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汲颜呆住了,满脑子都是王屿刚才的话,心中几番滋味翻来滚去。脚下一凉,鞋袜被他脱了下来。她急道:“王屿,你干什么!”
“给你看看哪里扭着了,”王屿挑了挑眉,道:“难道你以为我想要效仿古人,与你在密林处幽约么?”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王屿堂堂状元郎,圣贤书都读到猫肚子里去了么?”
王屿闲闲道:“对你情不自禁罢了。”
薛汲颜面色一红,恨恨地捏了他一把。王屿笑了一笑,这力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倒了随身带的伤药给她抹上。
“我自己来。”
“别动,一下就好了。”她的脚小巧可爱,玉白温软,不好好感受一番简直是暴殄天物。
“好了么,怎么这么久。”
王屿恋恋不舍地帮薛汲颜套上鞋袜,站起身道:“这药效发挥要一段时间,这期间不宜着力,我背你出去。”
王屿将她抱上大石,转过身去。身后的佳人一动不动,他皱了眉,正要催促,一个绵软的身子伏了上来。王屿将她往上掂一掂,缓缓向前走去。
林间鸟语声声,微风阵阵,草间颜色零星,花香沁人,王屿心满意足之间,只觉得此处一树一草无一不美。
“你以后,不许娶别人,一个都不行。”身后有人低声道。
话语轻轻,他却一字一句听清楚了,笑道:“王家家风,只娶妻不娶妾,你完全不必担心。”
薛汲颜眉头一动,道:“若是要娶呢?”
“需在王家祠堂跪上一日一夜。”
身后的人似乎颤了一下,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王屿又听得身后道:“不许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也不许别的女子多看你一眼。要是有人给你传东西,你就摔回她脸上去,还有--”
这小丫头声音越扬越高,倒是说个没完了,王屿倏地放了手,转身将薛汲颜压向树干,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纠缠间,他呢喃道:“姝姝儿,快点长大罢,及笄之后,我来娶你。”
薛辞和薛汲颜刚回到府里,就被薛颂叫到了书房。
薛颂一见儿子和女儿满裤脚的泥,脸色就沉了下来。对儿子斥道:“你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怎么像田间小儿一般地疯玩,还带着妹妹一起。给我回去抄五经,今晚就别睡了。”
薛辞苦着脸,薛汲颜道:“父亲,哥哥是与王二公子意气相投,才约了一起去游玩。明儿哥哥就要去户部述职,要是整夜不睡,哪里有精神做事呢。”
“王屿?”薛颂的眉头舒缓的一些,道:“罢了,抄一遍论语即可。快回去梳洗梳洗,看看你们,简直两只泥豚!”
兄妹二人灰溜溜地从父亲书房出来,又被请到母亲的锦绣堂训了一顿。从锦绣堂出来,两人快晕得找不着北了。
薛辞哀声叹气道:“三妹,你帮我抄一点儿。”
“我还要抄女戒呢,”薛汲颜道:“顾不得你了,你自己抄。”
薛辞叫道:“别呀,我这次可都是为了你们两个。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这也不帮我。再说,以前你功课多,大哥还帮过你呢。”
“可是我累得慌,”薛汲颜垂头想了一会儿,目光一亮,道:“有了,我去找二姐姐帮忙。”
“好主意,”薛辞喜道:“姝姝儿,叫妩儿也帮我抄一点儿。”
“不要,”薛汲颜没好气道:“当朝探花郎,户部侍郎还要找人代笔,传出去笑死人了。”
“好妹妹,好妹妹,我今日叉鱼叉得手都酸了,再抄那么多,明儿可就抬不起来了。”
两人在一句一句的争吵中渐渐去得远了。浓黑的树影下,走出一个人,她朝两人的方向望了望,急匆匆朝怡玉楼去了。
第五十二章
下朝后,官员们陆陆续续离开大殿,谢钧一拍薛辞和王屿的肩膀,道:“走,今晚去喝个痛快。”
他被封了平西将军,不日将作为父亲的副将,随他远去西北,震慑犬戎,保卫疆土。这京城的故友,怕是要几年以后才得见了。
薛辞笑道:“不怕大妹妹生气?”
谢钧道:“这也算是我的践行酒了,她心里明白,不会计较。”
薛辞道:“好,那么我把相熟的同僚都叫上。你准备在哪里设宴。”
“文广楼罢。”谢钧道:“景逸,你还是只喝茶?”
王屿道:“小酌几杯无妨,我只喝梅花酿。”
谢钧惊讶地看着他,王屿居然会喝酒了。有几位平日与谢钧交好的青年官员也聚拢过来,道:“谢将军,今晚我们可是要将山珍海味都点一遍,您可别肉疼。”
谢钧豪气道:“随便点,不用客气。”
一群人笑起来,有人朝前面独自走着的冷傲身影努了努嘴,道:“你请他么?”
另一个人道:“杨寺正是出了名的不爱交际,每日只知埋头做事,出了大理寺便是回家。谢将军要请他,难了。”
“也不知傲什么,只是一个寺正而已,哪日办了大案进了官职,那才让人信服。”
王屿眉头一动,杨至卿是个办实事的人,不过身世微寒,不大融得进贵族圈子罢了。他手上倒有一个案子,不如给了他,看他能不能把握住。
谢钧皱了皱眉,快步赶上杨至卿,笑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杨至卿回头看了一下薛辞与王屿,点了点头。
谢钧笑呵呵地走回来,道:“他答应了。”
周围的人竖起拇指,纷纷道:“谢将军面子够大!”
谢钧心中得意,回到谢府也是一脸喜气。弄得薛沁颜侧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钧道:“今晚大伙儿给我践行,王屿那小子居然要同我喝两杯,我还请到了杨至卿,真是难得。”
“皇上的旨意下来了?什么时候走?”
“大概这两日罢,”谢钧道:“我先去练一会儿剑,回来再跟你说话。”
薛沁颜手中的针线一顿,这么快,就要为他收拾行囊了。
此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归期不定。窗台下的芍药在阳光下开得艳丽,樱桃树枝叶繁茂,她却想起枯木一般整日念经的三婶,心下一片茫然。
“夫人。”屋里的丫环纷纷行礼。
薛沁颜一回神,看到婆婆进来了,忙起身道:“母亲怎么过来了。”
周氏道:“婧儿,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过来同你说一说,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母亲请说。”
“你与钧哥儿成婚大半年,肚子还是没有消息。钧哥儿一去两三年,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周氏说着,眼眶就湿了,“婧儿,你愿不愿意随军去西北?”
薛沁颜怔了怔,周氏又道:“西北苦寒,衣食住行皆比不上京城,但家眷们所住的凉州却还算丰饶,与边塞有一段路程,你若是--”
“母亲,”薛沁颜抬起头,姣好的面容在日光中莹然有光,“我愿意随他去西北。”
周氏笑逐颜开:“婧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薛沁颜笑了笑。
周氏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便看到谢钧走来走去,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母亲,”谢钧两眼一亮:“怎么样,她愿不愿意。”
周氏看儿子这猴急模样,故意道:“说了半日,我渴了。”
谢钧忙倒了一杯茶,道:“母亲请喝。”
周氏坐下来慢慢喝了一盏茶,又皱眉道:“这几日啊,总觉得肩膀酸得厉害。”
谢钧又转到周氏背后,给她拿捏肩膀,周氏哎哟一声,狠狠拍了他的手,道:“这么用力,是想要你母亲的命吗?”
谢钧放柔了力道,周氏斜了眼道:“没吃饭么?”
谢钧无法,对着周氏拜了三拜,苦着脸道:“母亲,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罢。”
周氏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谢钧抓耳挠腮,才慢悠悠道:“她愿意去了。”
谢钧喜不自禁,周氏又道:“我还当她娇养惯了,说服她还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她很快就答应了,可见她对你的情意甚深。不过,到了西北不许一味地儿女16 情长,你要知道身上的责任。”
谢钧正色道:“母亲,你当孩儿还是个不知事的孩童么,这点我当然知道轻重。”
周氏笑着慢慢喝了一杯茶,道:“这才是我谢家的男儿,重情重义。”
薛沁颜正在指挥丫头们收拾箱笼,冷不防从背后被人拦腰抱起,像个小孩子似在空中颠了颠。她惊叫一声,素笺在一旁笑道:“少爷,慢一些,吓着少夫人了。”
薛沁颜成婚后,眼看着洇墨和展画都大了,便给她们找了好人家配了。现在伺候身侧的大丫头除了陪嫁的夕屏,还有周氏指给她的素笺。素笺是家生子,会武,为人爽利,倒是沉默细心的夕屏配上了。
谢钧颠完了还不算,又在薛沁颜的脸上亲了一口,夕屏面色一红,忙拉着依旧笑嘻嘻的素笺出去了。薛沁颜羞道:“你再胡闹,我就恼了!”
谢钧这才把薛沁颜放下来,仍是搂着她的腰道:“婧儿,我是太高兴了,你要和我去西北了。”
“也许住了一个月便回来了呢,”薛沁颜扭头道:“别高兴得太早。”
谢钧笑道:“到了西北,你还想回来?我不许。”
薛沁颜气道:“好啊,那我索性不去了。”
“婧儿,不逗你了。”谢钧摁住她想要离开的身子,道:“西北的景色也是不错的,别有一番滋味,你看惯了大漠风光,就会觉得京城里的亭台楼阁都似笼子一般,束手束脚的。不是有句诗叫什么直什么圆来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对,到了西北,我带你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沙漠中还有一种鹰,我抓来给你玩。”
“我才不要,”薛沁颜叹道:“只要国土不失,你平平安安的,我就别无所求了。”
谢钧笑嘻嘻道:“我一定会好好的,婧儿还没有给我生下儿子,我怎么舍得。今儿天气不错,没准能一举的男,咱们试一试。”
“胡说八道,现在还是白日呢,怎么能,唔--”
最终,薛沁颜还是没能斥退兴致勃勃的谢钧,被他吃了个干净。
夜风微凉,杨至卿坐在马车上,轻轻揉着额角。今夜给谢钧践行,来了许多军中豪爽之人,那酒量实在是可怕,要不是他借故先行离开,恐怕是要被抬回府了。宴会上除了在琼林宴上结识的王屿薛辞,与他说话者寥寥。
他与他们,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寂静的街道只有一辆马车行着,辚辚声分外清晰,他想,他选择的这条路,也许永远这般黑暗孤寂。
马车忽然一停,杨至卿差点磕到车壁上,外面传来车夫的一声训斥,杨至卿道:“怎么回事?”
车夫道:“大人,路边忽然冲出来一个老汉,差点刹不住车,撞到他了。”
杨至卿眉头一皱,掀起车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护着一盏灯,仿佛那盏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杨至卿撩袍下车,去扶颤巍巍的老汉:“这位老伯,没事罢,身上可有伤痛,要不要去看大夫?”
老伯抬起浑浊的双眼,道:“无事,老夫还走的动。”
“天如此暗,老伯怎么一个人外出,您的儿女不陪着出来?”
“儿女,呵呵,”老伯推开杨至卿的手,一步一蹒跚地往前走,“死了,都死了!”
杨至卿心头一突,看着老伯随时有可能倒下去的身影,回头对车夫道:“扶那老伯上车来,先送他回家再回府。”
车夫忙应了,搀着老伯上了车。杨至卿问道:“老伯,您住哪里。”
老伯含糊地吐出一个地址,便抱着灯靠着车壁朦胧睡去。那灯上绘了一幅画,一对老夫妻和儿子儿媳坐在一处削竹,编灯,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杨至卿看着那副画,目光微沉。
到了老伯说的地方,里面黑漆漆一片,杨至卿唤醒了老伯,扶着他下车,老汉蹒跚着进了黑屋,点上一盏灯。
杨至卿这才发现屋子里摆着许多竹篾,灯架子。他问道:“老伯,原来您是做灯的师傅。”
老伯道:“老咯,快做不动了。等老夫走了,这手艺也就失传了。”
杨至卿沉默了一会儿,那一盏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灯,映得老伯花白的头发分外刺目。老无所依,人间至苦。
许久,他才听到自己说:“人生多苦难,但还是要过下去。”
老伯抬起眼,里面的浑浊不知什么时候已褪去:“若我家人是病逝而亡,老夫无话可说,可偏偏,他们是被害了性命,冤屈而死。”
杨至卿目光一凝,问道:“是谁害了他们?”
老伯站起身来,佝偻的身子在这一刻挺直如松,他吐出一个在梦里满是鲜血的名字:“许,盎。”
第五十三章
几日后,皇上下旨,着忠卫侯谢敖与平西将军谢钧启程前往西北。启程当日,皇帝亲自在城楼上与忠卫侯痛饮三杯烈酒,为青铜军送行。浩浩荡荡的军队列于城外,盔甲锃亮,旌旗招展,威风凛凛。
军队在前面,随军家属在后头跟着,谢夫人握着薛沁颜的手,不舍得放。她这女儿向来娇贵,如今却要去那么荒凉的地方。
“要不,我去和大嫂说说,还是让你留在京城罢。”
薛沁颜劝道:“母亲,许多事情都是以讹传讹,西北兴许没有那么苦寒,风景别有一番滋味呢。”
薛沚颜道:“我倒是羡慕姐姐,妩儿想去,却是去不成的。”
“你这一朵幽兰,去了大漠还不变成花干了。”薛沁颜笑道。
薛汲颜道:“二姐姐成了花干,也是一朵漂亮的花干。”
薛沚颜捏了她一下,薛沁颜转头问谢夫人:“母亲,铭哥儿还生气呢?”
“可不是,”谢夫人道:“一整天没吃饭。不过他生气也没有用,婚期近在咫尺,弟妹定是要压着他成亲了之后才放他走。”
薛沁颜点头道:“铭哥儿也是有志气的。”
薛汲颜一直笑眯眯地站在后面,薛沁颜朝她招招手,道:“姝姝儿过来。”薛汲颜走过去拉着大姐姐的手,乖巧道:“大姐姐,一路顺风。”
薛沁颜看着姝姝儿,还很小的时候,母亲生病了,她牵着姝姝儿软软的小手去看母亲,姝姝儿紧紧地拉着她,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她道:“大姐姐,母亲会好起来的,对么?”
薛沁颜点点头,姝姝儿又道:“大姐姐会一直陪着姝姝儿,对么?”
“对,大姐姐一直在你身边。”
“那就好。”姝姝儿这才绽放出一个舒心的甜笑,薛沁颜捏捏她的小脸,心中绵软。
转眼之间,姝姝儿不再需要她的牵引,也许不久,她就要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感慨之间,她将薛汲颜拉到一边,嘱咐道:“姝姝儿,王二公子是极好的,你要少发脾气,多体贴一些。”
薛汲颜瞪了眼道:“大姐姐,你怎么知道的,他和大姐夫说了什么?”
“你看你,”薛沁颜叹道:“是大哥偷偷跟我说的,嫁到王府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将军夫人,”一名小兵跑过来,抱拳道:“将军说,该启程了。”
薛沁颜又和谢夫人说了几句话,登上马车。军队缓缓西行,直到薛沁颜的马车看不见了,谢夫人依然望着她去时的方向,一动不动。
薛汲颜拿手在谢夫人面前晃了晃,道:“母亲,你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望女石’了。”
谢夫人撑不住笑了,看着薛沚颜和薛汲颜道:“母亲的心情,只有你们当了娘之后才能体会。”
薛沚颜和薛汲颜相视一笑,众人正要上车回府,忽见一辆霜色马车靠了过来,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苍白文秀的脸。
谢夫人道:“这是,顾二公子?”
顾旭下车行礼道:“薛伯母安好,薛二小姐安好,”他朝薛汲颜看过来,目光一亮,“三姑娘安好。”
薛汲颜与薛沚颜一同回礼,低下头不去看他。
谢夫人笑道:“原来顾二公子也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顾旭笑道:“看着谢世兄意气风发的模样,很是羡慕。”
谢夫人道:“顾二公子这次科举得了第五,也是很不错了。”
顾旭笑了笑,谢夫人与顾旭不怎么熟识,寒暄了几句便道:“我们先回去了,顾二公子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