心惊,再悄悄往屏风后瞅一眼,便瞅见了皇后娘娘苍白如纸的脸,而皇上……
棠观半跪在床边,死死握着颜绾的手,心里一团乱麻。
他的孩子……
他兴师动众前来问罪时竟是忘了,颜绾还怀着身孕,他们的孩子……
眼角余光自那白色裙摆上的血迹扫过,棠观面上的狂乱愈发接近崩断。
当他追到御花园看见她了无生气躺在树下,裙摆上是一片鲜艳刺目的血色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后悔今夜不该来长乐宫,后悔不该审问那危楼之人,后悔不该派顾平在大学士府守着……
只要今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他就还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颜绾依旧是颜绾……
依旧是他的结发之妻……
依旧……
棠观猛地攥紧了颜绾冰冷的手。
可……就算她是陆无悠又如何?
只要……
只要她从此以后离开危楼,只要她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生下他们的孩子……
就算她是陆无悠,又如何!!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身份……
可以不在乎她的过去……
甚至可以不在乎她从前对他做下的种种……
就算她是陆无悠……
“陛下,陛下……”
见棠观像是没听见似的守在床边,顾平急忙又唤了好几声,“陛下,姜太医到了。”
姜太医忧心的补充道,“皇上,您先去殿外回避一下吧?娘娘这状况……再拖下去,怕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啊!”
被那句“都保不住”震了震,棠观终于松开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朕要她好好活着……”
嗓音嘶哑得不行。
“是。”
姜太医诚惶诚恐的垂头拱手。
殿门重重合上,只能看见门上映着来回走动的人影,被烛火摇曳衬得格外混乱。
棠观面色青白,束发的金冠微微有些松散,有几缕散发被夜风凌乱的吹到颊边,让那轮廓分明的棱角逐渐失了冰冷严峻,透着些颓然。
眉宇间密布的阴云还未消散,但眸底的戾气已经少了三四分。
“陛下……”
见他如此,徐承德突然有些心悸。
“什么人!”
后院突然传来列风警觉的呵斥声。
一旁的顾平一愣,闻声看了过去。
下一刻,列风押着一哭哭啼啼的宫女从后院走了过来。
那宫女扑通一声跪在了棠观脚边,“皇上饶命……”
棠观眸色微动,视线终于从殿门上缓缓移开,落在那伏着身不住颤抖的宫女身上。
“陛下,卑职方才看见这宫女鬼鬼祟祟去了后院,便跟了过去。”
说着,列风将手中握着的一株刚发芽的新苗呈给了棠观,“这是她方才从后院偷偷□□的,卑职觉得有蹊跷,便将她押过来了。”
棠观皱眉,伸手接过那株新苗,仔细看了看。
后院的……
这是……那株天涯子?
颜绾每日都要亲自照拂的奇花花苗?
“说,为何要偷这花苗?”
顾平低头,朝那小宫女厉声道。
“不关奴婢的事啊皇上!这,这都是豆蔻姑姑吩咐奴婢做的……说今□□娘若是出了意外,让奴婢一定要去后院将一株刚发芽的花苗□□,悄悄焚了。说,说……”
说到这,她下意识顿住,抬头望了棠观一眼。
“说什么?还在支支吾吾……莫非是要我动刑不成?!”顾平瞪了瞪眼。
那宫女被吓得连忙重新伏身,“皇上饶命啊皇上……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豆蔻姑姑叫奴婢做的。豆蔻姑姑的意思从来都是娘娘的意思,奴婢不敢不从啊!她,她说如果没有及时焚了这花,被皇上或是被除了于太医之外的其他太医发现,就是坏了娘娘的大计,整个长乐宫……就都,都完了!”
豆蔻的吩咐。
皇后的大计。
除了于太医之外的其他太医……
没有错过这宫女话中的每一个重点,棠观攥着天涯子的手缓缓收紧,竟是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很可怕,很可怕的猜想。
“叫姜太医出来……看看这天涯子有无问题。”
棠观眉目间的阴沉太过锋利,再加上情绪莫辨的低哑嗓音,更是无端让人畏惧。
顾平接过花苗,面上却露出些难色,“可……可姜太医正在为娘娘……”
见棠观神色晦暗,无动于衷,他自觉地咽回了后半句话,悻悻的转身,“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去……”
“回来。”
棠观冷声将他唤了回来。
“嗯?”
顾平不解的转头。
“立刻去押于辞。”顿了顿,“另外……再请个太医过来。”
===
“皇上……这株花苗并无问题。”
被临时召来的一年轻太医细细看了看花苗根部,最终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棠观眉心微松,然而还未等他完全放下心,那太医却又开口了。
“可……皇上,不知微臣能不能看看娘娘的药方,又或是剩下的药渣?”
棠观沉默,看了徐承德一眼。
徐承德会意,连忙躬身退下,不多时,便端着一盛了些药渣的瓷碗走了回来,“张太医,这是娘娘昨日喝剩下的药渣,还未来得及倒掉。”
张太医接过碗,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说罢,他便细细看向那碗里的残渣,闻了一番,又拾了一些在指间搓了搓,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
“可是有何不妥?”
顾平追问道。
“皇上!娘娘今日小产恐怕并非意外!”
张太医面色一肃。
棠观唇角紧抿,攥紧的手背青筋凸起,掌心湿漉漉的。
“皇上,这花苗根部被浸了药汁,原本是没有问题的。但娘娘平日的安胎药里偏偏多添了一味药,与花苗浸过的药汁相克……娘娘每日要喝这安胎药,又经常打理这株花苗,日子一长,小产是必然的……”
棠观面色越来越青,细微之处甚至能看见他的嘴唇都在颤抖,“于辞呢?”
“皇上!”
列风飞身落在廊下,跪下回禀道,“皇上,于太医……逃了。卑职在他府上发现了还未烧完的书信……他,是危楼生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