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看向法严和尚道:“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法严老兄,他今日清晨,便是在宴厅前的长廊遇到我和贾老弟的。”
法严和尚应声道:“不错,洒家遇到他二人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这二人亦是睡眼惺忪,绝不是刻意在那里等候。”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严和尚又身为少林寺四大金刚之一,他说话的分量比起旁人更要重上几分。有了他的话作参考,裘万盏方才那一番话就显得更为可信了。两人一迎一合之下,众人原本对掩日满满的猜疑也不由消退了几分。
陆长岐见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他脸色渐好的时候,一个妇人的哭声却如山洪般爆发,凄惨的哭喊声在石室中徘徊,就算心如铁石之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姝儿——你死得好惨啊——”这妇人打扮得雍容华贵,只是一番哭天抢地下来,高贵的发髻散落下来,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露出一张憔悴发黄的病容,她正是陆明姝的母亲,也是龙渊山庄的女主人。
“陆夫人,节哀……”有人见她如此痛苦,心中不忍,不由出声安慰道。
陆夫人却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地走到陆明姝的尸体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喃喃道:“娘早就跟你说过,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陆明姝那张浮肿苍白的面容道,“娘本就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了……如今你也不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弱,身子一歪,似乎就要昏倒。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昏厥过去时,她却突然像恢复了精神一样,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面色凶狠地朝掩日扑了过去。她揪着掩日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是你!就是你把她害死的!你,还有你们,”说着,她朝人群中一指,“都是害死姝儿的凶手!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眼见着她神色癫狂地就要朝人群冲去,陆长岐低喝一声:“还不将夫人带回去休息!”
他话音未落,两个黑影已从角落中蹿出,一把拦住了手舞足蹈的陆夫人。陆夫人被两只铁臂禁锢,半分也动弹不得,她摇头晃脑,眼中似乎划过一丝清明,一边挣扎着一边朝陆长岐喊道:“陆长岐,你不是人!是你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你——”
她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后劲却被人轻轻一按,众人只见她脑袋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夫人这是又犯病了。”陆长岐沉声道,“快将侯大夫请到庄里来,替夫人诊治。”
“是。”那两个黑影齐声答道,在众人的注目中将软作一滩烂泥的陆夫人扶了下去。
“让诸位见笑了。”陆长岐勉强笑道,“拙荆患病已久,发作时神识不清,口吐胡言,还请诸位见谅。”
“可怜天下父母心。”林乱魄悠悠道,“女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一夜之间却从喜事变成了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他叹了一口气,饱含深意道,“不怪陆夫人癫狂失态,就算是正常人,又有几个能做到像陆庄主这样冷静自持,处变不惊?”
他这一番话明褒实贬,意指陆长岐冷血无情。在场众人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落在陆长岐身上的眼神,已是变了又变。
“林少侠此言差矣。”陆长岐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口气淡淡道,“小女横尸于此,陆某并非不悲不痛。然而陆某身为一庄之主,若连陆某都深陷悲伤自乱阵脚的话,又有谁能够出来为小女主持公道呢?当务之急,不是一味沉溺在痛苦之中,而是找出杀害小女的凶手,以祭她在天之灵。”
“陆庄主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林乱魄毫无诚意地称赞了一句,随即慢条斯理道,“既然陆庄主将破案视为第一要务,那我等自然要尽力襄助。”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方才查看尸体时,我天残谷偶有所得,本在犹豫是否要说出,陆庄主这一番话后,我等再遮遮掩掩便是不义了。”
这话说得好笑至极,天残谷何尝把一个“义”字放在心上,若真是如此,不应叫天残谷,倒该改名叫天善谷了。贾无欺听到此话,努力克制了几分,才没有笑出声来。
陆长岐此刻,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他神色僵硬地看向林乱魄,仿佛在看一颗预料之外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开来,将他炸得米分身碎骨。
“林少侠有话不妨直说。”陆长岐虽然万分不愿,但也不能阻止林乱魄的发言,只好顺水推舟道。
“诸位应该都知道,我谷中有人颇擅医术,否则厉门主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林乱魄说着,看向厉嫣,厉嫣朝天残谷众人盈盈一拜,那便是对林乱魄这话最好的证明。
“那又如何!”人群中有人喝道。
“验人与验尸其实并无两样,我们既能解开厉门主身中的奇毒,自然也能发现陆家千金尸体上的端倪。”林乱魄说着,身子一让,让出一个青衣书生,正是颜枯。
颜枯走到众人面前,徐徐道:“其实这具尸体上存在的疑点,并非我一人发现,贾小兄弟亦有功劳,不妨请他向诸位一一道来。”说罢,他看向贾无欺,微微一笑。
贾无欺从前看不懂颜枯的笑容,此刻便更看不懂了。他再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名,只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今日才屡屡被人拉做垫背的。裘万盏那边倒是还好,毕竟和丐帮扯上关系也并无不可,可颜老大这次,却是以天残谷的身份出现,现如今他若被归为天残谷一伙,日后这副面孔可就很难在江湖上行走了。
究竟颜老大为何要在此时将他牵扯进来?
莫非这也是谷中任务的一环不成?
贾无欺虽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从尸身掌跖部分来看,死亡时间应在昨日午时之后。”他又再次看了看陆明姝的尸体后,确定道。
“何以见得?”索卢峥道。
“若是死于十二个时辰之前,此刻尸体多半头发脱落,唇口番张,头面连着遍身上下皮血,皆一概青黑褪皮。但这具尸体只是面色苍白,手足处皮肤皱缩,乃是新死之状。”
贾无欺又指了指尸体鼻口处:“虽说新死,却绝不是在六个时辰之内。若死于六个时辰之内,尸体面部紫绀应尚未退去,鼻口处也应有大量的蕈样泡沫。可这具尸体却面泛红斑,鼻口处也只残余了很少的泡沫。”他直起身来,朝众人道,“由此看来,她应是死于昨日午时到酉时之间……”
“荒唐!”他话还未说完,却被陆长岐一声暴喝打断。只见陆长岐面色铁青,眉眼间一片厉色:“黄口小儿,不得妄言!陆某不管你来自何派,师从何人,你今日若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辱我龙渊山庄声名,就算是天潢贵胄,陆某也决计不会轻饶!”
他如此激烈的回应,让不少人愕然一惊。不过很快,就有人咂摸出了滋味,不怪陆长岐勃然大怒,若他心平气和地接受贾无欺的观点,那才是真真奇怪。
若真如贾无欺所言,陆明姝死于昨日午时至酉时之间,那事情可不就是一个杀人案这么简单了——
其一,剑阁最高层只有陆长岐与掩日二人可以开启,昨日午时之前便已关闭,陆明姝的尸体是如何进去的?
其二,为铸转魄剑阁封阁,阁前亦有重兵把守,就算有人能进入最高层,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置陆明姝于死地?
其三,若是陆明姝酉时后便已身死,那么,众人在喜宴之上亲眼目睹的新嫁娘又是谁呢?
这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每一个都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当众人再度回想起红盖头下,那段白皙修长的颈项,再看到面前浮肿不堪的陆明姝,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缓缓往上爬,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第76回
最终,还是索卢峥冷肃的声音打破了一片缄默:“关于死亡时间,我等自会再度确认。”他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众人,又道,“方才这位兄台既然敢开口直言,想必是有相当的把握。不妨先假设他所言非虚,死者是在午时至酉时之间身亡的,那么,在场诸位,可有谁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这话一出,不仅陆长岐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在场之人皆是变了脸色。从在庄主诚邀下登门拜访的宾客到杀害庄主千金的嫌疑人,身份变化如此之大,任谁也不会留下几分好脸色。特别是那些快马加鞭累死累活地在今日刚刚赶到龙渊山庄的,更是觉得倒霉透顶,索卢峥话音刚落,这些门派的人就忙不迭喊道——
“咱们昨天可还没到龙渊山庄,和这杀人的事如何也扯不上关系!”
“是哩,我等紧赶慢赶才在一个时辰前抵达,哪还有时间杀人哩!”
“说得没错!要我说,杀人的应该是庄里的人,官爷们可看清楚喽!”
那些留宿庄中的江湖人士,见这些新到的门派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撇清,还妄图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自然也不干了,阴阳怪气道:“你们说是在赶路,谁能作证?早不来晚不来,偏巧了这时候来,谁知道是不是在掩饰什么?依我看啊,多半是杀了人不敢露面吧!”
新来的和早到的门派径自分为两拨,骂骂咧咧地打着嘴仗。新来的说早到的暗藏杀机图谋不轨,早到的说新来的以赶路为借口实则是趁机杀人,两拨谁也拿不出证据,也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靠比谁的声音大来壮大声势。死气沉沉的石室中,一时间沸反盈天,简直如同闹街市场一般。
“够了。”陆长岐手扶着额头,头痛欲裂道,“诸位都是为了贺喜而来,何必因为一点猜忌就伤了和气?再说,”他看向贾无欺,冷笑一声,“这小子多半是在胡言乱语,诸位英雄因为他的信口胡言而互生龃龉,岂非可笑?”
他的明嘲暗讽并没有让贾无欺退缩,相反,听到他的话,贾无欺反倒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反驳道:“陆庄主,关于真凶是谁的猜测怎么能算是一点猜忌?这不仅事关令千金能否死而瞑目更事关整个龙渊山庄的威信尊严,莫非陆庄主认为这两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吗?”
陆长岐被他的话一噎,一挥袖子,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贾无欺见状,也不再与他多言,朝索卢峥道:“关于自证清白一事,小可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索卢峥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阁下请讲。”
“今日新到的门派虽不好说,但昨日赏剑大会上的各门弟子,却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清白。”贾无欺看向众人道,“昨日参加赏剑大会的诸位英雄,但凡有他人可以作证的,不妨先来索卢大人这里报备一下。”
昨日的赏剑大会始于午时之前,却结束于酉时左右。在场的各门各派都有本门颇具威望的人坐镇,这些领队之人一直在众人的关注之下不说,他们自己也不会因为门中的小卒而断送了前程,因而说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者说,道场所处的孤峰难登更难下,龙渊山庄为免意外发生,在孤峰上下都安排了侍卫负责接应,如果有人中途离开,自然逃不过这些侍卫的眼睛。因此,只要昨日参加了赏剑大会,又未中途离席的,基本就免除了杀人的可能。
贾无欺此话一出,各门各派的领队立刻也反应了过来,暗自确认了几遍后,纷纷向御前司的侍卫报备了起来。
“还请陆庄主将昨日孤峰上下负责接应的侍卫叫来,我等好作进一步的验证。”索卢峥转向陆长岐道。
陆长岐沉着脸震了震袖,几道黑影立刻蹿出了石室,片刻之后,一行挂着刻有“龙渊”二字腰牌的灰衣侍卫,走上前来。
“昨日赏剑大会上,可有人中途离开?”索卢峥看了看记录在册的名单,问道。
“回索卢大人的话,除了天残谷的几位先行离开之外,再无他人。”为首的灰衣侍卫低头答道。
“天残谷,我就知道!”杨武泗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骂骂咧咧道,“一定是这帮妖人干得好事!”
“杨帮主此言差矣。”林乱魄施施然上前一步,笑吟吟道,“我们中途离开可是为了给厉门主解毒,哪有功夫对陆小姐下手呢?再说,若是我们有法子闯入剑阁,又何必向陆庄主提出留宿剑阁一夜的条件,岂非是多此一举?”
杨武泗被他的笑容弄得心里毛毛的,哼哼了两声,扔下一句“谁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也就不再言语了。
“阁下说的解毒一事,可有人能够作证?”索卢峥看林乱魄道。
“这个自然。”林乱魄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茔上草虽说可解厉门主身中之毒,但也需要配合其他药材一齐使用。我等出门在外,携带的药材自是有限,于是应了陆庄主之后,先去了播仙镇一趟,买足药材,这才回来替厉门主诊治。”说着,他将药方递给了索卢峥,“这上面还有播仙镇善民堂的印章。”
索卢峥接过药方看了看:“我会派人去查证,若是真如你所说,也只是证实你们出门取药一事,回来之后呢?”
“索卢大人果然滴水不漏。”林乱魄轻笑一声,又道,“回来之后,我等便立刻将厉门主接到别院诊治,未曾离开一步。此间茶水往来,换洗收拾,全是由庄中侍女接手,只要索卢大人问问她们,便可知道我所言非虚。”
林乱魄说得成竹在胸,又一副不惧检验的模样,再加上厉嫣确确实实是由天残谷一手治好的,因此天残谷的嫌疑,也几乎是洗清了。
这样一来,倒是让御前司的侍卫犯了难。
这些江湖人士中,昨日在场的都没了杀人的可能,今日刚来的却也没有任何行凶的证据。若草草将嫌疑扔到新来的门派头上,那这江湖之大,但凡不能自证清白的,都应该有嫌疑,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
就在众侍卫举棋不定之时,剑舞门的几名女弟子叽叽喳喳地开了口。
“我等虽可以自证清白,有的人却不行呢。”一名女弟子看向陆长岐道,“陆庄主不觉得把什么人忘了吗?”
陆长岐眉头一皱:“这是何意?莫非你怀疑陆某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吗!你可别忘了,昨日道场之上,陆某可是一直都在的。”
那女弟子盈盈一笑:“陆庄主何必动气,咱们说的,当然不是你。而是,”她意有所指地瞟了陆长岐身后一眼,“陆庄主的身边人。”
她这一举动,虽未说明,但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陆长岐身侧长年有暗卫跟随,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行踪飘忽不定的龙渊四卫,众人无意识的时候他们便出现了,等众人回过神来,他们却没了踪迹。昨日道场之上,陆长岐虽能证明自己没有离开,但又如何证明龙渊四卫亦是步步相随呢?
掩日身为龙渊四卫之首,即便有裘万盏作证,那也只是夜间不在场的证明,谁又知道酉时之前,他去了哪里,又干了何事呢?纵使陆长岐说清他的动向,也难免有包庇之嫌。如此一来,掩日的嫌疑,是如何也洗脱不清了。
陆长岐此刻也明白,若是再替掩日开脱下去,连自己恐怕也会背负上“杀子”的骂名。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如土,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道:“陆某明白了。来人,先将掩日押下去。”
掩日听到陆长岐的命令,似乎没有丝毫意外。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反抗的架势,甚至连神情,也没有些微的改变。他宛如木石的姿态,让怀疑他的人觉得他是放弃挣扎束以待毙,但贾无欺却看出了几分万念俱灰的味道。
“慢着。”看到龙渊山庄的侍卫一拥而上扣住掩日,索卢峥忽然出声道。
“怎么?”陆长岐此刻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撑住圆滑处世的外表,语气有些不耐烦道,“索卢大人还有何指教?”
“既然陆庄主将此案交给我御前司处理,那看押嫌疑犯一事,就不劳陆庄主费心了。”索卢峥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四名御前司侍卫便走到了掩日面前。御前行走的人到底气势不同凡人,龙渊山庄的侍卫见状,还不等陆长岐发令,已是松开手,任由对方把掩日押了下去。
“索卢大人这是何意!”陆长岐脸色发青,“难道怀疑陆某会私自放走嫌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