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如果有神职者爱上世俗男女,依然会遭到阻拦,不过神殿内部消化却一路畅通,而且看得出来,圣殿的人似乎都对这件事表现得非常开心……或许并不是只有埃特伽耶一个人对“雅蓝”表示过担忧,但上下级的关系会让他们无法开口,或者即使说了,也只是像下属在劝谏上司。
一个普通的拥抱会显得弥足珍贵。
更何况,从血统上讲,雅蓝仍然没有“成年”呢。但其实精灵所谓的成年和人类有着很大的差别,人类一般把身体发育成熟认为是成年,但精灵把心灵足够坚强判定为成年的标准,而不是发育成熟,精灵或许平平常常寿命就可以到五六百,但他们发育完全其实和人类所需时间不差几年。
一名生活轨迹正常的圣树精灵通常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举行成年礼,成长所用时间是一个非常有弹性的东西,它不以绝对时长来界定,而是一个相对概念,在平均寿命不过百的人类当中,二十年就是一个大人了,甚至有的贫民小孩早早承担家庭重担,但通常,精灵有足够的时间去挥霍,他们生活在族裔的庇护下,可以无所事事地在树下看一朵花从发芽到凋谢的全过程,所以他们的成长过程被拉长到一百二十岁,百十来岁的精灵可能独立性还不如人类的十五六岁。
……所以雅蓝才会时常缺乏归属感,他是一个和人类成长时长差不多的精灵。
比他大几十岁的精灵同胞还像个青春期叛逆小孩,他却要肩负整个圣殿。
埃特伽耶有点后悔提起年龄这个问题。
但雅蓝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他算了算自己的年纪,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听到八十七,感觉像个老头?说来也奇怪,如果是几百岁,人们反而没什么特殊感觉,说是八十岁大家却会自觉想象一个老人形象。”
埃特伽耶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没什么力量的普通人类只能活这么大岁数?毕竟普通人类占绝大多数。”
“可是三四百岁的人类大法师也不是没有啊!”
“你要知道,即使是法师,通常在差不多两百岁的时候也是需要细心呵护的易碎品了。”埃特伽耶说,然后他立刻补充,“等我到一两百岁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嫌弃我脸上的褶子才好。”
雅蓝跟着笑道:“再过一两百年?那你也不能嫌弃我变成了一个说话做事慢吞吞就像生锈的地精发条。”
埃特伽耶认真想象了一下,坚决地说:“不可能,我永远不会有嫌弃你的时候。”
雅蓝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哪怕周围一片混乱嘈杂,他忽然也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抵抗了。
他点点头,“好,我们先解决了眼前这些事。”
第64章
圣殿外的山坡上长的都是些没什么名气的野花,每年被聘请来修剪植物的花匠一致认为这些野花配不上光明圣殿的地位,但圣殿每次都婉拒了花匠们推销的名贵植物。每年一到三月份下旬,这些无人知晓的杂草一夜间个个顶起了小白花,变成了一片洁白的海洋,微风吹过,这些无名野花摇曳着倒向圣殿的方向,像极了朝拜。
同样以白色为主色的殿堂群与连绵起伏的丘陵紧紧相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穿过高岭山脉,横跨丘陵,越过正殿白塔钟楼的尖顶,把人类的国度洒满金色。
奥斯兰特的王都圣光城是人类国度里数一数二的大城市,繁华、喧闹,以皇宫为圆心向外辐射。
各个主城里的光明圣殿都喜欢选址在城市中心,连城主府和办公机关都抢不过他们,但圣殿的中央正殿却始终坐落在圣光城城郊这片戈兰蒂洛丘陵间,这片丘陵是独立于世俗、完全属于圣殿的土地,这一点得到各国公认。
毗邻这么大一座信仰殿堂,还不受王权管制,奥斯兰特皇室其实没有对外表现得那么大度,皇帝并不是不自信,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圣殿的人来,他都忍不住把自己最华丽的一套衣服掏出来穿,还得把排场摆得大大的才好。
尤其是光之圣主刚刚亲自到访,提出必须推迟大国防联合会议的召开,理由非常强有力——
圣主米诺不苟言笑,非常威严地说:“刺客竟然敢到圣殿正殿来行刺了,说明现在的局势并不是安全平静,把那么多的国王聚在一起,很容易出大乱子。”
奥斯兰特的皇帝格萨觉得衣服太重,动一动就累,他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胡子,哑口无言——他的小女儿还刚刚被刺客绑架了,他可没脸说圣殿安保不行。
尤其是刚刚还接到下面传上来的加急密报:银心要塞发生小规模骚乱。
格萨皇帝心里的小人仰天咆哮,脸上却要保持不输给圣主的威严,不然明天又会有民间议论,一国之主不如神使可靠。
——但是,小规模骚乱会用加急密信往上报啊?当一国之君是吃干饭的?
如此看来,的确有暂时推迟大国防的必要了,但是为什么圣主盯着他身上的大宝石看了这么久,都没被华丽的珠宝晃眼呢,伤感。
从皇宫出来,米诺非常迅速地钻进一辆马车,那是一辆低调到平头百姓都嫌弃的破马车,谁都想不到里面坐着光明信仰的老大——
还附赠一个黑暗信仰的老大。
凡是海连纳在的地方,都会被搞得奢华无比,这位举世闻名的黑法师是个著名的享乐主义者,各地传唱的恐怖故事非常热衷于讲他用人皮做靠垫、用头骨当酒杯、夜夜笙歌强抢民女什么的……
对此海连纳嗤之以鼻,上好的绸缎和高戈拉戈山地出产的细羊绒做靠垫才最软最舒服,酒杯当然要用雕刻恒温符文的魔水晶,至于美人,已经有一个光之圣主在旁边任打任骂了,其他那些杂七杂八谁会有抢的欲望?
“那个秃头老皇帝答应推迟了?”海连纳斜倚在靠垫上,慢条斯理地摇晃着酒杯。
米诺在一堆软得可以埋下他的靠垫里坐得无比端正,回答:“格萨陛下只是发际线偏后一点,而且还不到五十岁,不能算秃头老皇帝。”
“反正再过两年他就是了。”海连纳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别说废话。”
“是的,他答应了……但是我觉得我们造谣大祭司被刺重伤,是不是不太好?”
海连纳非常无所谓地回答:“反正雅蓝又不会生气,就算他生气,大不了我把埃特伽耶折价赔给他。”
米诺:“……禁止人口买卖!”
“这与你无关。”海连纳悠然说道,还把脚扔到米诺大腿上搁着。
“当然有关,雅蓝大人是我的信仰导师。”
海连纳点头:“对,所以我们一直说,我抢了他一个学生,现在还他一个,多公平。”
米诺:“……”
他决定停止和司月大神官争论这种非常反派的话题,所以他过了一会,说:“格萨皇帝刚刚有拜托我,帮忙寻找被绑架的艾纹公主。”
——各国都努力不让圣殿的核心势力离开正殿去分他们的羹,但类似这种事却非常喜欢找圣殿帮忙,像营救公主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圣殿去做既可以省下军费和雇佣佣兵的钱,又不会发生某个平民甚至刁民偶然救出公主非要娶公主、或者要个爵位这类闹心事。何况多半公主被绑架都是自己策划的私奔,让圣骑士帮忙找,可以保住颜面。
米诺否认道:“格萨皇帝从来不是那样目光短浅的权力者,他说宫廷法师检查过公主的房间,他们认为是北方一些邪术使用者进行了这次绑架,可能公主已经被转移到帝国境外,他们无法干涉的地方,他还说,如果可以,能请动影月就更好了。”
“北方雪岭当中的确长期蛰伏某些邪神的牧师,影月常年压制那些人,但他们也把影月拖在了雪岭。”海连纳面色不善,“这一次湮灭教派的嫌疑会更大吧。”
“是,战争已经开始了。”米诺点头,“我们往银心要塞派出了一支整编十八人的圣骑士小队,一名执剑祭司,更有大祭司本人在场,那座要塞是南方门户,要塞本身的防守应该不会出太大纰漏。”
“得了,你就是想派更多人,你派得出去吗?要不要打赌,你们圣殿骑士团到最后关头都不一定能出得去圣光城。”海连纳冷笑。
圣光城,这座以圣光为名的城并不是什么圣殿的坚强后盾,相反,外界势力正试图把他们限制在这座城里,古时候奥斯兰特帝国出过一位进入圣殿做祭司的公主,从那之后都城改名成了圣光城,以表示整个国家对光明信仰的虔诚——但是大家越来越希望,信仰组织只管脑子里的事就行了。
如果圣骑士军团浩浩荡荡集结起来穿过南方咽喉,估计各国国王皇帝都得失眠。
“没事,我在那放了一个神官一个骑士呢。”海连纳说,大概说完自己也觉得人有点少,实在没法从人数上找自信,突然就生气起来的大神官一把掀翻酒壶,撒得满车都是。
“你别气……”
“早晚有一天我要平了北方雪岭,我也要出去漫山遍野开分殿,我影月也是世界本源力量的信仰,一出去干点什么就拿出两个人,其他的还在雪窟窿里挖洞,像什么话!”他愤怒地喊了起来。
湮灭教派,自称学名叫做希瓦尔深渊议会的组织,蛰伏了许多许多年,终于开始发动攻势,但是影月与圣殿并非长久安逸毫无防备,影月神殿在北方雪岭间的巡视搜查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但目前只挖出一些奇怪邪神的聚落,抓了一两个明显属于精神有问题的萨满或者牧师,真正的湮灭教派隐藏得过于深,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藏了一个大本营在雪岭。
但是影月坚持搜索,因为这片雪岭在传说中链接着湮灭女神诞生之地,女神是次生一级的神灵,与两位主神相比,次生神的确没有那么强大,但是能够对迪亚纳造成的影响却更大,因此黑暗君主与光明神虽然至高无上,但常年只能触摸在晨祷的祷告词里,反倒是一些末流邪神四处作祟非常欢脱。
圣殿与影月相信在雪岭中藏着某处能量脉络,能够举行沟通湮灭女神神域的仪式。
在神灵的降临地,与神的联系会被增强,就是按照这个逻辑,光明圣殿才会选址在圣光城郊区的丘陵,影月与勘塔那罗亚神殿都是这个原理,所以湮灭女神降临地——北境雪岭,就是最有可能的湮灭教派大本营所在地。
凭借这一点,雅蓝与埃特伽耶认为,千里迢迢去往南方密林边缘,攻击银心要塞的教派信徒不会多,但却有可能是精英小队。
唯一已知,这支小队的领导者就是亚修斯。
君主都不知道埃特伽耶是多么希望他们放弃要塞打道回府,尽管这想法类似鸵鸟,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因为他无法想象雅蓝与亚修斯见面该是什么场景。
这种忧虑随着要塞外局势更加紧张而变得越来越严重,埃特伽耶警觉得像头公鹿一样,竖着耳朵四处张望,如果有任何一丁点亡灵力量的出现,他都会立刻用大角把那些骨头撞成碎屑。
岂止是寸步不离,埃特伽耶就差长在雅蓝身上了。
“难道我去个厕所你都有旁观吗?”雅蓝打趣道。
埃特伽耶点头:“有人说不可以?”
“但人类只有女孩子才喜欢成群结队上厕所!”
“你这是性别偏见!”埃特伽耶指出,“没有某种喜好天生只能被特定人群拥有,身为光明大祭司,你要博爱无私,保持一颗平等客观的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雅蓝:“……”
他们坐在路边树下,周围的杂乱无序让人非常烦恼,所以祭司与骑士正靠在一起,也算某种互相鼓励。
那种瘟疫法术还在持续生效,甚至一名勘塔那罗亚神殿骑士遭到了感染,这不是疾病而是法术,虽然外表看是某种疫病,但魔法抗性高的人就会更难感染,所有的感染者中都没有法师,圣骑士虽然是骑士,但圣光属于神术,他们的圣光力量即使个别弱得只能发出蜡烛一样的光,但那也是神术,对瘟疫法术抗性很高。
“这法术不是某种一击即中的制胜手段。”埃特伽耶观察后说,“从开始到现在只是在感染普通人,别说圣骑士和祭司,连佣兵里的末流法师都有办法躲避感染。”
“是啊,所以炮灰已经足够多了,后招很快就要来了吧,我们在明处,所以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以静制动,等他们出手了。”
但埃特伽耶抓住了雅蓝的手腕,握在掌中,那姿态像抓着某种圣物一样虔诚。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雅蓝说着,将手覆盖在埃特伽耶手上,他笑了一下:“真正的亚修斯已经死了,那个使用着他的名字与外表的不死生物,是没有办法真正伤害我的。”
第65章
但是前不久他还用亚修斯这个名字作为假名,因此现在这话似乎特别没有说服力,雅蓝不得不补充道:“况且,你不是还说过,我们会让他安息的,对吗?”
“死者可以安息,但是雅蓝。”埃特伽耶忽然抬起头,他的眼神像审判一般锐利,“雅蓝,你放得下吗?”
雅蓝轻轻一怔,下意识想把手抽走,但是失败了。
“雅蓝,你并没有跟我详细讲述过你们的故事,是因为并没有看淡,所以才刻意不愿意提吧?每次你提起亚修斯这个名字,你都没注意过吗?你对这个名字怀有愧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雅蓝,不是所有事都怪你,你是光明祭司,难道你有本事让亚修斯变成不死生物?这怎么都算不到你头上去,所以你不让我担心,那你先停下来,别把这当做自己的过错!”
闻言雅蓝唇边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摇了摇头,低声说:“竟然有这么明显吗……”
“你就差把我有罪写在脑门上了!”
雅蓝微弱地说:“没……没那回事……”
“撒谎。”埃特伽耶的气势就像一位法庭审判长,正在宣判,随时都会把罪人拉出去解决掉。
头一次面对如此“审问”的大祭司一时也慌了神,垂着头,手腕还被人抓着,连搓搓手缓解紧张都不行。他太长时间没说话,埃特伽耶开始有点后悔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然后雅蓝终于开始说:“我一直觉得,要是当年我的治愈术再好一些,亚修斯就不会死。”
埃特伽耶保持着抓他手腕的动作,安静地听。
“那时候亚修斯和我两个人在外,遇到了一些危险,他中了诅咒,但不是即死类的,如果当年我多研习一下治愈系的解咒法术,我是能够救下他的。”雅蓝说着,嘴唇轻轻颤了一下,回想起了那些曾令他彻夜难眠的往事。
他说:“我的确……有太多事做不到,以前我的治愈术修得非常糟糕,我的老师曾经说我应该去改行当个战斗法师算了,我偏爱攻击性的法术,即使在执剑祭司里也是非常罕见的,治愈术烂成那个样子,然后能用圣光一个打十个。”
“但……你现在的治愈术水平,几乎没人能和你比了。”埃特伽耶叹了口气。
但即使后来加倍努力,修习得再好,也不能回到过去,救下当初那个人。
“这怎么算过错呢?”埃特伽耶说。
“如果我能够更好地掌握治愈术……”
埃特伽耶都没让雅蓝说完这句话,他直接把手指压在雅蓝嘴唇上,说:“那你不如说,‘如果我是光明神就好了,我万能我无敌,我什么都做得到。’”
他把抓着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左胸,“你摸,如果没有你,我的尸体都烂成一团泥巴了,就不会有一个叫埃特伽耶的人坐在你对面,你可能得去某个墓地拜访我,也更有可能是我的尸骨正在影月神殿没日没夜地洗盘子。”
咚,咚,咚,年轻的心脏发出强有力的撞击,撞得雅蓝的手指都像是感觉疼了起来。
“雅蓝,学着原谅自己吧,除了承认有些事你做不到之外,还要坦然接受你做不到这些事的事实,有些事不是说拼一拼逼一逼就能行的。”埃特伽耶说,“就像你再怎么折磨我,我都不可能发光一样,做不到不是罪过。”
发光?发光的黑暗骑士?雅蓝忍不住笑出来。
“知道吗,你真的很擅长说教。”他敲了埃特伽耶的心口一下。
埃特伽耶配合地摆出重伤的模样来,说:“啊,要是当初我被个光明祭司捡到,现在我就是人人称赞的、光明而伟大的圣骑士啦!”
他一边说笑,一边观察着雅蓝的表情,忽然间,雅蓝竟主动凑过来,把额头抵在了骑士的心口上,埃特伽耶顿时觉得他那颗小心脏蹦跶得都快要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