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御倒觉得挺有意思。也许钟攸起什么名他都觉得有意思,当下应声,两人定下了,就继续移步往别处去。路上时御忽地想,若是他与钟攸能得子,不论男女,都叫钟攸取名,不管是“时钟”,还是“钟时”都挺好。
眉眼不需像他,多点钟攸的温柔斯文。若是姑娘,倒别传了钟攸这双要人命的桃花眼,长太出色,只怕整日叫人窥探肖想。若是小子,生一双钟攸的手,骨节分明,长指修润,来日能握笔。
时御想了一通,钟攸唤人没得应,侧头抬声叫了句石榴。时御才似醒,侧目道:“什么?”
“在想甚?”
时御倾伞抖了抖雪,道:“想趣事。”又道:“与人打过雪球吗?”
“和如辰打过,两人还赛过谁能击中大哥,谁就是真好汉。”钟攸说着弯腰拾了把雪,揉成一团,给时御看,“这手艺,天下第一。”
时御退了一步,钟攸察觉不好,人还没跑,时御已经一把将他拦腰扛起来。那草窝雪深,时御扑通一声就带着先生扑滚进去,上边的枝丫的雪簌簌掉了两人一头。
钟攸抄起雪就塞时御领里,果看时御阖眼,滚身就要跑。时御将他小腿一拉,整个人都拖回来,抱着就往雪里又滚一圈。钟攸被他掐在腰上的手挠笑,还被挠得笑止不住。时御躺下面由他动,在他抵额过来时陡然按住他后脑。
冰凉的雪化在唇间,唇舌温热的相触。
雪还在细细下,笼了两人一身。
第25章 远客
三日后,长河镇。
碎雪抖簌,步行来的远客卸了肩头的包袱,坐下在桌前。
“一碗面,一碟肉,一坛酒。”
少臻抬头,目光一边不露痕迹的打量远客,一边飞快应声,转身去后堂吩咐。他回到柜前时,先前写了一半的字也没再动。
那位远客低着斗笠,也不取,就这么入定般的枯坐。这会儿店里人多,来来往往嘈杂吵闹,少臻跑堂收拾碗筷桌椅,余光却没离开过这远客。
他嗅见了这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那种镌刻骨子,透出无形的暴虐压力。
远客忽地抬头,露出双枯井无波的眼,盯在了少臻身上。少臻端碗的指登时一抖,幸他常在下九流里混,竟让自己面上硬稳住了神色,恍若不经意的转回头。
可是钉在后背上的目光如同豹兽,少臻差点以为自己后背会被这目光撕裂。他迅速闪身到后堂,靠在墙壁缓神。
榕漾在后堂帮衬,听他进来了,只不见人影过来,便道:“少臻?”
少臻快步过去,低声道:“堂中坐的那位只怕——”
“一碗面。”
有人突兀的立在后堂门口,隔着垂帘,像是压着嗓,沉重慢声道:“我要一碗面,何时上。”
竟是那远客。
少臻按住榕漾,几步到门边,倏地掀起帘,露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快声道:“爷稍等,咱这面汤了不得,一时一刻都少不成。您堂里坐,小的给您上碟儿香豆。”
远客与少臻离了几步,两人都一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斗笠下是张普通无显处的脸,面无表情,在盯着少臻时,抬手缓缓压下斗笠。他道:“小孩快些。”
少臻看见他抬起的手上戴了只铁打的硬扳指,虎口上一道劈开的疤痕,抬手请道:“诶,给您上。”
这一碗面吃得极快,远客似还在赶路。他重新扛上了包袱,少臻察觉出这包袱里绝不会是衣物。远客将它扛上肩时,不仅因为衣袖皱陷,显出了重量,更因为这包袱极长,应是装了某种长物。
远客过来压了碎银,少臻收银子时,他倏地问道:“此处离莲蹄村还有多远。”
“跑马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远客沉沉重复一遍,缓缓松开银子,一言不发的出了面馆。
少臻没动,一直待远客消失街头,他才拈了那银块,在鼻下嗅了嗅。
一股似有似无的血味。
篱笆院里。
时御咬着笔,在床上撑身。这会儿就穿了件松垮的亵衣,在起伏间可以清楚的看见肩臂肌肉的结实。后腰上坐着钟攸,先生捧着书,眼却落在时御的后背与后腰。尤其是后腰骤然窄收的线条,在他可以感觉到的地方不断收动。
男色耽人。
钟攸默念了几声,却迟迟没移开目光。
时御鬓边滑了汗,却没停。嘴里咬着笔的齿也用了些力,听着钟攸报数。没多久他突然松了笔,回头去看钟攸,道:“这怎么越数越少了?”
钟攸一滞,目光默默地在他腰上溜一圈,道:“……数多了就数乱了。”说着起身,趴到时御一边,翻了翻方才一直没动的书页,道:“差不多到数,该沐浴了。”
时御蹭头过来,在他耳边呼吸道:“只看看?”
钟攸正色看书,“天还没晚呢。”
时御扫了眼窗,道:“黑了。”说着起身,站屏风边对钟攸道:“先生。”
钟攸望过去。
时御笑了笑,“别偷窥。”
钟攸书页哗啦啦的翻,他眼角一挑,侧脸就染了点说不出的勾人,什么不需说,先叫时御喉头滚动,闪身去屏风后边洗个清凉。
时御出来时发还湿,他俯身过来撑钟攸上边,头就垂下去索求。钟攸的书到底是看不下去了,侧头回应时御。时御压身,将书抽开,稳稳丢到床头案上。
烛火轻爆了一声,气氛渐烫。
“桶还没收拾。”钟攸被他吻得发热。
时御应了声,起来去将水倒了。这会儿天黑,外边寒风刮得冲。时御压紧了主屋门,将烟道的炭火看了,回厨房又烧了点热水。
他站厨房里时,听着院里风呼呼的吹,刮动枝丫乱抖,甚至断了几枝。院里边他白日扫得干净,可以听见枝丫刮着地面撞在柱上的声音。
水也渐渐起了翻滚声。
水声、风声、刮动声混杂,时御听着听着,却皱了眉。
他还听见了其他声,不是风,是脚底踩在雪上的声音。只响了那么一瞬,踩在篱笆院墙的边上,稳稳地陷下去,又快速收了回去。
这会儿谁来拜访?
时御不动声色,跨步到门边,眸从门缝见望了出去。
篱笆门前没人。
时御并不着急,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异常耐心。他脚下移动,目光就从这一头,缓缓滑到了另一边。篱笆院低,桃树撑枝出去,低坠下一片漆黑遮挡。
风雪也起了点作用,让时御看不真切。
但他肯定那里站了个人。
锅里的水滚声大起来,时御没动。对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他看见那漆黑中一晃而过的袍角。
钟攸突地打了个喷嚏,他挡着鼻尖又差点再打一个的时候,时御就回来了。他坐床上回头道:“怎待了那么久。”
时御笑了笑,道:“水烧得久。”
过来将蜡烛吹了,上了床。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钟攸逐渐沉了意识,睡着了。时御握了他的手,没闭眼。
脑海中反复着那一闪而过的褐色袍角,直觉敏锐的察出来者不善。
他摩挲在钟攸的手背,侧躺的身形将钟攸挡在自己的阴影里,像是黑暗中守卫匍匐的兽。
次日时御给钟攸说了一声,就出门了。不过他没直接往石墙院去,而是转头往东山那条路上走。
时候还早。
时御走得不快,他像是在仔细寻找什么。顺着田,没多久就看见了脚印。但是很混杂,牲畜和村人的都有。
时御蹲下身,指尖刮过才下的细绒雪,指腹着脚印边沿转了一圈。
但凡深过指节的,不是牲畜就是村人。因为这会儿还往东山去的人只有一种,是冬日上山捡柴人。牲畜多是牛或骡,村人脚重,则是因为扛柴,会陷得深。
但若只松踩了薄薄一层,那就是来路不小。
蒙辰带着时御七年,除了身手,还将自己混迹在北阳军中的所有都倾囊相授。他们蒙馆接一切生意,指不定会碰着打劫的亡命之徒。要说从来没有着过道丢过货是不可能,但每一次都追得回来。这种边陲侦查兵的手段,时御最熟悉。
细雪积不实,普通人踩下去必定会陷印。只有功夫厉害的才能称得了一声“踏雪无痕”。因为提气速行往往是极快撤离的最好选择,但这个境地又非人人能行,故而常常只余下薄薄一层,遇着大雪,只需片刻就能遮盖消失。
时御顺着脚印,却绕了圈。他心知这是昨晚对方也察觉他的缘故,但要论在雪地里追查,天底下谁比得过常年与大苑滚雪窝的北阳军?
时御找到了雪窝,陷在田坑道里。他跳下去,扒开底下,摸出了燃了一半的火折子。对方早已没影,说明是个老手,既懂得盯点,又十分谨慎。
时御蹲在底下,更加仔细。他看见一处压滑的痕迹,应是久卧出来的。时御靠过去,顺着这印,也卧了上去。
这一卧,目光就能直穿田间沟壑与树木,落在篱笆院上。不算太远,能够清楚地看到篱笆院里面。
对方昨晚就是退到了这里,卧盯了一宿。
不仅如此,时御发觉手臂可以探伸出些许,卧痕上留下了个窄口。
这么窄的口,不会是刀口,只会可能是弓弩一类,重量砸压在这一点,留下了口。
盯点,窥探,弓弩,篱笆院。
时御撑跃上去,他打四下扫了一圈,已经可以肯定,有人盯上钟攸了。
有,人,盯,上,钟,攸,了。
这个念头横在心头,时御脚尖碾掉了陷口,他舔了下唇,仿佛露出的獠牙的凶兽,眼里掠起了暗沉的狠戾。
钟攸中寻思人什么时候回来,就见时御抱了个箱子入门,往厨房来。
“净手吃饭。”钟攸给他开了门,道:“回院里了?”
“拿了点东西。”时御晃了下箱子,从钟攸身边经过时偏头在他鬓边亲了一下,过去将箱子放在柜顶,推了进去。
钟攸当是要用的杂物,只道:“休要乱置,后边该忘记放哪儿了。”
时御应声,将手净了,把饭端了,胸膛抵着人往主屋去,道:“都听先生的。”
饭还没吃完钟攸就忘了这事,时御在厨房里洗净碗筷后,将门关了,把箱子抱下来,蹲身打开。
这箱子里边零零散散的装了许多东西,都是清一色带刃的。时御翻到最下边,抽出一细长的棱刺。不过小臂长短,尖梢凸出细细密密的刺,但他滑指一收,又能只剩棱刺。
这东西锻造不菲,眼下朝廷又严管刀器出入,断不该是时御能拿到的,也的确不是他自得的,而是蒙辰置办的。
他跑货时都会带在身上,这段时日久在钟攸身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了。
时御合了箱,原路放回去。他将棱刺顺着里袖放进去,一旦有异,就能立刻入手。
碎发下的眸很沉静,他推开屋门,钟攸正在修写书。时御合上门,过去到窗边,挑了本书,随意看看。
过了半响,他突然对钟攸道:“先生。”钟攸抬头,就见他用书挡了半张脸,望着自己,道:“桌子移去床边成不成,靠窗冷。”
钟攸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靠过来,漆黑的眸子望着人。钟攸话一顿,受不住的应了。
第26章 见血
下午钟攸一直在专注修订书册,笔墨满了一张又一张。时御坐他身边,书翻两页,看得倒很认真。这么相安无事到晚饭时候,钟攸炸了些鱼干,收在一小竹筐里给时御吃着玩儿。又做了羹,装食盒里给苏院两位老人送。
晚上洗漱后入被,钟攸一睡着,时御就无声地睁开眼。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套上了旧衫。墨色9 薄衫紧束了袖口和腰身,行动起来非常方便。他人到窗边,轻撬了一条细细地缝,望了出去。
今夜无风,也无雪。外边寒冷出奇,与其说是刺骨,不如说是手脚和裸露出来的地方马上就要冻裂的错觉。
月亮很亮。
时御目光能扫尽院子边沿,今夜桃枝下没站人。这是意料之中,弓手已经看清篱笆院的陈设,他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射箭。时御不需要立刻看见这个人,他只想确定这个人的位置。
对方很谨慎,白日没有露面,时御猜测他甚至在不断换移位置,以防被追查到地方。但他这样谨慎,意味着对这一趟势在必得,绝不想空手而归。
时御等待着。
屋里很热,他能听见钟攸微酣的呼吸声。这声音让他更加平静,手指无声叩在掌心的棱刺梢,心中毫无惧怕。
这样约摸一个时辰,时御余光一动,随即盯在了院外不远处的歪脖柳。这个距离他只能模糊的看见树影,那枯干的垂条之间寂静。
时御指间夹住棱刺尖,贴着壁迅速移向房门。但对方见鬼似的耳力极好,竟在他这一动中也迅速退身。
恐怕昨夜也是听见了时御在厨房的动静才离开的。
时御快速开门,又轻合上,随后翻过篱笆墙就追上去。他脚下飞快,但对方更快,几乎是几个起落在田间,靠着夜色和树影,就要甩掉时御。
时御猛然刹脚,反身转跳进田间渠沟。
对方压着斗笠,已经跃跑到了田地尽头,再跨几个纵横沟渠,就能进入东山。人脚一踩雪地,留下薄印就极快闪身。这田间的灌水渠道布设杂乱,他已经没听见背后的追赶声,但依旧没敢停下速度。
此人狠猝一口。
三百金买人头的人可从没提过对方身边还有个护卫!
他脚下更轻,不敢再留下太多痕迹。人已经到了最后一条渠道,步子一跨就要跃过去。谁知底下突然探出一只手,拽紧他脚踝!
紧接着重力猛拉,此人着力不稳,翻摔进渠道。脚踝处的手力道骇人,他翻脚踹挣,可时御拖着脚踝直将人拉到身前。对方摸出腰侧匕首,翻手就捅向时御腰腹,时御抄手挡住,手底下嘎嘣脆响。
对方吃痛嘶声,脚踝处被卸的剧痛。可这仅仅是开始,匕首在手腕卸掉时被踹飞出去,他一身本事都没来得及施展,手脚已经被卸了个干净。
时御拉起他的领,将人的脸看清楚。这人还年轻,不像是常做这一行的老手。但人不可貌相,时御警惕此人的精明行事,没有放松。
“什么人。”时御指间的棱刺抵在对方喉咙。
对方疼得满头冷汗,粗声道:“何须多问!”
那脖颈一刺,猛拉开血线,一路顺到他颊边,血从细划开的口子里缓缓淌。时御松开他衣襟,扯住他后领,将人拖到渠道沿,然后扒掉他衣衫,反吊绑在渠道口。
脖颈上的血这样倒着淌流了他满脸,寒煞冻得人不自主哆嗦。他倒看着时御的冷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滴答掉下去。
“夜里走的行当,多是为钱谋命。”
时御的棱刺划到那里,那里的血就会倒汇到他脸面上。他满脸血污,听着时御的声音,在漆冷中突然胆寒,急促的喘起息。可是嘴巴一张开,就是满嘴的咸涩。
“谁付了你钱银?”
对方喘息恐慌,却没答话。手指冻得僵硬,断掉的时候还有几瞬麻木,但很快痛感就倒蹿上头,对方哆嗦的更厉害了。
时御虎牙微现,在对方眼中却如同獠牙尽露。他没再多讲一个字,那指节的断声陆续不断,对方抖得厉害,渐渐失了声,抽噎着晃头。
“接、接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只管杀了我!”
时御状若未闻。
断声磨在耳朵里,血从鼻腔淌进去,充血的头被恐惧占据,脚已经冻得无知觉,却能感受到那棱刺往脚去。
“男人!”这人突然惊声大叫,“一个男人!”他剧烈挣扎摇晃着身体,哭喊道:“无名无姓。”他唯恐时御不信,拼命回想,失声道:“长弓!他背着长弓!”
时御原本无澜的面上倏地惊起,他探手卡卸掉了此人的下颔,猛地翻出渠道,向篱笆院飞奔。
操!
钟攸本睡得沉,不知何时忽觉冷,他手没摸到时御,渐睁了眼。屋里暗,他看不清。他坐起身,本想唤声时御,却又停了声。
屋里有人。
纵然看不见,也能被突如其来的寒冷惊动。
床边的人戴着斗笠,露出了一双空洞枯色的眼。他手上提着把陈旧的弓,低咳了几声。稍稍缓声,才问道:“钟白鸥?”
好似在问路那般的平静。
“不才钟攸。”钟攸不动,反道:“请教来客。”
那人指腹轻摸在弓背,寒丝一般的钢弦紧绷。他确定道:“钟白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