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攸缓缓直身,他看不清,却由声音辨出位置。一双桃花眼此刻深沉暗色,盯在对方身上,缓慢道:“替不才问候昌乐侯。”
那人沉声咳不断,肩后松垮挂着兜,他摸着箭,像是在挑哪一个合适。
“我不替人带话。”他指尖摸索,“我为地府办事。”
钟攸笑出声,叹道:“这笑说得不好听。”又道:“若说地府一遭,我倒有张阎王给的保命符。”
那人已摸出了箭,那弓弦拨动,他搭了指,道:“我只认令。”
钟攸手摸向床头案,淡声道:“阎王殿上同僚一场,何必为难。”音落,那才抄好的书册猛然翻扔,还未钉的纸页簌簌乱了满天。
钟攸以其最快的速度翻下床,桌还在床侧,他滚身在桌下,踹在桌腿上。
光脚这一下疼得先生险些出声,幸桌子一撞,砰地挡了对方的箭。只是那桌被射钉个洞,箭头愣是撞出桌面,这一下钟攸看得清清楚楚。
上边还反光呢!
对方长弓下横扫,撞砸在钟攸手臂,疼得先生不及躲闪。那人拽住了他的裤腿,用力拽拉间撕裂了口,又大力握住他小腿,将人生生拖出来。
那长平平无奇的脸终于露在眼前,他拔出腰间横插的短刀,道:“钟白鸥,命归也。”
钟攸脸上折了刀光,他竟还有闲情道一声:“原是个用刀的。”
那宽刃横出,一斩向喉!
钟攸手扒桌沿,拼力搬压。桌翻撞下去,正挡了两人之间,刀重砸砍进桌面,钟攸爬身就退。
屋内纸笔乱做一团,钟攸看不清,全凭印象躲身。但就这么方寸大小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钟攸陡然抬手,呵斥道:“执金令在此!鬼神皆跪!”
对方竟愣了一瞬,刀都慢了几分。可那哪里是什么执金令,不过是块押纸石罢了。
眼见刀锋劈来,那窗子倏地被撞开。棱刺格挡,钟攸前身被人一手压下,对方刀口一滑,直直削过他后脑上方。
时御在这一下中被激怒,兴许他本就是怒火滔天。他将钟攸压挡身下,抄手擒在握刀的手腕,紧接着欺身跃起,翻肘狠砸在对方面上。
这一撞之下的砰声令人鼻酸,对方显然不是之前那人可以比较的,在时御肘击之下竟只是快步后退,腿脚反撩,正中时御腹间。时御棱刺滑指,拽拖近那手腕,翻手直取对方眼睛。对方登时折腰躲闪,脚尖凌厉,直扫时御下颔,撞得时御牙酸。
手底下只是微松,对方已经挣脱,短刀迅猛,竖扑时御胸口。时御没躲闪,他抬脚猛点在对方握刀手腕,长腿猛力,直将对方手腕翻踩下去。对方松指,短刀一抛,另一只横接,立刻削过时御手臂。
时御泄出声笑,十分狠绝。他抬臂推压,竟就压着那刀口,直直推向对方。刀刃逼臂肉,已经出了血,时御一步跨近,指尖没能捉住对方的后领,他转而下探,穿过对方的斗笠,拽住头发,猛然拖向自己。
对方一膝抬撞,时御腹遭重击,手下更狠。对方改撞他膝间,时御一弯,又生生受住了,将人拽头砸掼在书架。书架上的书轰然倒砸,时御躬身,将人死死撞砸在地上。对方刀柄捅击在时御胃上,时御遭砸之下手上力道一轻,也跟着跪下去。
对方被他砸撞的满头是血,可时御按着人渐察不对,他侧腰抽疼,被短刀开了口。对方探手扒住书架,就要挣身。谁知钟攸忽然扑身,用他唯一能糊弄人的拿腕紧紧扣拿住此人的手腕。
穴剧烈刺痛,这人挣扎不得,时御指间卡棱刺,猛然从此人后颈穿透过去。
对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股冒出来,嘴巴不自觉的张大。时御死死钉着棱刺,直到对方不再动弹。
钟攸松开手,摸索着时御的身,他急声道:“时御,时御。”
时御在对方后背上擦了手,才将钟攸握了。
他沉声道:“没事。”
破窗漏着寒,两人皆缓了一会儿。
时御将钟攸沾血的袍子和纸页一并收拾掉。他要拖尸体时遮了钟攸的眼,对钟攸道:“我来处理。”
第27章 亭舟
钟攸不知道这个“处理”是如何处理,这杀手的确消失不见了。时御近晨时才回来,屋里的书架已经重排,沾血的书本都收了起来,钟攸烧了水,一直在等他。
时御泡进桶里时,钟攸扒开他衣衫才看到伤口都已冻得凝疮,好一番收拾才清理干净。
窗子勉强堵住,重修迫在眉睫。这会儿不知是不是漏了寒的缘故,屋里有些冷。晨起的村人行走声渐响,家禽嘈杂,屋里却很安静。
钟攸给时御腰间缠上纱布,可是家里没有药,钟攸怕伤口化脓,思忖着待时御睡下后再去一趟镇上。若非蒙辰此刻不在镇中,钟攸只想立刻去问一问,蒙叔在此到底跑得是个什么生意。
时御从杀人到处理都冷静异常,绝非头一回。恐怕当初蒙辰说的“静心修性”,并非单单指刘千岭一事。
钟攸系完结并没有出声,他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时御的背。如今天明屋亮,时御袒露出的背部能清晰可见横布的伤痕。轻重不一,刀口划伤拉下的痕迹较多。之前沉水村人夜袭时御,也是钟攸上的药,可那棍棒都集中在后肩上,以下的位置他从未看过。
此刻近在咫尺的瞧了,只叫人心疼。
“先生。”时御微侧头,“……先生。”
钟攸从后抵在他背上,额靠在那宽阔的脊背,没有作声。
时御垂下眸,静了半响,道:“对不住,我未与你说。”
两人这样相依在床铺间,窗口明亮,独独这一块被书架挡了阴影。
时御望着被暗色遮掩的手指,道:“九年前我杀刘千岭于刘家地窖,刘万沉虽因贪图刘千岭的生意没有报官,只道是酒醉后失足跌死,但尸体入棺,总有避不开的眼。师父那时方至长河镇,听闻此事屡次前来见我,欲将我教往正途。我……”他徒然的拨抓额前碎发,道:“我不行。”
一朝沾血,噩梦常眷。蒙辰当他心中关押的是凶兽,时御却自觉胸中关押的是另一个自己。他比谁都清楚,每当手握刀刃时自己是怎样的平静。刘千岭之死如同梦魇,纵然他一面抵抗反呕,一面却又不能不承认。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如此。
蒙辰的生意下边还有更多的东西,蒙馆立在长河之畔也绝非偶然。每一次跑货归家,在深夜中不断泼洗冰水的时候时御也会怀疑,师父当年到底是要带他回正道,还是仅仅看中这一颗冷漠暴虐的心。
钟攸在夜里看不清前路,时御在白日望不见尽头。他第一次带着先生在黑夜里寻路,生出的滋味是难以形容的愉悦。这残酷的愉悦,如同一直遮掩在舒朗笑容之下的鬼怪魑魅寻到了同物。
然而先生并不是。
后背伤痕累累,一直抵住的额抬起来,温热的唇一点点抚慰,将这一身伤都吻啄遍。暗影里的时御回眸,被手遮挡了一半的眼睛里漆深复杂。
钟攸吻上他耳后,道:“你知道‘天道’吗。”不需要时御回答,钟攸吻过他耳后,声音温润平和。
“靖候有一把刀,叫做‘天道’。我起初以为是替天行道,因你看这人一生,从生到死,都沦在个‘正’字上。然而后来入学,老师说此‘天道’乃功成、名隧、身退,天之道①。”他呵在时御耳边的气息微热,却道:“此言是我半生所闻最大的笑谈。”
功成、名隧、身退,靖侯一样都没有做到。并且每一个,他都差了一步之遥。
“为民尽忠,为名全义,为亲殆身。他这一生的正字写不完整,却又笔画深刻。时御,如此一生,你说他是圣人传,我却只当末路歌。”钟攸拉下了时御的手,覆身在他肩头,缓声道:“刘千岭胁迫在前,知情人接钱闭口不提,无人提案,无人律罚。你若逆来顺受,绝非正,而是助恶。昨夜杀手本为财谋命,无法严查,无处可押,你若听凭处置,也非正,而是助恶。如今立法严律,却谁也不敢说一声天下为公,各律皆正。就算是蒙叔,也不敢自言。”
钟攸握紧时御的手,“虽称不得一声大利天道,却要当得了一句光明磊落。你无错。”他直视时御的眼,坚定道:“无错何来污浊。”
时御怔怔,钟攸抚开他额发,又陡然叹声:“瞧着果断,却实在是个傻小子。”
钟攸没有说。
刘千岭之事即便有人提案,也无人严罚。刘家于清水乡甚有财田,否则刘万沉也不会冒这杀弟之仇昧心贪图。刘千岭做事毫无顾忌,除了得了时亭舟的秘密,难道就没有旁的缘由吗?此事长河镇闲人都能拉出来当作饭后闲谈,却多年无人报官求正。前畏惧刘家,后忌惮蒙馆,并且这秘密牵连前朝罪太子与当今圣上,这般情形下,纵然重提,除了抹杀干净,谁敢深究?就是如今青平府最大的戚易也不敢,否则也不会宁可决裂昌乐侯,也要立刻诛杀刘清欢。
此事钟燮离去时,钟攸只字未提。一是牵扯甚广,当年调查之事为何泄露,京都钟家脱不干净。二是他所认识众人之中,要说谁会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恐怕也只有钟燮。
钟攸这一声叹息,未尝没有叹自己。
常自以为避身山野,实也跳不开嘈杂,他不但是个野先生,还是个假先生。
时御反手抱了先生。
那光影渐斜,一床明亮。
青平府外边下过雪,冰结了一溜,钟燮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下边人扫雪铲冰。他虽为人有些古板,但待人不坏,下边人见他也欢喜,一路都有招呼。
钟燮如今已从督粮道调升了按察司,戚易有意栽培,常留身边。今儿出来时天快晚了,钟燮腹中饥饿,外边又冷,只想快步去相熟的馄饨店吃一碗热馄饨。他本靠边走,谁知没几步,就见一轿子晃入眼,他定步,让出路,谁知这轿子反倒在他跟前停了。
那垂帘侧撩,露出张熟人脸,很是儒雅。
钟燮一愣,随即道:“纯景。”
周璞一笑,应声道:“如辰,上来罢。与你细说。”
钟燮入轿,里边温热。周璞给他塞了只手炉,拢在袖里让冰凉的手回暖。
此人确是熟人,姓周名璞,字纯景,京都周家嫡少公子。他不仅是钟燮的熟人,更是钟攸的熟人,年前入了督察院,如今还是个七品御史。京都二世一流里边,钟燮独独和此人结交,因志趣相投,还是个温润君子。
钟燮见了老友,自是悦然,只问道:“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周璞笑道:“方到。眼下年关将至,年会在际,督察院也要下巡。我寻思你在这里,便毛遂自荐,赶了一趟顺风。”又道:“我来时钟老相送,带了些衣物,稍后休要忘了拿。这天冷,你我寻个地再叙吧。”
钟燮没带人去馄饨铺,而是去了家酒楼。两人入厢坐定,才道:“京里可好?”
周璞抿茶,笑道:“年年如样。就是今年雪下的早,平定王殿下归了鹿懿山,看意思,今年是打算陪圣上一同过。”
平定王归京,就意味着太上皇也归京了。近年两人常在靖陲与山阴,这一归京过年,只怕京都里又要好一番震动。
钟燮颔首,只道:“我在外,今年是不回去了。”
“我料想应是。”周璞只叹道:“你与白鸥皆不在京中,今年怕是没人与我踏雪寻梅了。”又问道:“近来可有白鸥的消息?”
钟燮本倒茶的手一顿,迟疑一下。
周璞便笑了笑,“这是见过了。”
“倒也……算是见过了。”钟燮搁了茶壶,杯子在指尖拨了又拨,道:“反倒叫人忧心。”
周璞道:“可是因为家里事?”
“你知晓?”
“不知详情,只知他如今离了江塘钟家,走时连同录名玉牌一并摔了。”周璞倒也不掩藏,明白道:“子润担忧他孤身在外,便同我说了这些。白鸥一向与人温善,能如此决然,想必其中有缘故。”
子润乃是钟泽,江塘钟家二房公子。钟燮只认得人,并不如周璞与他熟悉。不过这些年钟家除了钟鹤照应钟攸,这个钟泽也将记着这个弟弟,钟燮听过一两次。
钟燮摇头,“我只担心他就这般沉寂了。”
他不提缘由,周璞也略过不问,只道:“若来日方便,能见上一面也好。我久在京都,只念着大家平安。元温如今升了中书郎中,也难出京。虽没提,但心里必也是挂念着白鸥。”
“大哥。”钟燮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道:“相见不难,纯景应当保重。”
两人又谈一阵儿,饭菜上桌,食时不提。只说轿子送了钟燮归家,到门口时两人相立,又是一番作别。
要去时,周璞踌躇,还是道:“前些日子听闻刘清欢斩首,地方提刑按察司的案宗上提督察院,我见了你的名字。你与我说,这案子确实经你之手?”
“自然。”钟燮不傻,反问道:“昌乐侯可还好?”
“未再觅新人。”周璞正色道:“可见他对刘清欢是动了几分真心在里头,我不知这案详情,可是命案?”
“正是。不但是命案,更是两条人命。中途孔向雯作梗,险些耽误实情。”
“仅仅如此?”
钟燮微顿,“什么意思。”
“如辰。”周璞认真道:“刘清欢如今是昌乐侯心头好,来年昌乐侯离京前往无翰佛山当职,他是唯一跟在身边的人。他为何突然前来青平?”
钟燮不答。
“我看案宗提及时亭舟这个名字,你可记得?”
“我。”钟燮皱眉,“熟悉得很。”
周璞长叹,“时亭舟,佛碑赋。你可忘记了,这赋文当年还是你给我看的。”
钟燮一愣,陡然记起来。他少时习字,在祖父书房曾翻得一本《佛碑赋》,署名正是这个时亭舟。只是这篇文章写得不足要害,偏偏字十分凌厉,他跟着习过一段时间。后来钟子鸣说这字锋芒太过,不适久习,便给收了。
“竟是他。”钟燮心念着,转而又想,钟攸也看过这文,怎么未与他提?
周璞已经入轿,只对他嘱咐道:“你且留心昌乐侯。”
钟燮心神不宁的应声,待人走了,还站在门外愣神。
钟攸是也忘了吗?先不说这个时亭舟,只说昌乐侯。昌乐侯若是记恨,岂不是顺着执金令就知道了钟攸在哪里。
钟燮深皱眉,决定趁年休那几日,再去一趟长河镇,叫钟攸留心。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道德经》
第28章 石子
冬日过得快,转眼就将到元春节。蒙辰赶在年关回来了,蒙馆里大家凑了几桌,全当为蒙辰这一趟接风洗尘,也为元春节开个热闹的头。
钟攸这几日都未出门,如今一上街,便知这热闹是何等个热闹。长街较往日更加拥挤,各个铺子都张灯结彩,花灯河灯琳琅满目。穿了新袄的小鬼们打人腿边呼啦啦的挤过一群又一群,羊角辫一跳一跳在风里。卖干果糕点年画首饰的一个个较着劲赛着嚷,挑货郎打着旦口齿伶俐的在中间穿梭,往日里不见踪影的猴戏杂耍也都在惊呼声里各显神通。
这热闹劲都要埋没了钟攸。钟攸在旧书摊边淘了几个本,那边送了年礼的时御就过来找人。他脖子上骑着苏稻,人高马大,在这人海之中也甚为打眼。钟攸蹲的腿酸,缓了会儿才起身,时御已经到他身后了,将他怀里的书抽出来夹胳膊下边,带着人就往外出。
蒙馆午时开桌,众人几桌下坐。蒙辰边上坐着钟攸和苏硕,按道理时御是该坐苏硕边上的,但他给蒙辰讲了几句,就在钟攸旁边坐了。
肉菜烈酒,桌上轮几圈,气氛就来了。钟攸今年是头次来,少不得要喝一圈,但奇怪,时御坐边上也没讲过几句话,就叫这酒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苏硕见了,暗地里揽了他肩头,骂道:“人先生又没说话,你逞什么能?”
“上回还让我叫人老师。”时御和他又碰一碗,道:“应该的。”
“行啊。”苏硕撞他肩头,“还知道体贴人了,来年好好学,再赶紧找个媳妇,师父和我可就省心了。”
时御把酒缓慢压下喉,笑了笑,“这没影的事。”
“说什么呢。”苏硕酒劲上头,揽着人嘴里给讲些道理,大多都是娶亲必要,也没少提成了亲他心就定了。
时御一直听着,面上也不急,听他大哥啰啰嗦嗦绕来绕去,天南海北讲了一通。他目光往边上去,见钟攸和他师父说了好久的话,已经喝了几碗酒,那眼里跟揉碎的月光似的,潋滟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