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岳沉檀淡淡道,“和那日在‘黑店’装扮相仿,想来对易容之术,不甚精通。”
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对于寒簪宫宫主的耳力而言,已足够听得清楚。那女子不动声色地瞪了岳沉檀一眼,惹得贾无欺一阵无语。要说这两人都和少林颇有渊源,应该相处得不错才是,不知为何从见第一面开始,两人就争锋相对,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跟着一起遭了秧。
想到自己和岳沉檀被易清灵“邀请”进棺材里的境遇,贾无欺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丫鬟打扮的女子面对着寸步不让的看守,终于松了口:“算啦,不让进可以,但我兄弟总可以替我进去看看吧?”说着,她一个箭步跳到贾无欺面前,不知小小的身体中哪里来的那么巨大的能量,猛地一拽,就把贾无欺拉到了看守面前。
贾无欺:……
因为和贾无欺十指相扣还未来得及分开的岳沉檀:……
易清灵挑衅地睨了岳沉檀一眼,从怀里抽出几张银票一个劲儿地往看守手里塞:“大哥,我兄弟胆小,你们那些新奇玩意,他自己肯定不敢去试。看在钱的份上,您帮帮忙,一定让他把那些好玩的都试一遍,也好回来跟我说道说道,让我解解馋不是?”
看守扫她一眼,把银票塞进自己怀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招招手,两个年轻的小跟班从赌坊里爬出来,殷切道:“赵爷,您有什么吩咐?”
守卫朝贾无欺扬了扬下巴,又朝赌坊内示意了一下,两个小跟班立刻心领神会拥着贾无欺和岳沉檀往内走:“二位爷,请吧。”话虽说得客客气气,但贾无欺却能清晰感受到两个人手上的力气,若是平常百姓,被这么四只手禁锢起来,估计是跑不了了。
贾无欺倒是既来之则安之,易清灵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跑到赌坊来。况且,少林渡苦和尚愿意和她辩辩经,此人也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她如此周折想要自己把赌坊中的新奇赌法都体验一遍,恐怕别有深意。
二人一进赌坊大堂,骰子声、呼喊声、拍桌声不绝于耳,大堂中摆满了赌桌,每一台赌桌周围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视线往上移,只见二楼栏杆处站了一批面色不善的看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赌桌上的一举一动,四周光影昏暗,隐约闪出一两点刀光。
历来赌坊都不是太平的地方,有打手在暗处警戒,倒也不算少见。
贾无欺收回目光,向身边的小跟班问道:“不知最近新增的玩意儿,都有哪些?”
小跟班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越笑越显得不怀好意:“这大堂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赌法,真正的好东西,小的这就带您去。”
四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沿着回廊九曲八拐,终于在挂着“酒色财气”四字匾额的楼前,停了下来。
“爷您先请。”小跟班弯了弯腰,“这赌法并不复杂,您看一轮,必定就明白了。”
贾无欺和岳沉檀顺着楼梯走上二层,才发现二层全是的一间间门户紧闭的单间。小跟班领着他们进入其中一间,只见这单间并不是全封闭的,本该是墙的地方,用及腰的栏杆代替,站在栏杆处往下看,中央一圆台,台子后侧两幅巨画从屋顶垂下,一个写着“落英神剑”,一个写着“龙吟剑法”,庄家站在台子中央,正在叫注。
“这是在押什么?”贾无欺疑惑道,“哪边剑法更为高明?”
带路的小跟班笑而不语,默默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眨眼间,下注结束,庄家笑嘻嘻地朝楼上隔间内的客人拱手,然后退到一边。这时只听一阵鼓声响起,从楼下相对的两个暗门内跳出两个脸带面具的剑客,双脚甫一落地,便斗在了一处,双方使得剑法,赫然正是落英神剑和龙吟剑法。
“果然。”岳沉檀淡淡道,“这原本秘不外传的独门技法已沦为了赌徒的彩头。”
落英神剑和龙吟剑法本是翠华、玉泉两大剑派的看家本领,只传嫡系。可在震远镖局一案后,秘笈被盗,而门派内凡是习得秘技的人,从首席弟子到掌门无一生还,这剑法在门派中便失了传承,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重见江湖。
台上二人没打几个回合,就纷纷使出了各自剑法重的精粹,落英神剑的“落英缤纷”对上龙吟剑法的“龙啸九天”,剑光频闪,二人身影快如闪电,凌厉的剑花围着二人要害处忽上忽下,蓦地,剑花绽放处滋养出朵朵血花,一人的剑花已凋零,浑身淌血地倒在了台上。
“好!”
“该死!”
两种不同的声音从二楼传出,在这构造独特的房子内盘绕回旋,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为这杀戮一幕咒骂着,喝彩着。
第113回
尸体很快被拖了下去,在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迹。原本分作两堆的赌资,合二为一,再由人派送给这场赌局的赢家。
“等等!”二楼传出一声大吼,“不是说剑谱也赌得吗?”
庄家站在台中,朝楼上拱了拱手,恭恭敬敬道:“还请大爷稍后,此局结束后,即可对剑谱下注了。”
贾无欺又看了一阵台上的比试,这才明白,这第一轮的赌局像是常见的骰子赌法,只不过扔骰子赌的是大小,这台上赌的是输赢。每轮打斗开始前,客人们可以给两种技法下注,若下注的技法恰好获胜,则可将败方的赌资瓜分掉。而技法本身,同样也可随着赌局的进行被客人获得,只是不知这又该是怎么样的赌法……
再看台上,已陆续上了好几组身怀绝技的面具人,所拼技法,无一不是各门各派秘不外传的看家本领。这赌坊,敢将这些被门派珍之重之的秘籍放到台面上来,并且还真训练出一批能施展这些技法的打手,不知是为了讽刺还是只为了显示自己在江湖中的势力之大。
“哗”的一声,两幅巨卷从屋顶再次垂落,一个写着“破甲手”,一个写着“龙头拐”。楼下暗处,两个人应声上台,虽脸带面具,但从身形上看,一个膀大腰圆,一个枯瘦清癯,与曾经用这两门技法闻名江湖的人毫无二致——震远镖局总镖头方破甲,和“神眼”穆千里。若不是贾无欺眼见着这两个人,一个死,一个被押入大牢,真的会以为台上两人就是他们。
以假乱真。
二人初一交手,就响起“砰砰”数声金属相击声,精铜龙头拐上下挥舞,挡掉从上盘、中盘、下盘飞来的数枚银梭,被龙头击中处,饶是银梭坚硬无比,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看来,不止外功,连内力修为,也被模仿了八九成。
贾无欺突然背后一寒,他从这场赌局中,感受到令人心惊的企图。对于江湖中人,姓名乃至外表都不是定义一个人的标志,只有武功技法,带有每个人独有的记号,是区分此人和冥冥众生的标志。而现在,这一场场充满生与死的赌博,仿佛在无声的宣告,一个人,一个门派,再隐秘的技法,再深藏的武功,也会被泄露,也能被分毫不差地掌握,每个江湖人独特的记号,都能被轻易模仿。
当姓名可以冒领,外表可以易容,秘技也被模仿——
这个人,自然也以被轻易的取代。他的生与死,存在与否,变得难以察觉。
就像台上的两个面具人,贾无欺注视着被银梭穿胸而过的“老者”,险些以为穆千里又再死了一次。这赌局后的用意,何其残酷。
技法相拼的赌局结束后,庄家踩着台上蜿蜿蜒蜒的血迹走到中央,喜气洋洋道:“各位大爷,下一场便是各门秘籍的赌局。这次的赌局,赌资不要金银珠宝,只想赌赌各位爷的胆气,请各位爷移步。”
待庄家领着他们走到一片开阔的湖泊前,才将这场的赌法说与众人听。这赌法说来简单,方才在酒色财气楼里获胜的技法,均在这场赌局内出现。这场赌局共设酒、色、财、气四个赌场,按照每种技法在江湖中的声望,分别放置在这四个赌场内,其中,酒赌场中的技法最为普通,而气赌场中的技法最具盛名。若想要的技法在酒赌场中,只需在酒赌场中获胜,就能获得秘籍,但若想要的技法在气赌场中,则需依次在酒、色、财三个赌场内获胜,才有资格进入。简单来说,要取得下一赌场的进入权,须得在上一赌场获胜才可。
这规则听起来简单,但仔细琢磨片刻,便能发现其中暗藏杀机。首先四个赌场内具体的赌法并没有明言,这“获胜”又将由什么裁定?其次,即便在赌场中赢了庄家,若多个人看上了同一本秘籍,又该如何?
这一场环环相扣的赌局,与其说是在赌“胆气”,不如说是在搏命。
贾无欺环绕四周,这二楼的客人着实不少,但以真面目示人的,却少之又少。不少人的面容都隐在斗笠之下,有光明正大露脸的,仔细一瞧,要么耳根处均有不自然的纹路,要么五官长得古古怪怪,稍懂行的都明白,这是易了容的。
贾无欺打量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打量他。和几双锐利的眼睛对上,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知会。
“看到几个老朋友。”贾无欺对岳沉檀道。
岳沉檀道:“看来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想要凑这个热闹。”
“江湖秘籍,尽汇于此,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动心的呢?”贾无欺道,“只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说得多,能听进去的人却少之又少。”
酒赌场,不在别处,就在这深不见底的湖上。
一条浮桥,从岸边延伸向湖心,脚往桥面上轻轻一踩,湖水便迅速没过桥面,远远看去,仿佛在水中行走一般。浮桥尽头,不是对岸,而是更加开阔的湖面,幽深的湖水上漂浮着莲叶,每一片莲叶上放有一只酒盏,酒盏不大,但缕缕酒香从湖面各处汇聚起来,使空气中都荡漾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一个腰间挂满酒葫芦的人站在浮桥尽头,向众人介绍道:“这酒赌场的赌法最简单不过了。各位爷只要能从这湖中取十盏酒喝光,到达对岸就算赢,那对岸的秘籍有几十种,任君挑选。”
这话一出,沉不住气的人立刻纵身一跃,朝最近的莲叶飞去。就在手碰到叶心酒盏的一刹,数只飞箭从莲叶四周“嗖嗖”射出,将那人射成了筛子,“扑通”一声,血丝在湖面荡开,不过转眼,湖面又回复了沉寂。
看到这一幕,原本跃跃欲试的众人,又不禁犹豫了起来。
“哼,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机关,何必畏首畏尾。”
一个毛发浓密的大汉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不等众人反应,便飞身去取不远处的酒盏。在他碰到酒盏的刹那,机关发动,湖底飞箭再次射出。
“小心!”岸边的人不由出声道。
只见那大汉双腿在空中一个横扫,“咔嚓”数声,箭杆被他拦腰踢断,他得意地“嘿”了一声,手将酒盏一抄,便送入了口中。一饮而尽,他哈哈大笑一声,扔掉酒盏,又朝下一只酒盏进发。第二处的机关箭,明显比第一处要密集,速度也更快,大汉勉强应付过去,又将第二盏酒饮入腹中。他刚想大笑,身形却猛然一僵,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直直从空中坠落,沉沉砸向湖面,“哗啦”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旋即,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幽深,诡秘。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汉的同伴气愤地揪住那酒赌场的庄家:“你们在酒里下料!之前为什么不说这酒里有问题!”
那庄家轻巧地摆脱对方的双手,掸了掸衣袍,微笑道:“阁下既然入了赌场,什么都凭个运气,哪有只喝酒的道理?况且,这每盏中的酒,本来是没问题的,若是不小心和其他酒混喝,才或许会出些问题。喝与不喝,选哪一盏喝,不正是需要来赌一赌吗?”
他这话说完,众人才明白过来,这酒赌场光是“喝酒”这一关,就已经是人命关天。
“如何,有把握吗?”贾无欺碰了碰岳沉檀的胳臂。
“雕虫小技。”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暗器我倒是不担心,可酒……”他眼珠转了转,“你酒量如何?”
岳沉檀沉默片刻,才道:“不清楚。”他顿了下,又解释一句,“平日里饮酒的机会并不多。”
贾无欺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没事没事,不能喝并不是什么坏事,我酒量还不错!你若喝醉了,后面我能应付。”
“是么。”岳沉檀不置可否,他想起二人共饮般若酒时的情形,眼前这个自称“酒量不错”的人没喝几杯,就面红耳赤红晕遍布起来。
罢了,不论如何,自己也要护他周全。
想到那人对贾无欺毫不掩饰的杀意,岳沉檀目光一寒。
说话间,已有不少人跃入湖中,毕竟越靠近的酒盏就容易获取,若一味踟蹰,这湖面上的酒盏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贾无欺和岳沉檀各从两个方向,掠向湖中。其实方才贾无欺已看得分明,这两种酒混合会产生问题,恐怕与酒盏的方位有关。如果他没料错,这湖面上漂浮的酒盏,其实对应着二十四个方位,也就是风水上的“二十四山”。这二十四山位向来用以寻龙点穴,故而被分为两条龙,一条阴龙,一条阳龙。方才那喝错酒的大汉,取的两盏酒分别位于阴龙、阳龙上,想必出自同一条龙位上的酒盏,混在一起,不会产生什么致命的毒性。
沿着阳龙的方位,他逐一取盏,送酒入喉。叶下的飞箭果真越来越快,最险要时,闪着银光的箭头与他相比取盏的手背只有毫厘之差。就是这毫厘之差,使得他得以避过密集箭雨,而不是像身边那些发出“扑通”落水声的人。
取了五六盏之后,他突然头晕目眩,在空中不由一晃,好在他的履虚乘风步已练得炉火纯青,只要不是身受重创,他都能稳住身形。
热,古怪的热。
丹田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这团火来得蹊跷,烧得也古怪,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他体内各处,除了感到灼热之外,他还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瘙痒感。
难道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这在同一条龙位上的酒盏,混合喝下后,也有问题?
眼下已顾不得这么多,他眼中的清明越来越少,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在疯狂的涌动,在他体内激出一阵又一阵的冲动。双耳听到的,只有自己重重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他凭借着本能,避开最后几盏酒的机关,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对岸。
不远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瞬也不瞬地望向他——
“谡谡如劲松下风,岳峙渊清,峻貌贵重”
“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贾无欺此刻,一下领悟了这两句的含义,可就算对方又“贵”又“重”又被“敬”,他现在只能遵循本能地冲动——毫无形象可言地扑了过去。
当他落入对方坚硬却温暖的怀抱时,他“嘿嘿”一笑,极为欣然地眯了眯眼。
岳沉檀看着怀中满脸通红的人,轻叹了口气,这人一看,又是喝多了。
“沉檀……”
“嗯。”
“沉檀……”
“嗯。”
两人一个叫,一个应,进行了好几轮这样无意义的对话,贾无欺才终于用嘿嘿一阵傻笑,开启了下一段新的对话。
“咱们这算是赌赢了吗?”贾无欺被岳沉檀架在肩上,离开了热源让他有些不满,嘟囔了一声,拿脑袋在对方的颈根蹭来蹭去。
“你若不想要这里的秘籍,姑且倒可以算赌赢了。”
贾无欺脸朝下,埋在岳沉檀肩上:“那下一个就是‘色’赌场了,你说会赌些什么呢?”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了起来。
岳沉檀架着一个思维活跃的醉鬼行进,画面实在精彩,就连一心求秘籍的人,路过他们,也忍不住瞥上一眼。只是他们再想驻足欣赏时,被岳沉檀冷冷的眼锋一扫,不由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侧过脸,看着肩上毛茸茸头顶,岳沉檀淡淡道:“你不会以为自己偷笑,别人就注意不到了吧?”
贾无欺猛地抬头,头顶险些撞向岳沉檀的下颌,眼中泛起迷离又奇异的光芒:“你怎么知道我在笑?”说着,又朝岳沉檀的脸凑近几分,二人呼吸相交,鼻尖也不过只有一指的距离。
面对近在咫尺的美色,贾无欺感觉自己越发晕了。
“沉檀,你真好看。”贾无欺口齿不清地呢喃着,迷离的双眼还有往前凑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