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感觉?”来人抬眼看他。
少年人依旧垂首道:“似有几股内劲钻入,先是如遭针扎,现下内劲过处俱是暖意。”
“不错。”来人微微点了点头,“我用内力暂时克制住你左腿毒性的蔓延。但是若想根治,还需靠你自己。”
“弟子明白。”少年人沉声道。
来人目光扫过他低垂的面容,又道:“近日掌法可有突破?”
少年人迟疑片刻,道:“不曾。”
来人听闻此话,冷哼一声,脸上笑意全无:“让你入世是为修炼,可不是让你趁机懈怠惫懒的。”
“弟子不敢。”少年人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最后一层境界实在玄妙莫测,弟子时有感悟,却究竟突破不得。”
来人严厉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天性驽钝,难成大器。”少年人涩声道。
“错!”来人怒叱一声,“我本以为只要你潜心修习,必能有所感悟,没想到你非但没有精进修行,倒是妄自菲薄不思进取起来。”
“弟子知错。”少年人头垂得更低了,“请师父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我今日并不是为了罚你而来。”来人语气又缓和了起来,他时而和风细雨,时而冷若冰霜,如此阴晴不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少年人并没有因为他缓和的态度而放松下来,依旧屈身垂首,不发一言。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来人一只手在桌面上轻叩,看向少年人,“你只知十八泥犁掌因地藏而来,却不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远非看上去这么简单。地藏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可知这度尽地狱的前提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少年人就形神俱震,倏地抬起头来。
“很好,看来你是明白了。”来人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一字一句道,“不入地狱,焉破泥犁?”
“师父的意思是——”少年人的语气晦涩不明。
“一人一身,具十八界。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自性恶用,则起凡心,自性善用,则起佛心。你如今凡佛各半,合而论之,故而平平无奇。若想突破,先从凡心开始罢。”
少年人一听此话,有些难以置信道:“师父莫非是让弟子先修十八邪吗?”
“这有何不可。”来人轻描淡写道,“你可知十八泥犁掌还有一个名字?”
“恕弟子孤陋寡闻。”少年人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来人冷冰冰的双眼。
“无妨,今日为师便告诉你。”一阵夜风吹过,微微掀开皂纱的一角,露出来人微勾的嘴角,“十八泥犁掌是叫给外人听的,我只称它为,十八邪掌。”
他话音甫落,又是一阵夜风刮过,只是比之前更冰,也更冷。
少年人微躬的身躯在这彻骨的寒意中居然渐渐挺直,他抬起头,黑沉沉的双眼看向来人:“不知凡心该如何修习,还请师父赐教。”
“这有何难。”来人冷嗤一声,“你方才可觉体内有冷热两股真气交替乱窜?”
少年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来人面露欣慰之意:“如此看来,便只差临门一脚。”他朝床榻扬了扬下颌,“你先回榻上运功调息,一炷香之后,为师再替你打通关节,境界突破还不是在弹指之间。”
少年人见到来人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十分陌生,心中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只是他对来人向来敬之重之,从未忤逆过,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走向了床榻。
夜枭声中,月影西斜,一片昏暗中,寒意更甚往昔。
第72回
天光将晓,晨色熹微。
清晨的山风带着丝丝凉意,扫过龙渊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宴厅前的长廊边,一个少年怀抱着酒坛,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睡得正酣。像他这样酒醉园中的,还有另外一人。在他头顶之上,一个肩扛九条麻袋的人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从长廊屋顶上坐了起来。他衣服不仅破破烂烂,而且松松垮垮,随着他的动作,一大片精壮的胸膛就赤裸裸地露了出来。他浑不在意地抓起身侧的长棍搔了搔头,睡眼惺忪地又打了个呵欠,这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看似随意的一跳,落地之时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刚一落地,他便看见了还在酣梦中的少年。他面上一笑,用长棍戳了戳少年的肩膀:“嘿贾老弟,快醒醒!”
贾无欺被戳地一个激灵,猛的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虽已睁开,神识仿佛还不清醒,迷茫地看了周围一圈,才喃喃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还在那里?”
贾无欺双手拍了拍脸,意图让自己清醒几分:“我明明记得,昨晚和岳兄已回到了客房之中——”
“酒醉时的记忆哪里当得了真。”裘万盏抱臂一笑,“若能当真,浑裘我岂非已洞房花烛千次万次了?”
贾无欺无言以对,只是面上却露出了一副“你居然也会做这样的梦”的表情。
裘万盏被他生动的眉眼逗得哈哈一笑:“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信你去问问这庄中群豪,有哪一个没梦过这红烛帐暖的好事?”
“反正我就没梦见过。”贾无欺不知想到了什么,闷声道。
“你嘛,”裘万盏斜他一眼,摸摸下巴故作高深道,“只怕年纪还未到。”说罢,戏谑的目光还在他胯下停留了片刻。
他却没想到,贾无欺丝毫没有羞怯的意味,反倒有样学样,意味深长地向他同样的地方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彼此彼此。”
裘万盏俊眉一轩:“客气客气。”
“浑裘你可是又在欺负人了?”二人说话间,一个内力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人转身一看,只见法严和尚从宴厅后的小路上走来。春寒料峭,他却只着一身单薄的缁衣,随着他的走近,似有一团暖融融的热气逼近,其内气之充沛,可见一般。
“法严老兄,你这可就是错怪我了。”裘万盏笑嘻嘻道,“贾老弟心思敏捷,口齿又伶俐,我二人真对上阵来恐怕占下风的还是浑裘我啊。”
法严和尚闻言哈哈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贾小兄弟正是那初升红日。和他一比,浑裘你嘛,只怕老喽。”
“法严法师说笑了,小可可不及裘大哥龙精虎猛。”贾无欺颇具深意地朝裘万盏挤挤眼睛道。
裘万盏干咳一声,话锋一转道:“法严老兄这一大早的,是往何处去?”
“洒家听闻厉门主身中之毒似乎已经解开,正想去探望一番。”
贾无欺看看他身后道:“怎么的不见其他小师傅?”
“依陆庄主所言,厉门主似乎在天残谷落脚的别院中修养。”说到这,法严和尚笑容微敛,叹口气道,“洒家怕又惹出什么无谓之事,还是只身前去的好。”
他虽未说明,但贾无欺却已明白,少林一行中,不少年轻弟子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本就看这亦正亦邪的天残谷不顺眼。天残谷的人大多也都是性格张扬之辈,绝没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的肚量,两者相遇,稍有龃龉,恐怕就会兵刃相向。法严和尚前往探病本是好意,若因此惹起一番冲突,实在有违初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选择一个人前往天残谷别院。
“法严老兄的顾虑不无道理。”裘万盏道,“不过嘛,我与贾老弟对天残谷却没什么成见,眼下也无事可做,不若我二人与你同去。”
贾无欺也点点头道:“那天残谷的青衣书生钩法精妙,我也正好借此机会请教一番。”
说罢,三人便一同朝天残谷众人的居所走去。
别院的前庭中,两名莽汉正怒目相对,巨大而光滑的磐石上,一个锦袍人悠闲地盘腿而坐,手中摆弄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笛,仿佛对面前一触即发的局势毫不知晓。
“老子的冲天锤最厉害!”莽汉中的一个开口道,正是褚虎。
“放屁!明明是老子的遁地轮最厉害!”另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炮筒似的右腿重重向地上一踏,这人自然是徐无脚。
“有本事我二人只用双手较量,看看谁更厉害!”褚虎重重一哼道。
“你若有胆,咱们只用双腿比试,我若输了,我是这个!”徐无脚说着,竖起了小指。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明知我腿脚不便,却偏要比这个!”褚虎粗声粗气道。
徐无脚嗤笑一声:“难道你就没存私心?明知我手上功夫不行,却偏只比双手功夫。”
两人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俱是满脸通红,睚眦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前去,互相撕咬一番。
“今日我却不管谷中那些规矩——”
“你敢来难道我不敢迎吗——”
两人狂啸一声,同时喝道,眼见就要交起手来——
“收声。”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只见那青衣书生从窗中探出头来,只扔下一句,又将窗户关了回去。
他连看都没看,似乎很有信心,这短短两个字后,庭中剑拔弩张的两人会偃旗息鼓,就此收手。
他的信心来得不无道理,在他出声之后,那庭中两人果然如同锯嘴葫芦一般,变得闷不吭声起来。只是这二人胸膛俱是剧烈起伏,脸色也是由红变紫,想来怒气未消,憋得难受。
磐石上的锦袍人这时才轻笑一声,视线终于从摆弄的玉笛处移开,落到了这二人身上。他不笑已十分动人,一笑起来,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庭中两人本来怒气冲冲,被他这么一笑,反倒有些讪讪地,异口同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二人蠢得可爱。”天下敢在徐褚二人面前如此放言的并不多,林乱魄算是一个。他朱唇一启一合,似乎对话中的奚落之意并未感到任何不妥。
世人对美人总是要宽容许多,天残谷的人也不外如是。
徐褚二人被说为“蠢”,本应勃然大怒,但紧跟的“可爱”二字,却让他们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两名虬髯莽汉作扭捏之态,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奇景。
“我二人如何蠢了?”两人又道,这回连粗哑的声音都变得轻柔了几分。
林乱魄眼波一转,嫣然一笑道:“你二人若想一较高下,根本无需兵戈相向。再说谷中最忌内斗,你二人本意虽只在切磋,但冲天锤和遁地轮俱是威力无匹的杀器,一有不慎,伤及对方,你二人又该如何收场?”
“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你二人若想比试武功,公平起见,便应舍了武器,赤手相搏。若是武器在手,倘若一方赢了,究竟是赢在武器机关上,还是赢在修为技法上呢?”林乱魄说罢,看向二人。
那二人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但你二人的身体早已与武器融为一体,要想去除武器只拼武技已是不可能。”林乱魄语带遗憾道。
“那你可有什么办法?”褚徐二人立刻问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林乱魄语气一顿,目光扫过两人面庞,“不知你们是否有胆答应了。”
“但说无妨。”褚徐二人已被他勾起了兴致,自然不会轻易拒绝。
林乱魄勾唇一笑:“若有一人,既会了褚兄的手法,又会了徐兄的脚法,不就万事俱备了?”见两人依旧云里雾里,林乱魄又耐心道,“此人用褚兄的手法与徐兄相比,再用徐兄的脚法和褚兄相比,徐兄和褚兄岂非不用交手,也能一较高下了?”
褚徐两人本就是直肠子,被他这番弯弯绕绕的言论一说,拧起眉毛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问题,于是迷迷糊糊道:“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只是一时半会儿之下,又从哪里寻得这样的人呢?”
林乱魄听到这话,展颜一笑,一根洁白修长的手指指向自己道:“这个人,岂非已在你们面前?”
林乱魄入谷时间虽不长,但颇受谷主器重。不仅办事果断,更有一副练武的好底子。寻常招式,只要在他面前打上一遍,他便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褚徐二人此刻见他毛遂自荐,心中却也十分认同,要在段时间内学会他两人的绝技,眼下恐怕只有林乱魄才能做到。
于是林乱魄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不做二不休,便在林乱魄面前演练起来。一边演练,还一边对喊道——
“你小子可别偷看啊!”
“谁稀罕瞧你的臭功夫!”
贾无欺三人来到别院前,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幅景象。三人都未出声,但对林乱魄此人的心思深沉,又都有了一番领教。
第73回
东厢房中,轻烟缭绕,一座工艺精巧的青花海水纹香炉,徐徐吐出阵阵幽香。房内挂着厚重的帘幕,光线晦暗不明,只在香案上点了两盏连枝灯。那连枝灯做工繁复,不似凡品,蟠龙底座一人踏龟而立,躬身抚琴,头顶树灯主干,主干上青藤缠绕,蔓蔓枝枝,每根探出的树枝上各有一盏带柄行灯,枝上亦有鸟雀栖息,生动可爱。
三人踏入屋内,只见床榻之上,一白衣丽人合衣半倚,青衣书生坐在塌边,几根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一截皓腕之上。听到门口的动静,青衣书生转头朝三人点了点头,白衣丽人却恍若未闻般双目微阖,无动于衷。
“厉门主现下如何了?”贾无欺目光落在厉嫣苍白的面容上,出声问道。厉嫣此刻铅华尽洗,比起平日里少了几分妩媚,却多了几分英气。
青衣书生将厉嫣伸出的手用薄毯掖好,站起身道:“已无大碍,但若想完全恢复,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厉施主所中之毒当真是尸花之毒?”法严和尚问道。
青衣书生点了点头:“正是。所幸厉门主及时封住经脉,尸花之毒未深入肺腑,否则即便有茔上草入药,也断无根治的可能。”
法严和尚低呼一声佛号,视线却停留在了香案之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青衣书生道:“法师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法严和尚低叹一声:“灯是好灯,若有纱罩,那便更好了。”只见他目光落处,几只飞蛾的尸体躺在连枝灯的灯盏之上。灯焰摇曳,照得飞蛾的翅膀忽明忽暗,似乎下一刻还能挣扎飞起一般。
就在这时,一声冷嗤从床榻传来——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们佛家人就是慈悲。”厉嫣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一双眸子似嘲还讽的望向了法严和尚一行人。
“厉门主这话可就不对了,难道你不知道,少林四大金刚中,有一人最爱扫地吗?”一个调侃的声音响起,正是裘万盏。
厉嫣淡淡扫了裘万盏一眼,并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贾无欺见状,忙道:“既然厉门主已无大碍,何不与我等一同前往剑阁,瞧瞧那越王神剑的厉害?”
原来昨夜酒酣之时,陆长岐一时语快,将越王神剑出炉在际的消息说了出来。本来在几番波折后,他是想等神剑铸好再吐露消息,没想到浊酒入肠,脑袋一热,究竟还是没有忍住。
转魄将出,就在今日午时。
听到这个消息,厉嫣倒是显得兴致缺缺,只是不经意道:“如此大事,到场群豪想必不少。”
“这个自然。”贾无欺点点头,“少林、武当、太冲、丐帮等名门大派自不必说,就是前几日未到山庄的小门小派,昨夜听到消息,也是派人快马加鞭,定要在午时之前赶到龙渊山庄。”
听到龙渊山庄即将迎来的盛况,厉嫣作为其暗中对手剑舞门的门主,不仅没有不悦,反倒是露出了愉快的笑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笑意深达眼底,语气中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巳时七刻,龙渊山庄的剑阁前熙熙攘攘,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江湖各界人士。离石门最近处,少林、武当、太冲、丐帮四队人马各据一角,两侧抱厦前,砺峰山庄和剑舞门的人马各站一边,再看庭院中央,有“河海两大帮”的帮众,也有“关中九豪”的弟子,亦有不少佩剑侠士,想必是来自河洛一带大大小小的剑派。再往远处,一行人锦袍玉带,斜插雁翅刀,胸绣苍鹰图,只为首一人背上一柄火龙枪,正是索卢峥一行。
贾无欺看向索卢峥一行道:“几日未见,本以为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了。”
“未见到转魄,他们怎会轻易离开。”裘万盏道。
贾无欺看他一眼:“莫非你知道朝廷给他们派了什么任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