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那个人的伤好了,想见一见您。”
“我知道了,带她去我房里罢。”
“是。”
凌霄摇着美人扇走下楼,有客人截住她,想要一亲芳泽,她游刃有余地应对过去了,腰肢款款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燃着细细的甜香,一副美人春睡图挂在墙上,画中之人正是凌霄。鹅黄带金的连珠帐勾着,长长的流苏垂到了花样繁复的地毯上,床边是刻着缠枝玫瑰的梳妆镜,胭脂水粉琳琅满目。一个穿着黑衣兜帽的人站在她的房间里,对着彩瓷花瓶的大朵的橙色鸢尾花出神,看身形,应该是一个女子。
凌霄关了门,随意道:“坐罢,喝茶么?”
那女子摇摇头,道:“什么时候送我到顺天教总教去。”
“这么着急?”凌霄道:“教中的训练可是很苦的,多养养不好么?”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不怕苦。”
凌霄轻启红唇:“既然飞鸢姑娘这么说了,那么明日一早便出发罢。南疆路远,总要两个月方能到达。”
“不要叫我飞鸢,飞鸢已经死了。”
“也好,昨日种种皆云烟。那么,今后姑娘想用什么名字呢?”
那女子想了一想,道:“紫藤,叫我紫藤。”
凌霄笑道:“是个好名字,紫藤姑娘,今晚好好休息罢。”
紫藤点了点头,一拉开门,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她没有蒙面,还对紫藤柔媚一笑。紫藤见到她也不惊讶,径直走了。
花楹进来看到凌霄揉着额角,道:“姐姐,你累着了?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刚才,我看到飞鸢出去了。”
“她改名叫紫藤了,”凌霄道:“明儿叫蝶姑给她易容,走水路南下。”
花楹道:“你不是说要蝶姑送她去么。”
“不成了,”凌霄道:“现在王谢薛三家都在暗查采蝶轩和白砚斋,蝶姑不宜妄动。”
花楹笑了笑,啧啧道:“薛家三姑娘几次都逃过了,看着呆,原来是个厉害角色。”
凌霄道:“我都懒得说你,没事帮着那姓柳的蠢货做什么,空有一颗做正室的心,却是个扶不上墙的。”
“趁着找东西将薛家搅一搅呗,”花楹玩着自己的指甲,道:“反正也无聊。”
凌霄无奈道:“要是耽误了教主的事,看他怎么罚你。东西找到了没?”
花楹摇头道:“这几年我几乎找遍了薛家的每一寸地方,还是没有发现。”
凌霄道:“那东西看来不在薛府,算了,你不必在那浪费时间了,出来罢。”
“那东西既不在皇宫里,也不在薛许两家。难道就在王家或是谢家?可是这两家都跟铁桶似的,我们的人找不到机会混进去。”
凌霄垂了眸,拿起茶盏吹着茶沫。花楹凝视着墙上的美人春睡图,道:“有时候,我怀疑,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
“是有的,”凌霄放了茶杯,道:“当年许氏得宠,小姑姑忧心忡忡,便与大伯商议,将苏家一半家产隐匿南方,为二皇子留一条后路,秘地的钥匙,在小姑姑身上。”
“可是,我们找钥匙找了这许多年,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就接着找,不能放弃。”凌霄道:“若是教主得了钥匙,便可以开启宝库招兵买马,血海深仇,指日可报。我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不久为了这一天么?”
花楹目中闪着火光,咬唇道:“姐姐,那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先飞鸽传书给教主,请示一下,等他回了信我再告诉你。”
“好,”花楹站起来道:“姐姐,我先回去了,你多多小心。”
花楹离开,将清冷的夜色关在门外,她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心道:在薛府耗费了几年青春,居然一事无成,想想有些不甘心呢。既然与柳风蕙姐妹相称几年,不如临走前最后帮她一次。柳家不是要去南疆做些乐器生意么,正好。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凌霄眯着眼睛歪了一会儿,伸手往椅背后摁了一下。梳妆镜的那面墙突然向右移动,露出一间烛光幽暗的密室。
凌霄走了进去,密室里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林林总总供着许多牌位,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她。她想起小时候,一家子人一起踏青。长辈们席地而坐,或闲谈,或饮酒。而她和姐妹们一起放风筝。天那么蓝,风筝飞得那么高,她还以为,生活会永远那么美好。
可是,转瞬之间,她的亲人们,都成了供桌上一个个冰冷的排位。
冰冷潮湿的牢房,乱串的鼠虫,遥远的路途,繁重的劳役,随着夜晚降临而来的屈辱,还有山崩时灭顶的恐惧,是她此生挥不去的梦魇。
她甩了甩头,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爹,娘,大伯,小姑姑,还有众位姐妹兄弟,湘容曾经发过誓,此生一定会为你们报仇。你们放心,大幕徐徐拉开了,湘容就先用许孟的人头,来祭奠我们苏家人的在天之灵!”
一沙换了湿衣服,出来看到罪魁祸首蜷在花下晒太阳,一团雪也似的白毛,特别显眼。这家伙提回来洗干净之后,居然十分漂亮可爱,一双黑眼睛衬着雪白柔软的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在涤尘居呆了几日,这猫儿发现周围的人对它没有恶意,便胆子大了,上跳下蹿,抓蝴蝶玩蝈蝈。公子在的时候,却又换了乖巧的模样趴在公子的脚边睡觉。
其他院子里的丫环们听说二公子养了一只雪白的猫,便时常过来逗一逗它,它只需要撒个娇打个滚,就能得到鱼干肉脯和芊芊玉手的温柔抚摸,日子别提过得有多美了。它在别人那里都是没脾气,却唯独对一沙十分凶悍,时不时挠破他的衣裳,每次洗澡还要抖他一身的水。一沙去公子那诉苦,公子淡淡地给他加了月例,让他多买一些衣裳,就不管了,一沙只能气苦。
一叶拿了根狗尾巴草,坐在一旁和它玩儿,它懒洋洋地用毛茸茸粉嫩嫩的小爪子拨着,时不时咬一口又吐出来。一沙做出狰狞的表情吓它,它理都不理。
“烟儿。”
听到主人叫唤,烟儿极快地翻身而起,抛弃了一叶,一边喵喵叫一边奔进涤尘居。烟儿的大名叫墟烟。因为刚来时公子以为它是灰猫,就用了“依依墟里烟”给它命名,真不愧是公子,取个猫的名字都比一些贵族姑娘的名字好听几倍。
王屿撕了银鱼干喂烟儿,烟儿吃得极香,圆圆的猫眼都眯起来。王屿拿帕子擦了手,坐在窗前看书。
烟儿吃够了鱼干,舔着粉爪子洗脸,又绕着自己的尾巴玩了一阵,最后趴到王屿的脚边睡着了。
窗外日光晴好,王屿全身都像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低头看了看圈在脚边的一圈白毛,笑了笑。
这场景如此融洽,一沙一叶都不想打扰,悄悄地退下了。
十月六日,薛沁颜大婚。
谢夫人看着大女儿盖上盖头,让薛辞背出了雅娴苑,泪水涟涟,薛汲颜在一旁劝道:“母亲,大姐姐嫁得极好,您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谢夫人拭着泪说道:“可是我的心就是酸酸的,母亲多希望你们都还是小姑娘,绕在父母膝下,永远不要10 长大。”
薛汲颜道:“那好呀,姝儿就不嫁人了,一直陪着母亲。”
谢夫人带着泪笑了:“你这孩气的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好。女孩儿哪里有不嫁人的。”
“姝姝儿有了些许才名,可以去咏雪书院,一辈子不嫁人。”
“你打住罢,”谢夫人道:“我的姝姝儿要嫁个一等一的男子,下半生衣食无忧,做什么要去咏雪书院过那清苦似尼姑的日子。”
薛汲颜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前院,薛颂红光满面,接受着众人的祝贺,此次亲上加亲,他与谢府的关系更深了一层。许家家主许淼笑眯眯道:“薛兄今日春风得意,下官实在羡慕。”
薛颂道:“许家一连出了两位贵人,风头正劲,许侍郎却说羡慕我,实在是不敢当。”
薛辞匆匆赶来,薛颂道:“回来的正好,去招呼客人。”
薛辞朝许淼温雅一礼,许淼看着薛辞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想起家里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面上的笑容淡了。
谢府之中,一样是异常热闹,谢家三房独女谢忆方踢了轿门,谢钧已等不及地将手里的红绸递了进去,惹得喜娘笑个不住。闲桥君在一旁啧啧有声,王屿看不下谢钧那个傻样子,撩袍入内。闲桥君赶上来,道:“你可别瞧不起谢钧,回头你大婚的时候,还不一定淡定得了呢。”
王屿道:“早着呢。”
闲桥君道:“十八了,还早,宰相大人也许在私下相看好了,就等你明年状元及第,来个双喜临门。”
王屿扯了扯嘴角,道:“闲桥君二十有三,怎么还不成婚,是不是江湖上红颜知己太多,选不过来?”
闲桥君道:“天大地大,一个人自由自在,惬意得紧。”
王屿道:“江湖人才辈出,指不定哪天出了个少年俊杰,你就成了大叔了。”
这是说他老了!不就是比你们大五岁么!闲桥君摸了摸干净的下巴,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钧好酒,众人皆知,熟识之人又大多是武将,喜宴上的酒成坛成坛地堆着,小酒杯换成了大海碗,就等着谢钧呢。
谢钧平日有酒就是乐事,但今晚洞房花烛,他有心想敷衍。掀了盖头,满脑子都是婧儿明艳绝伦的脸,要不是谢锐来拉他,他都挪不动步了。无奈帮他挡酒的人少,灌他喝酒的人多。直喝到夜过二更,众宾客方才兴尽散去,而此时,谢钧醉成了一滩烂泥。
闲桥君随着人流走出谢府,冷风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一些。王屿不耐酒气,早就回去了,他抬头看着夜空稀疏的几颗星,忽然想见一见那个姑娘。今日她的姐姐大婚,她应该是笑着的罢。
心里这么想着,身形已越过重重高楼屋檐。薛府的喜宴也散了,只剩下仆人们在打扫。闲桥君循着那日的记忆来到枕萤洲,迎接他的却是一片黑暗。
他苦笑了一下,是了,她身子不好,必定是早早就歇下了。那一次夜深不眠,只是个例外罢。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他皱了眉,凝神去听,她咳了几声,又睡去了。闲桥君躺倒在屋檐上,稀疏的星光闪着寒意。她的病总是不见好,寒山寺的住持问空大师医术高超,他得让王屿引见引见。
过几天,他就离开京城,去一趟姑苏。
第三十四章
一转眼就到了薛沁颜三朝回门的日子,薛家人早早起来梳洗了,在福润堂等着谢钧夫妇。
外面小丫头清脆地喊道:“大姑爷,大姑奶奶来了。”
谢夫人站了起来,眼见着谢钧薛沁颜相携而来,薛沁颜梳了妇人的发饰,穿了一身茜红绣折枝海棠的衣裙,戴了整副红宝石头面,整个人容光焕发。谢钧与薛沁颜给家里的长辈行了礼。一屋人说了一会儿话,薛颂道:“贤婿,随我到书房来。”谢钧低声对薛沁颜道:“我一会儿过来接你。”
薛沚颜和薛汲颜看着大表哥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直发笑。
薛预夫妇本想与谢钧多说两句话,听到薛颂要与谢钧单独谈话,有些讪讪的。薛预想了想,道:“大哥,我有些事想问你。”
薛颂道:“你也一道过来罢。”薛预连连应声,跟着大哥走了。留下顾夫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飞鸢败露之后,她想起自己对薛汲颜咄咄逼人的话语,情急之下想装晕了事,可还是被谢夫人整治了一番。针扎的疼痛似乎还在昨日,她无法忘记,没想到谢夫人发起怒来如此可怕。再加上她管的一些田庄收成不好,被薛老夫人训了一顿,她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幸好婉儿如今是公主伴读,她还有个依仗。
她转了转眼珠,笑道:“婧儿嫁了人,里里外外透着娇艳,颜色倒是更好了。”
薛沁颜笑道:“婶娘过奖了,我看四妹妹五妹妹也逐渐长开了,惹人怜爱。”
薛涴颜笑道:“我们是比不得大姐姐的。”
谢夫人面上淡淡的,顾夫人又道:“我看大嫂有些疲乏,可是掌管家中事务太过劳累了?”
谢夫人面无表情帝看了她一眼,道:“中馈我掌管十几年了,倒没什么,只是张罗了婧儿的事,接下来又是杜氏进门,有些疲乏罢了。”
薛老夫人叹道:“老大老二身边好几年也没有添过人了,难为玫儿贤惠。二媳妇,你可要向嫂子学学。”
学什么,要她也给老爷纳妾么?顾夫人讪讪道:“要找合适的也没那么容易,总要好好相看相看。”
谢夫人道:“我那里还有好几副画像,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弟妹要看么?”
顾夫人这下真坐不住了,道:“不劳嫂子费心,二房还有些事务,我先回去了。”
薛沅颜早就呆不住了,所有人都捧着薛沁颜,她们二房就是个陪衬。顾夫人一起身,她也跟着离开。薛涴颜牵着妙姐儿过来道:“大姐姐一身贵气,将来必定会越过越好。”
这个五妹妹自从当了宁和公主的伴读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待人接物都从容起来,比薛沅颜更有嫡女风范。薛沁颜笑了一笑,道:“承婉儿吉言。”
妙姐儿一直看着薛沁颜的发鬓,她簪了一只海棠垂珠簪子,海棠花瓣都镶了红宝石,色泽莹亮。薛沁颜察觉了妙姐儿的目光,拔下簪子道:“妙姐儿,你想看这个?”
妙姐儿应声,正要接过,薛涴颜拉回妙姐儿的手,道:“妙儿,这是大姐姐的东西,回头五姐姐给你更好的。”
妙姐儿看了看红宝石海棠簪子,有又仰头看了看姐姐,听话地收回手。薛沁颜笑了笑,把簪子插回去,薛涴颜行了礼,带着妙姐儿回去了。
薛老夫人道:“好了,叫你们陪了我这个老婆子半日,自去罢。想必你们有很多体己话要说,不想让我这老婆子听见。”
三姐妹笑道:“祖母说笑了,没有的事儿。”
薛老夫人摆手道:“行了行了,我起得早,现在有些乏了,要补个回笼觉。”
母女四人这才辞别了老夫人,慢慢在花园里散步。谢夫人握着薛沁颜的手走在前面,悄悄道:“婧儿,洞房之夜他可怜惜你?”
薛沁颜红了脸,薛汲颜耳朵尖,在后面笑道:“听说大姐夫洞房之夜喝的烂醉,是被抬进去的。”
谢夫人回头瞪了薛汲颜一眼,对薛沁颜道:“第二天才圆的房?”薛沁颜轻轻点头,脸都红透了。
夏蝉跑过来道:“夫人,官媒和杜夫人来了。谢妈妈先迎到锦绣堂去了。”
谢夫人点点头,对三个女儿道:“你们别走太远了,仔细钧哥儿待会儿找不到婧儿,心里着急。”
谢夫人一走,三姐妹才算真正没了束缚,围着薛沁颜问这问那。薛沚颜道:“大姐姐,谢家的各房可好相处?”
薛沁颜叹道:“说来也是少有,我问了谢钧,又观察了两日,谢家上下竟然没有芥蒂,三房都是一条心,也难怪谢家一直长盛不衰。忠卫侯与谢二爷轮流戍边,谁在府里都是一样的。
也许是因为身为武将,常年征战,于女色上并不留心,谢家都不纳妾,也没了妻妾之间的算计。”
薛沚颜道:“王谢两家都不纳妾,在容朝也算是奇特。”
薛沁颜道:“想来母亲从谢家嫁到薛家,也是花了一段时间适应,她原是不会这些弯弯肠子的。”
薛汲颜道:“忠卫侯和谢二爷如雷贯耳。谢家三房,却很少被人提及。”
“三叔早年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个遗腹女,叫谢忆,小名芊儿,今年六岁。三叔死后三婶常年闭门不出,只带着女儿过活。芊儿年纪小小,却很懂事,大伙儿都偏疼她一些。”
薛沚颜叹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婧儿,婧儿!”远远传来谢钧的声音。
薛汲颜摇手道:“大姐夫,我们在这里。”
谢钧一路带着笑容快步走来,看见薛沁颜,目光发亮。
薛沁颜道:“你和父亲说完话了?”
谢钧道:“说完了,我离开书房就来找你了。”
薛沚颜与薛汲颜相视一笑,道:“大姐夫难得来,姐姐好好带他逛一逛。要是被乱花迷了眼,再来找我们。”
两人嘻嘻一笑,把一干无关人等都叫走了,独留谢钧夫妻。薛沁颜面色一红,嗔了谢钧一眼,道:“你来这么快做什么,我和姐妹们才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