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玉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飘飘然下了高台。
“来人,把这包东西送到清风馆去。”
丫环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子衿说,最近许孟缠他缠紧,问一问坊主,什么时候动手?”
凌霄顿了一会儿,道:“让他再等等,还不到时候。”
丫环应了一声,退下了。
凌霄摇了摇手中的美人扇,轻轻笑了笑。
柳姨娘看着锦绣堂紧闭的门,整了整身上的柳绿白斓边褙子,一个时辰了,谢夫人还没有叫她进去。昨晚上谢妈妈过来说,叫她以后每日卯时起床,伺候主母用早膳,还不许带贴身丫环。她想称病不去,谢妈妈淡淡地说:“如果姨娘病了,那么奴婢正好把赋哥儿抱到正房,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柳姨娘银牙暗咬,恭顺地应了。多年装大度宽容,今儿却要开始拿捏她,怎地不见她去寻花姨娘的晦气,想来是因为三姑娘差点被陷害,要拿她出气。
飞鸢已死,无证无据,况且都是外面的人动手,她只是报个姑娘出去的时辰罢了。怎么查,她是不怕的。若是老爷下朝回来见她拿捏自己,没准会多一份怜惜。
柳姨娘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谢妈妈终于出来道:“柳姨娘,进去罢。”
柳姨娘应了,见夏蝉往瓷盘里倒水,连忙净了手,绞了面巾恭恭敬敬递给谢夫人。谢夫人净了面,问道:“老爷过来用早膳么?”
柳姨娘竖起耳朵,谢妈妈慢悠悠道:“老爷一大早就走了,眼看雨季就要来了,各处的堤坝都要去查看,南方那边也需要时时留意。”
谢夫人点了点头,柳姨娘听着老爷不会过来,心思淡了一半,伺候谢夫人也怠慢了,为谢夫人插簪的时候,手重了。谢夫人柳眉一挑,反手一巴掌将柳姨娘打翻在地。
谢夫人是武将出身,很有些力气,柳姨娘滚了两圈方才停住,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你打我?”
谢夫人道:“什么你呀我呀,谢妈妈,柳姨娘多年不伺候主母,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去教教她。”
谢妈妈走过去,把柳姨娘提起来,道:“妾对主母该自称奴婢,姨娘记住了么。”
柳姨娘看着谢妈妈扬起的巴掌,颤声道:“奴婢,奴婢晓得了。”
谢妈妈放下了手,吩咐道:“把早膳摆上来,让姨娘伺候夫人用膳。要是伺候不好,姨娘就出去跪上一个时辰罢。”
吹笛在浸柔轩折月季,正想着是用粉色的插瓶还是黄色的插瓶,忽见柳姨娘捂着半边脸颊一瘸一拐地进来,头发都散乱了。吹笛惊道:“哎哟,我的姨娘,这是怎么了?”
柳姨娘拿开手,半边脸肿得老高。“快去拿药来。”
弄笙正在房里做针线,见了也大吃一惊,将柳姨娘扶进来,去包了块冰给她敷脸。
柳姨娘疼得龇牙咧嘴,恨声道:“好你个谢玫,等老爷回来了,我让你好看!”
吹笛取了消肿的药膏给柳姨娘涂上,道:“夫人平日里贤淑大度,怎地突然厉害起来。”
柳姨娘冷哼一声:“想来这泼辣善妒,才是她的本性。”
弄笙道:“这可怎么好,今后要是日日这般折磨姨娘,半条命都没了。”
“且让谢玫得意半日,”柳姨娘止住吹笛涂药膏的手,道:“你去垂花门守着,看到老爷回来了,就请他到浸柔轩来。”
薛颂慢慢地从金銮殿的台阶下来,眉头深锁。连着几日大雨,护城河都涨了不少。若是雨季像前年一样绵长,南方怕是又要受灾了。因着修缮后宫,国库的银子花了不少。赈灾,可又是一笔巨款啊。
“薛大人。”
薛颂回头一看,行礼道:“丞相大人。”
王译道:“防灾之事,薛大人可有解决之法?”
薛颂道:“下官将南方各州的县志又看了一遍,心里已有大概的计划。只是,这修缮公事,安顿流民的银两--”
“这正是我反对皇上修缮后宫的原因。”王译道:“如今,或许可以在军饷上想想办法。”
薛颂目光一闪,去年犬戎被谢家二爷斩了首领,各部落为了争权,内部斗得不亦乐乎。西北应该会安稳一阵子了,今年的军饷,是否可以少拨一些。
宫门外,管家在马车旁等他,他问道:“看到忠卫侯没有。”
管家道:“忠卫侯的马车已经走了。”
薛颂撩袍上车,道:“去谢府。”
吹笛在垂花门外等了半日,方看到老爷回来,她急忙上前道:“老爷安好。”
薛颂顿了一下,道:“吹笛?”
吹笛道:“正是奴婢,老爷,柳姨娘备好了午膳,想请您过去。”
薛颂道:“叫她等一会儿,我先去夫人那里。”
“老爷!”吹笛急道:“姨娘肿着脸亲自准备了一桌饭菜,就是想早点见到老爷。”
薛颂眼皮一掀,道:“肿着脸?摔了?”
“是夫人--”吹笛的声音低下去。
薛颂心道奇怪,谢夫人一贯贤淑,不随意处置姬妾。他想了想,还是往谢夫人的住处去。吹笛不敢再拦,转了转眼珠子,暗暗在后面跟着。
谢夫人与谢妈妈正在商量着什么,案上摆着几副画像。薛颂高大的身影进来,谢夫人放了画像,道:“老爷回来了。”
薛颂看着案上的画像,问道:“这是什么?”
谢夫人笑道:“既然老爷刚好来了,妾身也就直说了。妾身瞧着老爷好几年身边没有添新人了,就请官媒帮着相看,这不,才两天,就送了好几副画像过来,老爷看看罢。”
“哦?”薛颂紧锁的眉头松下来,拿了一副画像来看。
谢夫人解释道:“这是司农寺监园的妹子,今年十七岁,娇柔纤细。”又拿起一副画像道:“这是刘都尉的妹子,今年也是十七,略通诗书。”
薛颂放下了画像,道:“你看着办罢,选一个就行。”
谢夫人笑着应了,薛颂抬手看见谢夫人的一根簪子松了,顺手将它往里一压,却不料谢夫人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薛颂道:“怎么了?”
谢夫人摇摇头,谢妈妈犹豫了一下,道:“今儿柳姨娘来伺候梳洗,不知道是想什么分了神,簪尖刺中了夫人的头皮,夫人立时就见了血,老奴气不过,就教训了柳姨娘。”
薛颂点点头,道:“她有什么不对,夫人教训她就是,传膳罢。”
谢妈妈往外头望了望,道:“老奴像是看到吹笛在外面等着。”
谢夫人一边帮薛颂脱了官服,一边道:“老爷这是晚上要去柳妹妹那里么?”
薛颂心道,吹笛那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试图在他面前颠倒是非,要是他先去了浸柔轩再来问夫人,可不就闹了宠妾灭妻的笑话了。
“我今天歇在夫人这里。”薛颂对谢妈妈道:“吹笛那丫头,嘴巴不干净,拉出去掌嘴十下,然后去浸柔轩告诉柳姨娘,好好守本分。”
谢妈妈一一应了,谢夫人为薛颂换上了直裰,笑道:“下个月办完婧儿和钧哥儿的婚事,妾身就选个好日子把新妹妹抬进来,伺候老爷。”
薛颂看着妻子贤淑的笑容,想着忠卫侯今日应得爽快,心里越发熨帖。
第三十二章
桌上的饭菜已冷,柳姨娘肿着脸呆呆地坐着。吹笛被掌嘴,谢妈妈过来传话。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还问了第二遍。吹笛含糊不清地告诉她,谢夫人要为老爷纳新妾了,她顿时像是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彻头彻尾地凉。
花姨娘是百花坊出身,自入门以来老爷从不去她那里,她对柳姨娘构不成威胁。但是新纳的小妾,却是清白的官家小姐,且有着娇嫩的容貌和良好的教养。
她再保养,也不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娇艳了,等新妾娶进门,老爷肯定会把她抛在脑后。要是新妾再生下儿子,赋哥儿就岌岌可危了。柳姨娘指甲都掐近了肉里,外头的天光还亮着,她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谢玫,是要逼死她么?
刚送走了几位问话的贵人,何老板笑着摇摇头,一盏茶还未喝完,门外又进来一个人。何老板一抬头,便被来人的相貌气质所摄。
身边的小厮一沙熟练地咳了咳,道:“何老板,你这有什么难得的孤本,拿出来给我们公子看看。”
何老板回过神来,作揖道:“原来是王二公子,失礼失礼。”
王屿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神情:“你认得我?”
何老板笑道:“如此风仪,也只有王家二郎了。王公子稍候。”
王屿点点头,信步往后堂走去。一沙道:“公子,坐下来等就好了。”
“我到后面走走。”
一沙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十三岁之后就不去书院了,院里的先生都教不了他。他要么留在涤尘居,要么找风景和美的地方独自呆着。要不是谢公子和闲桥君,公子恐怕一丝烟火气都没有。今天,公子居然提出上街逛逛,一沙差点惊掉了下巴。
王屿在曲廊信步走着,曲廊的尽头,黑叶莲花掌已经不见,地面上残留着两圈浅浅的泥印。再往前走,就是一道锈迹斑斑的小门。两旁墙上爬满了绿意盎然的枫藤。王屿站了一会儿,走到一侧翻着小伞般的叶子,然后又去翻另一边。
一沙心道:公子这是喜欢枫藤?回头他让人在涤尘居种几株。
王屿翻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枫藤一侧,有几片残缺的绿叶,叶下,有一弯鞋底的轮廓。从这里背走薛汲颜的人,是轻功非凡的江湖人士。薛汲颜,或者说薛家有什么东西,让江湖之人介入了后宅之争。
何老板正在白砚斋向外张望,冷不防王屿从后转出来,何老板上前道:“我还当公子不耐久坐离去了,原来公子去了后头。”
王屿瞧了瞧何老板手上的几本书,道:“把它们包起来。”
“呃?”何老板还没开始介绍呢。
一沙忙掏了银票出来,道:“公子说要了就是要了,快包起来。”
何老板点了点银票,将耽美文库好了递给王屿,王屿正要出门,却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撞到了脚下。
那小猫受到了惊吓,呲溜一声跑到桌子下躲起来。一沙道:“哪里来的野猫?”
何老板道:“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脏兮兮的。”
那小猫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仰望着王屿,黑溜溜的眼珠里,有戒备,有慌张,还有一丝恳求,就像是某一日某个人坐在在树上抱着树枝的表情。
“一沙,把这只猫带回府。”
“哎,啊?什么?”
“把这只猫带回府。”
一沙吃了一惊,看着公子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便提拎着小灰猫的脖颈将它从桌底下拉出来,可怜的小家伙在空中蹬着四肢,也没能摆脱一沙的魔掌。
薛辞拎着一封信,走进了紫云阁。
薛汲颜正歪在榻上吃栗子,流樱飘絮两个人剥栗子的速度,都比不上她一个人吃的速度。薛辞笑道:“一进来就闻到栗子的香气了。”
薛汲颜指着流樱刚剥好的一颗栗子,道:“你也来吃。”
“你大哥亲自来给你送信,你一颗栗子就打发我了?”
薛汲颜坐直了身体,道:“拿来我看看。”
薛辞将信递给她,信封上写着:三表妹薛汲颜亲启。薛汲颜莞尔一笑:“多谢大哥。”
薛辞吃了一颗栗子道:“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碰到谢家的仆人,就顺便拿进来了。”
薛汲颜将信递给流樱收好,道:“大哥,你最近有见到大表哥么?”
“见过,刚和大妹妹定亲的时候,我和薛文薛铭特特去找他,他都快笑傻了。现在松衡武院也不去了,就一心在家里准备婚事,他听说大妹妹的雅娴苑有一棵樱桃树,一廊芍药,还特地去买了樱桃芍药种在他的寝居外。”
薛汲颜想象着大表哥乐傻了的样子,忍不住噗呲一笑,对薛辞道:“成婚那天得找个人提点他才行,要不然他乐得找不到薛府大门了可怎么好。”
两兄妹笑了一阵,薛辞道:“我去看看大妹妹,你去不去。”
薛汲颜点头道:“大哥先走,我换一件褙子就过去。
信是谢悦写来的,里面是她查到的一些消息。薛家人回府后那两盆黑叶莲花掌就消失了,连何老板都不知道有过这个东西。静园小房的窗外和床边各有半个陌生人的泥脚印,掳走薛汲颜的人轻功不凡。此外,谢钧后来听闲桥君说,黑叶莲花掌加上白牡丹花蕊,两者香气可使人昏迷。
柳姨娘还买通了江湖人士,想必是她娘家牵的线罢,母亲动了真怒,柳姨娘今后,不会比死更轻松。薛汲颜慢慢折了信纸,点了烛火将它烧了。起身道:“去把那件银红刻丝褙子拿来罢,我要去看大姐姐。”
到雅娴苑的时候,却不见了薛辞。薛沚颜笑道:“大哥哥听说大姐姐在试嫁衣,就走了。”
薛汲颜道:“穿好了么?”
“快好了,进来罢。”
大红织金的嫁衣穿在京城双艳之一的薛沁颜身上,尤为夺目,连身为女子的薛沚颜和薛汲颜都移不开眼。这还是没上妆的时候呢,要是上了妆,可不是要了人命了。
绣娘道:“我看腰身还宽了一些,其他都合适,再改一次就好了。”
薛沁颜道:“你们先到外面坐一坐,我就快好了。”
门外探出个小脑袋,道:“大姐姐,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呢。”
薛沚颜牵过妙姐儿,道:“仙女要换衣服啦,我们先出去吃糕点。”
“有芝麻核桃酥么?”
“有,还有甜甜的山药糕和豌豆黄。”
薛沁颜道:“二妹,三妹,别让她吃太多,省得肚子疼。”
薛汲颜挥挥手:“知道啦。”
妙姐儿吃了几块芝麻核桃酥和山药糕,还想再拿,被薛沚颜拿住了。妙姐儿不甘地吐吐舌头。
薛沁颜换了家常衣服出来。妙姐儿道:“大姐姐,你要成亲了,开心吗?”
薛沚颜笑道:“新娘子哪有不开心的。”
“可是三哥哥不太高兴呢,这个月都待在书院,没有回来。”
薛沁颜道:“也许三弟是不好意思了呢,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薛汲颜道:“妙姐儿今天怎么自己过来了,五妹妹不陪着你来?”
妙姐儿道:“五姐姐现在很忙了,时常要进宫,母亲也经常找她去说话。”
“七姑娘,七姑娘,你原来在这里,可让奴婢们好找。”软红和知绿进来,对薛沁颜三人行了礼,拉起妙姐儿道:“姨娘找姑娘找得都着急了,快跟奴婢们走吧。”
妙姐儿拿了一块豌豆黄,被软红一拉,不小心掉在地上,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跟着软红知绿走了。
林姨娘远远看到妙姐儿回来了,小跑过去抱起她,道:“我的妙姐儿,你去哪里了,姨娘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妙姐儿道:“我以前也到处跑呀,姨娘也没有这么担心过。”
林姨娘道:“那是因为以前姨娘有婉姐儿和你,现在姨娘只有你了。”
妙姐儿眨巴着眼睛,没有明白林姨娘话里的意思。软红在一边说道:“姨娘,您别多心。五姑娘就算记到了二夫人名下,搬了出去,也还是您亲生的啊。她以后还会常常来看你的。”
林姨娘摇头道:“不会了,我知道她,她一直恨着我,恨我是个没本事的。”
妙姐儿道:“五姐姐搬走了?搬去了哪里?”
知绿道:“刚刚搬走的,搬去了怡玉楼,这怡玉楼,比四姑娘的晶瑚榭还要离二夫人近些。”走的时候,林姨娘泪眼朦胧地握住了五姑娘的手,五姑娘却冷冷地抽回来,一句话也没说,昂首走出了院子,也难怪林姨娘会这样伤心了。
妙姐儿想了想,道:“怡玉楼下面中了一片紫薇花,可好看了呢。”
林姨娘叹了口气,摸一摸妙姐儿柔软的发顶:“妙姐儿,你以后长大了会记得姨娘么?”
妙姐儿笃定道:“会!”
林姨娘含泪笑了,牵着妙姐儿的手往里面走,道:“走,姨娘和你穿花玩儿。”
第三十三章
夜深沉,百花坊里,迎来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刻,无数美人穿梭期间,迎接到来的每一位贵客,香气靡靡,莺声呖呖。有些人酒兴上头,按捺不住,寻个僻静处就把美人压在了身下。
男人,无论白天多么衣冠楚楚,晚上到了百花坊,都是一个样。凌霄在楼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冷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