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
“哦。”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随口道:“你可算是原谅我了,我就说你没那么小气。”
话音刚落,就听岳沉檀凉凉道:“小气?”
贾无欺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道:“都说不是了,你并不小气。”
可岳沉檀似乎执着在这两个字上:“那之前为何会觉得我小气?”
“就……”贾无欺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道,“其实一般朋友之间也不是互通有无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既然你都说是一般朋友了,”岳沉檀听了这话也不恼,慢条斯理道,“我们自然不是。”
“啊?”贾无欺又一脸不解,“那我们是什么?”
“你可知何为赤诚以待,何为肝胆相照?”岳沉檀反问道。
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可谷里有规矩……”
没等他说完,岳沉檀就打断道:“谷中规矩可是你们不得透露身份?”
贾无欺点点头。
“你的身份是我猜到的,不是你主动透露的,所以算不得违规。”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贾无欺想了想,觉得颇为在理,忙表决心道:“日后我必定对岳兄赤诚以待,肝胆相照!”
岳沉檀弯了弯嘴角,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合该如此。”
说完此话,他后撤一步,总算是给贾无欺留出了几分呼吸的空间。
他方才迫近时贾无欺还无甚感觉,如今他后退几步,贾无欺才意识到刚才两人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心跳相合。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脸上一红,蓦地一红,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怎么?”他的不自在岳沉檀看在眼中,却不打算装作没看见。
贾无欺抬起头,仿佛从岳沉檀眼中看过一闪而过的促狭还有几分浅薄的笑意,这么一看,反道是更不自在了,于是粗声粗气道:“岳兄这样,我只觉得不习惯。”
“哦?”岳沉檀没有解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岳兄不睬我是常态,如今亲近起来,我自然不习惯。”贾无欺为自己不自在找着借口。
岳沉檀颇为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为何?”那口气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贾无欺果然接道:“为何?”
“以前我妄揣佛家要义,以为断除烦恼,舍弃贪嗔,离于轮回便是独善其身,远离尘世,自渡渡人。”岳沉檀道。
看着贾无欺似懂非懂的目光,岳沉檀目光一柔,继续道:“后来我才悟到,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佛陀尝遍人生百味方证觉正道,何况我辈?”
听到这里,贾无欺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脸上出现了喜色,不过随即又瘪了瘪嘴道:“说了半天,岳兄入世不过也是为了出世。”他叹了口气道,“就像知道了美酒滋味再克制住喝酒的冲动,才称得上戒酒,知道了肉的鲜美再茹素,才称得上戒荤,一个道理。”
“你理解的不错。”岳沉檀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许道,“只有一处不对。”
“何处?”
“出世不是目的,证道才是。”
“那有什么区别?”贾无欺有些郁闷地耙耙头,“反正都是出家做和尚。”
岳沉檀闻言,只是静静看着贾无欺,也不多做解释。
贾无欺被他看得发窘,忙干咳一声,又道:“那一梦丸的寒毒,何时可解?”
“一梦丸虽寒毒深重,却也不无好处。”岳沉檀轻描淡写道,仿佛那不定时发作的剧烈毒性不过是儿戏一般,“我腿脚本因气血滞涩,不得方便,一梦丸毒性猛烈,贯通四肢百骸,倒是帮我打通了经脉,也算因祸得福。”
贾无欺闻言,有些懊悔道:“打通经脉定然有其他温和些的法子,又何须用此等虎狼之药。说来也都怪我,若不是落入吴俦手中,你也不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责之意却溢于言表。
“不必自责。”岳沉檀道,“你人很聪明,武功却,”他顿了下,唇角挂着几分笑意,“武功却尔尔,即便能早些识破吴俦的计谋,恐怕单凭一人之力,也难以将其制服。”
“哎。”贾无欺有些无奈道,“不瞒你说,我对拳脚功夫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学了些保命功夫。要说临阵脱逃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与人过招,那是万万不行的。”
“无妨,术业有专攻。”岳沉檀似是安慰道,“你学功夫也并不为了称王称霸,不过旨在探囊取物而已。”
贾无欺本来听着岳沉檀的话觉得得到了几分安慰,如今越听越不对劲,抬头一看,果然没错过对方若有若无的打趣神色,立刻道:“岳兄这是安慰我还是嘲笑我呢?”
看着他纠结的神色,岳沉檀再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佛曰,不可说。”
那笑容,在岑寂冷肃的眉眼中显得分外分外动人。
如步雨后的红莲,翩翩地,从小令中走来。
大雨过后的早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赏剑大会尚未开始,道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道场位于龙渊山庄中段,背靠峻岭,面朝崇山,东西两侧皆是万丈飞瀑,飞流直下,激起层层浪花,水汽缭绕,如云似雾,环绕在道场周围,飘飘袅袅,宛如仙境。
有道是人间无路到仙家,要想登上道场,也需要颇费一番功夫。这道场不仅风景独美,地势更是险峻,虽位于山庄之中,却是位于一座孤峰之上。既无山道与他山相连,也无吊桥通达别峰,若要到达此处,除非有着不俗的轻功,否则毫无办法。
将赏剑大会选在这里举办,既是筛选,也是试探。
赏剑大会名声在外,自会吸引来不少江湖人士,但这些人中有豪杰也有草莽,有真英雄也有假侠客,逐一筛选实在麻烦,这道场,便算是给与会人士设下的一道不高不低的关卡。再者,前来参加赏剑大会的,单打独斗的少,三五成众的多,若是一帮之众尽数上山,便说明此帮实力不俗,不可小觑,若只有一二人等拼上道场,自然也就无足轻重不必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成功登上道场的人,相互之间,便存了些打量比较之意,原来只是暗中的较量现下便放在了明面上。
贾无欺和岳沉檀刚到达道场,便听见人群外不少人在议论纷纷。
“此次赏剑大会可真是来了不少人,啧啧,看见没,连御前司的人都来了。”
“小声点,当心被他们寻着由头抓进去。”
“怕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再者说,鹰部可不是螣部,人家公正着呢。”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鹰部?”
“没看见那衣服上绣的是鹰么,是鹰部错不了。”
贾无欺顺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果然看到一行人身着官服,背插一柄雁翎刀,站得笔直,如竹如松,为首一人虽只有个背影,但背上一柄火龙枪已足够说明他的身份——索卢峥。
“竟然是他。”贾无欺低声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他。”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与他同行之人,身手想必不差。”
御前司二十人为一小队,索卢峥身后不多不少,正跟有二十人,说明队中之人全都来到了道场之中。
贾无欺目光道场逡巡片刻:“陆庄主也到了。”
陆长岐正面带着殷勤的笑意,与索卢峥交谈着,身后跟着四名蒙面侍卫,其中两人,便是之前见过的掩日和断水。
“岳兄,依你看,那掩日和断水的身手如何?”贾无欺压低声音道。
“剑法无法定论,只说身法,已是炉火纯青。”
“与我相比如何?”贾无欺又问。
岳沉檀眉峰一簇,随即了然道:“你在怀疑他们?”
贾无欺转了转眼珠:“怀疑说不上,只是有些好奇。”
“哦?”
“厉嫣说剑舞门拥有惊鲵四剑,那龙渊山庄的八剑残谱就应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四剑,可这四柄之中,龙渊山庄却单单选了转魄一柄,有些奇怪。”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再者,你可注意到掩日和断水两名侍卫的佩剑,你说,他们的佩剑可是真是按照图谱铸出的?若是真的,为何龙渊山庄秘而不发?”
“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岳沉檀淡淡吐出八个字。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也不知是否听到。
一声响锣之后,赏剑大会正式开始。庄主陆长岐率先走进道场中央,朝四周略一拱手:“承蒙众位英雄看得起,赏脸前来。话不多说,此次大会,还是依照老规矩,若有新的兵器想入神器谱,可选一在谱兵器挑战,若是在谱兵器想要更改名次者,也可选出对手进行挑战。”说完,他环视四周,扬声道,“只是本次赏剑大会,重在赏字,并不为争强斗勇,还望各位英雄点到即止。”
话音还未落,只听空中传来一阵冷笑声,一群生得奇形怪状之人从天而降,为首之人笑得最大声。等他落定,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虽身材颀长,身着男装,面上却浓妆艳抹,媚眼如丝,红唇似火,雌雄难辨。等他一开口,那声音也是不阴不阳,半是阴柔半是阳刚,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陆庄主何必如此虚伪,历来神器谱排位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点到即止一说。”说完,他朝众人嫣然一笑,语气带着些微的暧昧与诱惑:“各位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陆长岐被他如此反驳,倒也不恼,礼数周全施礼道:“不知阁下是?”
“天残谷,林乱魄。”来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天残谷三字一出,人群中便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地交谈起来。
天残谷,是正派最难以接触,是邪道最难以拉拢的武林门派。它亦正亦邪,既不依附正统,也不偏帮歪道。它杀人,也救人,它劫财,也散财。若说江湖中最神出鬼没的门派是摘星谷的话,那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门派,一定是天残谷。
天残天残,天欲残我,我便由之。
天残谷之人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残缺,只是这样的残缺非但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反倒成了助力,让他们得以修炼旁人无法习得的武功。
林乱魄手持一支碧玉横笛,约莫只有六寸长,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手一翻一覆之间,那碧玉笛的两端居然探出一寸剑锋,锋薄如纸,寒气凛然。
眨眼之间,那柄似笛又似剑的武器已经攻到了陆长岐面前。陆长岐向后一闪,手掌一拧便祭出一掌黑虎掏心,林乱魄却从容一退,整个人如风筝一般轻飘飘地飞向了空中。就在他愈飘愈远,面目模糊之际,只听空中吹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欢快的音符争先恐后地涌入众人的耳中。
此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忙道一声“不好”,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满脸发紫,直直地晕倒在地,若是有人探入鼻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道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笛声却没有停止。长长短短,急急缓缓,时而是吹彻云山翠的悠长,时而是吹残一帘秋的凄婉。
有道是笛声三弄,梅心惊破,此刻惊扰的,却是众人的三魂六魄,神识清明。
“乱魄曲果然不同凡响。”
内力差的人纵使闭目塞听也无法阻挡令人神魂颠倒的笛声,却有人在此之际能保持清醒,颇为轻巧地称赞对方一番,内功修为,可见一般。
这发声之人,正是裘万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裘万盏开口说话的一刹,林乱魄已如落叶一般飘然落地,笛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裘长老是个识货的人。”林乱魄将碧玉笛收入袖中,看向裘万盏,似笑非笑道。
“饶是你那笛子有点功夫,使得也不过三脚猫的把戏。凭你天残谷的人,也想上神器谱争夺一二?真是笑话!”还不等裘万盏回话,道场中已经有一莽汉急吼吼地开了口。此人肤色黝黑,一身短打,露出一身粗肉顽皮,双眼发赤,发如铁刷,手握一柄凤头斧,随着他的话语,斧柄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看斧柄所落之处,石板已碎成几块,可见此人力量之大。
他话说得无理,林乱魄却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帮主。都怪林某记性不好,这神器谱一百开外的玩意,实在是记不住。”
这莽汉正是与铁鲨帮并称“河海两大帮”的霸淮帮的帮主,杨武泗。他手中的武器凤头斧,虽在神器谱上名次倒数,但与未入神器谱的兵器相比,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他一身蛮力,敢打敢撞,平生所逢敌手不过靠着江河湖海吃饭的小帮小派乌合之众,鲜有败绩,对自己的身手更是自命不凡的很。
林乱魄轻飘飘一句话,却戳中了他排名靠后的死穴。他跳脚道:“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玩意,说话恁的无礼,你爷爷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完他挺身向前一步,正是与林乱魄约战的姿态。
林乱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嘴角挂着隐秘的笑容,身子却侧开,让出一个身形与杨武泗不相上下的大汉。
此人生得高大结实,整条右臂由金属铸成,手腕处连接的不是手掌,而是一把大锤,那铁锤大如水缸,打眼看去,便不下两百斤。此刻在此人手中,却轻巧地在空中转着圈,如同玩具一般。
“天残谷,褚虎。”报完身份,褚虎伸出左手,像是招呼宠物一般,朝杨武泗勾了勾手指,一脸的不屑与轻蔑。
“让你爷爷看看,你这孙子到底是虎还是鼠。”
言罢,杨武泗一掀凤头斧,便朝褚虎迎面劈去。斧面带着劲风,扫过之处,尽是衰草断叶,众人目视着那虎虎生风的凤头斧,都不由气息一凝,只看天残谷之人如何面对。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天残谷的褚虎似乎只是随意抬了抬手臂,方才还气干云霄的凤头斧却被整个掀翻在空中,斧面应声而断。
乍逢如此变故,杨武泗脸色煞白,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他纵横江湖多年,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被一招打败却是从未有过,更遑论连最趁手的武器也毁为一旦。他那凤头斧虽列于神器谱末尾,但究竟不是凡铁,如今只在短短一击之间便彻彻底底的断为两半,要想修复已无可能,若要重铸一柄,更是难得机缘。思及种种,杨武泗不可置信的神情中,更多了几分万念俱灰的意味。
就在这时,只听那褚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道:“先前闹得这么欢,爷爷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谁知道,孙子蹦跶得再厉害,也逃不过爷爷的手掌心。”
先前杨武泗一口一个“你爷爷”自称,如今被褚虎用同样的口气羞辱,更觉面上无光,他垂头不语,站在一边,双手握拳,暴鼓的骨节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愤怒。
然而技不如人,无可奈何。霸淮帮的弟子看着帮主被如此羞辱,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愤恨的盯着褚虎,若目光能化作利剑,那褚虎身上早就遍布窟窿了。
“褚英雄这么厉害,可否容小可请教请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侧目一看,只见一店小二打扮的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此人当然是贾无欺。
有丐帮弟子瞧着贾无欺那副破破烂烂的装扮,不由起了几分同袍情谊,见他身板单薄,又是赤手空拳,若与褚虎对上想必占不上半点便宜,便想要拉住他,让他莫要逞一时英雄。没想到刚要伸手,就听裘万盏笑嘻嘻道:“无妨,让贾小兄弟去,我瞧他未必会输。”
褚虎瞧着人群中钻出来的这个干巴巴的瘦小子,下颌一扬,粗声粗器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而已,不值一提。”贾无欺任由褚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笑眯眯道。
“无名小卒,也敢来挑战你爷爷?”褚虎鼻头喷出一口恶气,双目一瞪,如铜铃一般,颇有些年画中钟馗驱鬼时的气势。
他话说的无理,贾无欺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既是无名小卒,褚英雄若是输在小可手上岂非很没面子?”
褚虎闻言大怒道:“小子,便让某瞧瞧你有什么本事敢与你褚爷爷叫板!”言罢,不顾贾无欺咫尺之处便是人群,挥舞着大锤便朝他面门砸去。
那大锤带着劲风朝贾无欺所在的位置猛烈掼去,只听“砰”一声巨响,大锤所落之处,原本平坦的石板已经尽数碎裂,失去石板的庇护,暴露在外的土地深深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