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哦了一声,慢慢站起来,先探着脖子往小婴儿那边看去。
“小娃娃没事的,你自己……哎!”项铎话说一半,见眼前那人晃了两下,竟就朝自己倒过来了,忙伸手去接。
男子觉得头晕脑胀,哪里都不舒服,适才吃进去的东西也开始往上翻,实在压不住,他一张嘴,便都吐了出来。
眼皮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尽管男子一再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倒下,身体却不配合,栽到项铎怀里便怎么也起不来了,而后清醒的意识也逐渐离他而去。
被吐了满身的项铎:“……”
大夫很快被韩洛拖来,也是庄子里的人,可靠。
看过之后,大夫说孩子虽有些烧,却没什么要紧,用酒擦身降降温也就是了。糟糕的是那个年轻男子,身上有不少冻伤,五脏也极为虚弱,更有旧伤无数,想养好了至少得是几年。这也是胜在他年轻,否则怕是没救了。
项铎刚好收拾完了自己进门来,听到后嫌弃道:“他不是觉得这孩子有着落了,他算是托孤成功了,就打算这么死了吧?”
韩洛默默走开了些,捏着鼻子道:“离我远点,臭。”
“……”项铎怒,“我洗了三遍,自己闻了的,没味道了!”
南宫煊留心听了听外头动静,道:“官兵走了?”
“塞了点钱,请他们照顾生意别打扰客人,把人送走了。”项铎道,“不过怕也挺不了多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南宫煊沉吟,“官兵这么想抓到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几人都看向对这边情况最了解的韩洛。
韩洛半低着头,托着下颌正出神。
项铎撞了下他的肩,“兄弟,说话啊!”
“正想着呢,”韩洛嫌恶道,“走开些,熏得我脑袋都不会转了。”
项铎:“……”
正在项铎委屈得想跟南宫煊告状的时候,韩洛突然一拍巴掌,道:“我想起来了!”
南宫煊便忽略了朝自己走来的项铎,绕过他往韩洛那边去,“想起什么了?”
项铎扁嘴,躲到角落里去画圈。
康辉大概觉得他可怜,想了想,道:“回去若没人问的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项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多谢。”
另一边,韩洛指指自己心口,道:“适才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属下看到他这个位置有一个烙印,后又被别的外伤给弄花了,一时没想起是个什么东西,直到南宫教主适才说他可能是个有来头的,属下才想起来。”
南宫煊问道:“是什么?”
“漠鹰,是他们信奉的神灵。”韩洛道,“据说北漠一直有一枚大漠神印,刻的正是漠鹰,为历代北漠王身份与权势的象征。这一任北漠王夺下王位之前,掌管北漠的氏族为‘都’姓,都氏具有继承王位资格的男子都会在十岁前被烙上漠鹰的印记——南宫教主,您还记得那官兵堵到他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什么话么?”
官兵问,都朵在哪里。
南宫煊恍然,“你的意思是,这人很可能是前北漠王的子嗣?”
“不是可能,是肯定。”韩洛看向紧闭双眼的男子,“如今这个北漠王昌鲁曾是上一任北漠王座下最信任的一个部落长,天生嗜杀好战,十分残忍。相传他是亲手杀了都氏王族三十余人后才夺得王位的,他的部下也几乎将都氏亲人与心腹斩杀殆尽,唯独没留意,被王妃贴身婢女放走了上代北漠王最疼爱的一对儿女——小公主都朵与小王子都隆。”
项铎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那昌鲁着人找了十几年之久,竟没在北漠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寻到他们姐弟俩,也是奇了。”
“是啊,当年都朵只有七八岁,都隆才五六岁,逃走之后根本没人能帮他们。”韩洛道,“可这些年昌鲁一直没放弃寻找他们姐弟,百姓便知他们都还活着,个个在传定是漠狼神庇佑。”
“那他就是都隆?”南宫煊双眼一亮,“也就是说,他说不定有办法解得了云恪身上的毒?”
第128章 交易
都隆是转日近午时才醒过来的,费了半天力才睁开眼,想动动手脚也没力气,想张口说话也发不出声音,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了一次一样。
一旁有人托起他的肩,递了杯水到他嘴边,道:“别急,喝口水再说话。你身上有多处冻伤,涂了不少药膏,你别乱动。”
都隆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偷瞄了他好几眼,才认出这是之前帮自己擦手擦脸的人。
半杯水下去,项铎将杯子拿开,扶他躺好。
“念恩……我的外甥呢?”喉咙舒服了不少,都隆一能说话,便开始询问孩子。
项铎道:“怕吵到你休息,主子在隔壁房间哄着他呢。你放心,他的烧今早已经退了,看上去精神不少。”
“我想见他。”都隆还是不能相信他们,不能听他说放心便真放下心来。他带着那孩子逃了两个多月,其间遇上危险无数,身体早就到了极限,之前是硬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如今一旦倒了下来,强压下的伤病便都反扑了回来,让他连坐都坐不起,否则根本不会对项铎开口,早就跑出去自己找了。
项铎还待再劝,门却被人推开了,南宫煊抱着换了新衣的小娃娃走了进来,轻声问道:“人醒了么?”
项铎起身让出地方,颔首道:“醒了,正在找他的外甥。原来这孩子叫念恩,听着像个和尚的法号一样。”
都隆:“……”
南宫煊含笑摸了摸念恩的脸颊,将小娃娃放到都隆身边,“外头官兵查得紧,时间不充裕,既然醒了我们就来说说正事。”他在项铎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你叫都隆,是上一任北漠王的幼子对么?”
正拧着脖子查看念恩是否安好的都隆肩膀猛然一颤,而后不顾一身伤痛,挣扎着坐起,笨拙地将小念恩捞进怀里紧紧护着。
“哎我不是让你别……”项铎想过去帮他,手伸出一半又想起这会儿他大概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便又作罢了。
南宫煊接着道:“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也不会将你们交给官兵,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都隆狐疑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曾是王室中人,应该不陌生一种叫‘三步杀’的毒吧?”南宫煊道,“实不相瞒,我大老远从承宁赶到这里,为的便是拿到三步杀的解药。只要你能给我解药,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完成。”
都隆依旧将念恩严密地护在怀里,眼神却多少有了松动。他沉下脸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南宫煊,是承宁一个江湖门派的教主,你许没听说过,不过你应该知道承宁端亲王李云恪吧?”有求于人,南宫煊不想再隐瞒,“他被你们北漠的杀手暗算,身中三步杀之毒,至今未解。”
都隆探寻地看着他,戒备慢慢放下,听到怀中小娃娃不舒服地呜咽,忙小心放开了他。
项铎在旁提醒道:“当心你自己的手,都冻坏了。”
都隆没理他,道:“什么‘你们北漠’,如今这个北漠,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而且你说端亲王中了三步杀之毒正等着你拿解药回去?别开玩笑了,三步杀毒性猛烈,解药只在中毒前和初中毒时服下才有效,晚了半刻便没用了,他怎么可能等得了你?”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南宫煊简单地解释了一遍,“我没有骗你,我来北漠,只为求解药。”
都隆打量了他好半晌,身体才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想不到端亲王还指使得动江湖人。”
南宫煊当然不会对他说明自己与李云恪的关系,便算是默认他的话了,道:“就当是交易也好,你可以让我先为你做事,然后再把解药给我。”
都隆有些脱力地靠在硬邦邦的墙上,“你不怕我骗你么?如果我利用你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到头来却拿不出解药,你该怎么办?”
南宫煊皱眉,“那我会杀了你。”
都隆微觉意外,似是没想到他说话这般直接,可意外之余,反倒更安心了些。
“我说都隆王子,”项铎抱臂站在一边,道,“我们主子怎么说也是你和你外甥的救命恩人,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问你要点回报也应该吧?”
南宫煊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将人惹急了。
“你们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但别叫我王子。”都隆想摸摸念恩的头,这时却又觉得手臂抬不起来了。他闭了下眼,面现疲惫,“我没有解药。”
南宫煊不由握紧拳头。
项铎抿了抿唇,眼露失望。
“但我姐姐对北漠的毒物与解药都很了解,她手上虽然也没什么解药,不过对于解毒的方子,她倒是都了然于心。”都隆打算赌一把,道,“如果你们肯帮我和姐姐,事后我便让她将方子抄给你,如何?”
南宫煊喜形于色,站起身正要说话,张了张嘴,面色又沉静下来,“你若要我帮你重夺王位,这个怕……”
都隆苦笑,“都氏一族除了我们姐弟早都死干净了,亲信也被昌鲁斩杀得没剩几个,就算借端亲王之力夺回王位又能怎样?怕当不了几天王,又会被另一个昌鲁暗算斩杀。姐姐与我都不是贪恋王权的人,并不奢望能恢复往日荣光,就连报仇也是……也是不敢想的。”
他抬头看着南宫煊,眼中露出几丝诚挚,“逃亡了十几年,我们都太累了,只想要活下去。假如你们能带我们离开北漠逃往承宁,寻一处安静的地方不被打扰地生活,那我自会感激不尽,将解药方子双手奉上。”
南宫煊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这样说定了。”
“那今晚我便带你们去找我姐姐和姐夫,”都隆道,“昌鲁得到消息后定会派更多的人来,我们最好快些动身。”
项铎指着他身上的伤,“你这个样子恐怕也走不动,就把他们藏身的地方告诉我吧,我去将人接来——不过你先前不是说不知道你姐姐在哪里么?”
都隆的脸难得地红了,支吾道:“我……我总得防着点……”
“现在不防了?”项铎逗他。
“我愿意信你们,反正最惨不过一死,我本来也没力气再逃了。”都隆望着身前不知愁的小娃娃,叹道,“我本不想连累姐姐姐夫,可你们若是坏人,那我死了念恩也活不了;念恩要是出什么事,姐姐姐夫大概也没法活了。”
项铎探臂把小念恩往边上抱了抱,又扶都隆躺下,嘀咕道:“一共就这么几个人,还分开逃,连个照应都没有,怎么想的?”
许是碰到了伤处,都隆低低抽了口气,过了会儿才道:“姐姐生产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诞下念恩,追兵又到了。她以为自己活不成,本想让姐夫和我带上念恩走,可姐夫说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便把念恩交给我,他们夫妻二人引开追兵,让我带着这小家伙逃走了。直到两个月前我才又见到他们,姐姐身体还是没见怎么好,姐夫也受了伤,彼此照顾都吃力,根本没法看顾孩子。我怕因为我的前去暴露了他们的所在,这次是主动带着念恩跑出来的,为了吸引住官兵的视线,让他们不去追查姐姐那边。”
“行了,别说了,等会儿让大夫再来给你上一次药,你就接着睡吧,醒了说不定就能看到你姐姐姐夫了。”项铎替他掖上辈子,“所以我要到哪里去找?”
等从都隆那里得知了都朵藏身之地,南宫煊抱着念恩,和项铎一起出了房间。
进了另一间房后,项铎低声道:“南宫教主,我们冒这么大险,只得到一张方子,值么?小曦大夫医术那么高,他也写得出方子来吧?”
“小曦就算再厉害,该用什么药,每一样用多少剂量,他也要一点一点琢磨才行,那就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了。”南宫煊道,“有方子在就不一样了,可以直接照着方子配出药来——我相信凭小曦的能耐,定能分辨得出方子是真是假,所以也不怕他骗我。而且……”
项铎好奇,“而且什么?”
南宫煊笑了一下,“我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不知道对于北漠这一块,云恪是怎么考虑的,不过我想,都隆都朵姐弟既是前朝王室遗孤,说不定有能被云恪用到的地方,那么费点力气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好。”
项铎怔了下,也跟着他笑了,“南宫教主还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嗯?”南宫煊一时没反应过来。
“属下也说不上来,反正……挺好的!”项铎抓了抓脑袋,“那属下先去跟辉哥和韩洛商量一下,等天黑了就去救人。”
等他出去了好半天,南宫煊才抱着念恩到床边坐下,握着小娃娃的手晃了晃,浅笑道:“你说他们父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第129章 夜逃
不再无时无刻防备着别人,不再如惊弓之鸟一样活着,不再有许许多多糟糕的习惯;开始愿意为别人着想,开始努力为关心的人做一些事,开始……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南宫煊多少也能意识到项铎所说的改变,他并非是半点也不惧怕这种改变的,可这一次他不想退却,不管结果如何,都决定试一试。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雪地在月光下泛着幽白的光,静谧而美丽。
南宫煊站在门外,看着漫天的飘雪,忽然不可抑制地思念起李云恪和南宫信来,只想快点带着都隆等人离开北漠,拿到解药方子,早日回到他们父子二人身边。
项铎是和熟悉北漠情况的韩洛一起,带着都隆的亲笔信去接人的,不算慢也不算快,一去近二十日才回来。
期间官兵来了三四次,人明显多了,查得也更为仔细,客栈的生意都快没法做下去了。幸而南宫煊和康辉够机警,功夫又俊,带着都隆与念恩一大一小,在客栈各个空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才没被发现。
半夜里到了客栈后院,都朵片刻也等不得地央求项铎和韩洛,让她先见见自己的儿子。
项铎感觉这女人随时都可能因为过于激动而昏死过去,只好无奈地敲开了南宫煊的房门。
南宫煊才开了门,都朵便推开他冲进了房里,也不管念恩是不是睡得正香,抱起来便亲个不停,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成串落下。
后头跟着个高个子的男人,相貌不错,只是有些偏瘦。他脸上透着不健康的苍白,看到南宫煊后单膝跪倒,道:“您便是救了都隆与念恩的恩公吧?漠人桑辙多谢恩公。”
南宫煊忙在他手臂上虚托了一把,“举手之劳,不敢受此大礼。况且我也有求于你们,这就是个交易,快别称我为‘恩公’了。”
桑辙笑了下,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似乎也想进去,又觉不妥,“内子记挂小儿,失礼之处,恩公莫怪。”
南宫煊听他还这么叫,有些无奈地让出路来,“没关系,我能理解。念恩必然也想念父亲了,兄台也进去看看吧。”
“多谢。”桑辙急匆匆朝里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地站住了,“恩公,不知都隆现下如何了?”
南宫煊道:“他旧伤加新伤,身体有些吃不消,病得久了些。不过这些日子见好了,这会儿还睡着,你若想见他,我叫人去唤他过来。”
“不必,便叫他歇着,等天亮之后再说吧。”桑辙又对南宫煊点了下头,进去找自己的妻儿了。
南宫煊迈步出了房间,为他们关起房门,对等在外头的项铎和韩洛道:“这间房便给他们一家三口吧,再给我找一间空的。你们叫人送热水衣衫和饭菜来,然后也歇着去吧,这一趟辛苦了。”
项铎和韩洛应了,打闹着去找客栈掌柜。
南宫煊本打算再在这里停留两三日,让桑辙都朵夫妇好好休息一下再动身的,可没想到北漠王却不给机会,隔日便派了麾下大将昆多图亲自带人到了这里,势必要将都朵都隆姐弟俩抓回去。
都隆身上有好几根骨头都曾被昆多图打断过,逃亡中未能好好治疗休养,直到现在天气一变还要疼痛不止,是以他一听到昆多图的名字都禁不住打哆嗦。
桑辙身上至今没有全好的伤也是拜昆多图所赐,都朵听说他到了,心中也极为害怕。
姐弟二人一合计,当即就去找了南宫煊,对他说不需要再休息了,这便动身离开。
对于南宫煊来说,那当然是越快越好,因此一听他们姐弟俩这么说,立刻便同意了,定好了入夜就出发。
当晚寒风呼啸,雪下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按说这样的天气下,守卫相对来说会比较松,可几人一路往边境跑,竟然发现沿途都有重兵把守,像是料到了他们要在今夜逃出北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