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霜楼是播仙镇上最大的酒楼,晌午时分,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小二迎来送往,端菜斟酒,忙得焦头烂额。掌柜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笑呵呵地捻着须,突然,他目光一顿,落在坐在门口的阑干一个懒洋洋的身影上。
那人满头黑发,也没怎么打理,只是随便打了个结。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竹签,脖子灵活的转动,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些什么。他眉角有个月牙形的疤痕,虽然看上去又懒又顽皮,却总让人忍不住把视线放在他身上。
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小子。
等掌柜回过神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这个小子看了这么久。他招手唤来一个小二,跟他耳语几句,那小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满脸笑容地朝门口走去。
翌日,落霜楼多了一个新收的小二,嘴皮子伶俐,手脚利索,就是常常抖些小机灵,让人哭笑不得。
这一日,落霜楼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说是特殊,是因为镇上来来往往俱是男客,已经很少有如此光鲜靓丽的女客出现了,而且是成群出现。虽然她们大都用面纱遮住了面容,但那一双双灵动的眼睛和一个个曼妙的身形,已经让人笃定,面纱之下的相貌,定然不会令人失望。这队女客,仅有为首的那位没带面纱,她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红唇似火,粉面如桃,浓艳昳丽中又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掌柜一看这架势,立刻亲自迎了上去,一路招呼着,将这一众女子引上了楼。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大堂中的人才开始议论起来。
“瞧见没有,啧啧,这架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瞧着倒是比恒山派的那群尼姑要气派多了。”
“你老兄这就是孤陋寡闻了,江湖四大美人之首,剑舞门门主厉嫣,你可听过?”
有人听到厉嫣两个字,立刻大惊失色道:“你说的可是那个‘霓练九剑’厉嫣?”
“除了她还有谁,看来今年的赏剑大会,剑舞门也要插上一脚。”
“兄台此言何意?剑舞门并非铸剑门派,又如何和龙渊山庄一较高下?”
“这你就不知道了,剑舞门虽不铸剑,却有名器傍身。此番前来赏剑大会,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为赏剑,而是为了神器谱。”
说话间,新来的小二已经端着可口的饭菜走了出来,放到桌上。听到客人的对话,他好奇道:“小的只听过龙渊山庄藏有无数神兵利器,从来不知道,原来剑舞门也有不世出的武器吗?”
那知情的客人一听他这话,哈哈一笑:“既然你们都不知晓,我便说出来,让你们长长见识。”
龙渊山庄与剑舞门其实颇有渊源,前朝重武,不少江湖门派都受到过朝廷的封赏,成为了官府的助力。有一次,天家不知听信了什么人的鼓吹,敕令龙渊山庄前庄主越欧治和剑舞门的前门主郑老夫人,去寻找传闻中越王勾践铸造的八把宝剑。两人原本以为定然无功而返,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却真的发现了越王八剑的踪迹。
饱受岁月的侵蚀和风雨的洗礼,越王八剑只剩四柄,但同时与之发现的,还有一本残缺的锻造图谱。虽然寻得四剑和图谱,却无人能断真伪,天家看到锈迹斑斑的剑身和发黄破损的图谱,也兴致缺缺,毫无心情进一步探究,直接把它们赏给了越欧治和郑老夫人二人。剑舞门得四剑,而龙渊山庄则是得到了锻造图谱残本。
风云变幻,几十年转眼而过,这天下已经易了主,越王八剑的事自然鲜少有人再提起。直到赏剑大会前夕,龙渊山庄才对外宣布,根据老庄主留下的一本锻造图谱,龙渊山庄铸出了传闻中的越王剑,只等赏剑大会与众武林同门共赏。消息一出,便引来了不少关注。有人说这不过是龙渊山庄抛出的噱头,只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赏剑大会为自己造势。也有人说龙渊山庄沉寂多年,为的就是等这柄名剑莅临世间,此剑一出,不仅神器谱上多了一个名字,也会招来更多为了这柄名剑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腥风血雨,就在一旦。
落霜楼中的客人,听完这段典故,都是各怀心思,按住不表。只是也有愣头愣脑的人,不解地问道:“虽说剑舞门和龙渊山庄有旧,可龙渊山庄铸了宝贝,她们来庆贺便罢了,怎么会横插一脚呢?”
“这你就不懂了。”讲故事的人一副“你太天真”的模样,“同样是发现越王八剑的人,剑舞门自然不会纵容龙渊山庄一家独大,就算龙渊山庄真的铸出越王剑,凭借这柄名器声名大噪,剑舞门也绝对会来分一杯羹。”
“可是,就算剑舞门想要插脚,她们又凭什么和越王剑抗争呢?”
“你们可别忘了,越王八剑中,可有四柄是归剑舞门所有。”
“那四柄不是连前朝皇帝老儿,都看不上眼吗。”
“谁知道呢。”有人悠悠道,“传说中的名器,谁不想收入囊中。呈上朝堂的那几把,指不定被动了什么手脚呢。”
新来的小二在大堂听够了故事,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甩着抹布走回了后厨。他前脚刚迈入后厨,后脚便被人叫住——
“吴七,掌柜叫你去一下。”
“知道啦!”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走出了后厨。
这个新招的小二,正是贾无欺。他出现在播仙镇中,不是偶然,自然是为了赏剑大会而来。这次的赏剑大会并不是除了欣赏宝剑那么简单,龙渊山庄有意扩大声势,在赏剑大会之后,又有神器谱的排名大会,再之后,便是龙渊山庄庄主陆长岐千金大婚之日。单是这三件事,已经足以将整个武林的注意力都暂时移到龙渊山庄身上了,看来,这个陆庄主是打定主意,要让龙渊山庄借着赏剑大会,立威扬名。
只是,他既然能打这赏剑大会的注意,自然别人也会打。虽然龙渊山庄并未宣扬,贾无欺却已知道,他们收到了摘星笺。
摘星笺,又是这样不是由摘星谷发出的摘星笺。
从贾无欺出谷以来,冒名发出的摘星笺就接二连三的出现,究竟目的为何不得而知。这一次,贾无欺虽然知道龙渊山庄收到了摘星笺,却不知道对方想要取走的是什么东西。从龙渊山庄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态度看,他此番想要解开谜题,更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
贾无欺轻轻叹了口气,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失落,朝掌柜胖乎乎的身影走去。
掌柜找他,原来是让他去落霜客栈帮忙。落霜客栈就在落霜楼后面,两家后院相通,乃是同一户富贾的产业。落霜楼晚上过了饭点,便没什么客人了,而落霜客栈因为近来激增的客流,越到夜间越是繁忙,人手实在不够,只能从友邻处借调。
夜幕降临之后,播仙镇比白日里要安静许多。
繁星闪烁,月光清凉,春寒愈发料峭。
“阿嚏——”贾无欺站在落霜客栈的大堂前,夜风一扫,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吴七。”客栈老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连忙快走几步:“老板,有事您吩咐。”
那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听金掌柜说,你是他手下最伶俐的。”
“不敢当不敢当。”贾无欺堆笑道。
客栈老板摆摆手:“金掌柜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都这么说,我自然放心。”说着,他靠近贾无欺几分,低声道:“地字一号房有个客人,身子不好,他同行的人特地嘱咐,每晚要去他房中好生伺候一番,你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无欺打断道:“老板,小的虽没几个钱,可,可还是不卖身吶。”
客栈老板瞧他一脸要笑不笑的模样,知道在挪揄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没好气道:“就你最机灵,给你几个字便能编出一册话本是吧!”
贾无欺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不过是伺候他的起居,你想到哪里去了。”客栈老板十分正直道,“这位客人病痛缠身,寒夜发作得尤为厉害,你若是能帮他纾解一二,便是再好不过了。”
“纾解,怎么纾解?”贾无欺不明所以地看向老板。
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就要靠你得本事了。”说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黑炭,“那客人惧寒,屋中已烧了炭火,你去时把这一袋拎上去,若是需要,可再多烧些。”
“哦。”贾无欺老老实实应了声,在老板的注视中,弯腰拎起炭火,走上了楼。
爬上楼梯,还没敲门,一串剧烈的咳嗽声就从门内传了出来。
“咚”的一声,贾无欺手中的那袋木炭应声而落。
他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第58回
“谁?”一个低沉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几分喑哑与虚弱,完全不是贾无欺印象中如清流激石般的声音。
贾无欺重新从地上拎起那袋木炭,站在房门口,举起手,久久没有叩下。终于,他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客官,老板派我上来替您添炭。”
屋内人极力隐忍着咳嗽,低声道:“进来吧。”
贾无欺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推开了门。
他想到过无数次与岳沉檀重逢的情景,岳沉檀或是面含嘲讽地看他,或是冷眼与他擦身而过,或是破口大骂,或是下重手把他暴打一顿,可他做梦也没想过,两人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情形。
烛火昏黄的屋内,岳沉檀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床边。他只着白色里衣,上身搭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长发如鸦羽般散落,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双唇发乌,深不见底的双眸含着难以掩藏的倦色。一个炭盆就放在他的床边,可烧红的木炭似乎完全温暖不了他的躯体,他紧紧扣住大氅,身体依旧时不时不能自已的颤抖。
听到推门的动静,他静静地看了过来。
贾无欺被他这么平静地一瞧,鼻头发酸,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赶紧埋下头,藏住自己发红的眼眶,把装木炭的袋子提到了屋子中央,熊熊燃烧的炭炉前。
“你是新来的?前几日似乎没见过你。”岳沉檀的声音极轻,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就错过了。
贾无欺手中不停地往炭炉里添着炭火:“我是被老板临时借调来的,本在前面的落霜酒楼做事。”
“如此。”岳沉檀顿了一下,道,“这几日恐怕要麻烦你了,不知你怎么称呼?”
贾无欺手中一抖,一块木炭滚落到火堆中,迅速被熊熊燃烧地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在岳沉檀面前再编个名字出身自报家门,不知是因为对岳沉檀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客官可以叫我阿欺。”贾无欺下定决心,转过身,直直看向岳沉檀。
“阿七。”这个名字在岳沉檀唇齿间流连一番,随即招来了又一轮剧烈的咳嗽。
岳沉檀咳地极为隐忍,可贾无欺从他紧握成拳的手上,看出了他极力忍耐的痛苦。他看得心痛,径直走过去,轻拍着岳沉檀的后背道:“客官不必顾忌我,都咳出来,舒服些。”
岳沉檀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抱歉,一只手捂住嘴,整个身体剧烈地的抖动着,那架势,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才罢休。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咳嗽声才彻底停止下来。贾无欺看向岳沉檀,他阖上双眼,睫羽微颤,面白如纸,毫无生气。
就在贾无欺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岳沉檀才缓缓睁开眼,抬起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包草药:“阿七,劳烦你去替我将这药煎一煎。”
贾无欺何曾看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自己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又想到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时间又痛又怜,别说岳沉檀主动提的,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送给他才好。
这么想着,贾无欺语气也变得十分殷勤:“客官除了药,可还要些的?我们落霜楼的十补汤最为著名,客官要不尝尝?不仅滋味好,补气补血也是最佳,热腾腾的一锅,吃了正好发汗,最有益于驱寒。”
见岳沉檀还未应声,他又立刻道:“或者龙虎双炖,也是极好,最适合冬日里进补时吃。不仅能壮气力,还能清心润肺,客官吃了,定不会咳得这么厉害了。”
岳沉檀见他这么热情,倒像是比自己对这幅身体还上心似的。心中倏地一暖,面上却还是平静道:“不必,阿七只需将这药煎了就好。”
贾无欺自然不会强求他,一切只以他的喜好为主,从桌上拎起草药,便退了出去。后厨中,他拿着扇子,心不在焉的扇着,脑中却像是万花筒一样,闪现着各式各样从前他与岳沉檀相处的画面。
一个念头悄悄爬上他的心头,如果,只是如果,他现在向岳沉檀坦白自己的身份,会怎样?他托着腮,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居然发现,岳沉檀似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此刻的岳沉檀,如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骂,恐怕没有力气骂,打,那就更没力气打。若是他执意避开自己,现在他行动不便,肯定没自己腿脚方便,早晚能被自己找到。再说,即使被骂被打被避而不见,原本也没什么,若是这样一番之后岳沉檀愿意和他像从前一样,那他也是愿意的。
岳沉檀觉得自己嘴里没实话,自己不够坦诚,便擅自决定与他绝交,根本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本就不合理。贾无欺默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虽然问题颇多,但岳沉檀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就算是家人也有远近亲疏之别,何况朋友?没人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出来,就如同没有人愿意在人前一丝不挂。就算是生死之交,双方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是相识不久的朋友?
他可以坦诚自己的一部分身份,却不能坦白所有的秘密。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失去岳沉檀这个朋友,所以即使岳沉檀要坦诚,他不够坦诚,要真实,他不够真实,他也要继续和岳沉檀做朋友下去。
就是这样莫名的执着。
贾无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无赖的路上越走越远了。为了挽回和岳沉檀的关系,什么问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哪怕真身上阵。
想到这里,贾无欺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一次,没有面具,没有妆发,这就是自己本来的面目,就看对方相不相信了。
蒸腾的热气中,他霍地站起身,端起煎好的药,梗着脖子,僵着肩膀,朝楼上走去。
“砰。”
没控制好力度,贾无欺将煎好的药重重放在床前的木桌上,然后硬邦邦地退到了一边。岳沉檀看着他如同螃蟹一般的身形,端起药的手微微一顿。
贾无欺看他动作一缓,也不知在犹豫什么,粗声粗气道:“客官,请喝药。”
岳沉檀看他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善之心,手臂一扬,将整碗又黑又浓的药汁送入了口中。刚放下碗,一颗糖递到了他面前:“客官,这药闻着都苦,吃颗糖吧。”
麦芽色的饴糖,圆滚滚的一颗,插在竹签上,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岳沉檀不好推却,将糖接了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签,却并没有要放入口中的意思。
“客官不吃吗?”贾无欺问道。
岳沉檀淡淡道:“那药并不算苦。”
“还不苦?”贾无欺吐了吐舌头,没好意思把他光是闻着就欲作呕这句话说了出来。
“世上有的是比这药苦上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岳沉檀轻声道。说完,他看向贾无欺,“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亥时三刻。”贾无欺道。
“恩。”岳沉檀像是十分疲惫一般,用鼻子发出一个单音,随即又没了声响。
屋内得炭火十分旺,贾无欺已被烘烤得满面通红,隐隐出汗,可岳沉檀的面容却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既无一丝血色,也无一滴汗渍。
看到他这幅样子,贾无欺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道:“客…沉檀。”
听到最后两个字,岳沉檀猛地睁开眼,原本平静面容一下变得冷若冰霜,望向贾无欺地眼神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贾无欺暗暗握拳,顶着岳沉檀冰冻般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岳兄,我是贾无欺。这一次,我并没有任何遮掩,身形相貌皆是我本来面目……”
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听岳沉檀冷冷道:“出去。”
贾无欺见他一句话也不想听自己解释,心中也暗自憋气,鼓了鼓腮帮子,抱臂道:“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