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当即有几个大臣几乎同时跨出来要反驳,几个人同时开口,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殷邛倒是没有拦,坐在皇位上看着下头一片炸锅似的喧闹。
殷胥合上了折页本,被群臣张嘴闭嘴围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垂着眼先听他们吵。
总算是第一波喷完了,片刻喘息的安静,殷胥冷冷开口:“一个个说,我听不清。”
群情激愤被这一句噎的静止片刻,殷胥抬眼,望向旁边的大臣:“户部侍郎,此事与户部牵扯颇深,您不如先说。”
“且不说长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万的奴婢,这些都是各族的财产,纵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难道就这样可以进门去掠夺千万户的财产么?!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产,这样可公平!”年纪不过三十的户部侍郎高声道。
“公平?这条律法难道只针对长安各族,不适用于各地乡绅么?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编户,不论是只有十几个奴婢的寒门,还是千万奴婢的五姓,都适用于一条律法,这不公平么?”殷胥轻声道:“所谓财产,是可以交换为金银,在市面上流通再购买其他物品的。但据臣所知,高祖时期已经禁止了奴婢的交易,乡绅私下或许还有买卖奴婢,但难道长安各姓还有大批的奴婢买卖?既无交易,何称得上财产?”
户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实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几十年前各族并不在意,因为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却不曾真的在民间打击过盛行的奴婢交易。可这条律法已经存在几十年,显然不能在此再反驳,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编入成户,各姓当如何用人!虽无买卖,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无奴婢存在,难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烧饭做菜,护院全部换成草人么?!”
这一条最为实际,转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门官员本就数量不多,这一条律法几乎是触到了各家的底线。大邺朝堂上气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间说起话来相当不留情面,众人看殷邛的态度也知道,他显然是支持的,却非要拉出一个儿子来当盾。这帮群臣也不是没眼色,他们对殷邛还不敢太过言辞直接,可对待殷胥,他们显然要表现出出奇的愤怒,才能让殷邛感受到他们的决意。
然而殷胥显然就是吵架中最让人讨厌的那一类。活像是一块沉默的墙,你要是开口,他就装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种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语气开口,强行把别人沸腾的情绪一拖再拖,拖得士气全无。
崔季明与郑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为伴读,他们需要在大朝会时随殿下上朝,随侍前后。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读已经有了小几个月,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殷胥在朝堂上说这么多话。
殷胥对付这种场景,几乎算得上娴熟。他的冷静让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是关于他所提出的废除奴婢制一事。
这折子准备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万春殿,但她从来没有得到半点风声。再联想到几日前,她读过的高祖的折子,上说“平等化”,“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废除奴婢制或许距离高祖所谓的平等仍然有千万步的距离,但这是一个开始!
当奴婢制完全可以废除,仗毙奴婢再不是跟杀之小虫般轻易的事情,虽然世家贵人仍然能轻易夺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触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与财力摆平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纵然远不及贵族,可他们的死也将会溅得对方一身血,要对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时候在书架间与她说:‘一切都不会太远。’
她却没想到他已经在开始为之努力了。
废除奴婢制是历史上必然有的结果,这其中也与贵族式微、赋税征收等等有关系,并不可能是为了所谓奴婢的人权,但这是个好的趋势。而这件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事情,被那个平日里冷着脸读书,红着脸怒斥的少年推进着。
重生一事,他确确实实想要改变。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回廊中,听着他冷静的说话声,微微仰头,将后脑抵在了菱格的红漆门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现出了极其的耐性,放任群臣去喷。反正含元殿离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无所谓。
殷胥轻声道:“难道这些奴婢不是人么?各家用奴婢,难道不会给口饭吃,不会给月钱么?既然有饭吃,有月钱,难道就不能招人来做奴仆么?建康许多富商,由于出身不高,不能拥有大量的奴隶,他们便用契约雇佣奴仆。五年、十年的契约,每月发多少月钱,主子能给什么,奴仆要做到什么,在契约上细细写有,规矩一样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么?”
礼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来:“既然各处对奴仆有需求,就还是会有一批百姓去做奴仆,民户根本就没有增加,这样怎可能去增加赋税?”
“两税法已经实施百年,敢问这些民户为人奴仆,所签订契约上是否会写有月钱或年赋,这是否符合两税法中‘以资产为宗’的法令。这些奴仆所得到的收入,应该也将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静道。
“这种契约,若是通行,数量必定奇多,又该如何管理!契约的内容又很可能因为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万别,又该去怎么规范!若是使用一套标准,又怎可能适用于多种情况!”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这会儿品出点不对劲来了。这帮蹦跶的最高的,最群情激愤的,看起来都年岁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来咬人的。然而细细打量却并不是,这些面上说的虽然很符合反对者的想法,却有意无意的都在给殷胥引话头,让他可以来解释新律法的优越之处。
果不其然,殷胥开口:
“天下本就千差万别,正是因为各地情况不定,才有两税法的实行。契约数量再多,比得过天下民户数量之多么?这些事情与税收挂钩,难道不该想出办法,按地域公开契约新法的详细条例、收入底线与赋税比例。”殷胥道:“大邺立国开始,两税法的实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决,却在民间成功实施,正是因为两税法,才挽救了战火两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过去,天下格局也与当年不同,两税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种种弊端,难道不该改进么?”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测。他明显感觉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隐隐有相当一部分力量在帮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们隐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权重之人……但这些人的支持与谁有关,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两袖并拢,目光沉着:“当年两税法的租税改按货币计征一条,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却是大邺最主要的收入之一。当初圣人推行贸易税,被认为是画蛇添足,却一次次在天灾前挽救了大邺的赋税!百姓与格局是不断在改变的,妄图控制正常的发展便必定会感觉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开口:“胥殿下这倒是认为,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来前去配合了?!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还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这话虽不好听,不若裴尚书为我举一个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读诗书不多,未曾知道有过什么朝廷可以无视百姓,闭门造车却仍能制出让天下人服从使用的法令。更何况如今天下,四处开始契约通行,这俨然成为了民间流通的新规矩。朝廷是该看着契约自发形成规则,还是应该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让朝廷来制定规则?”
殷胥对着皇位一礼道:“臣认为,契约在民间的流通,必定也代表着财产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来保证契约受到律法庇护,时效内违反律法之人可借由各地知府来进行律法规定的处罚,来保证契约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对所有记录在案的契约进行征税,按类别不同,征取不同比额的税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谓人身契约,能涉及的金额又有多少,再从中征税,对于大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殷胥微微动了动眉毛:“这也只是其中一种。”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明面上看废除奴隶制只是增加户数,为了冻灾后农耕的办法,或许也能增加部分财政收入,但这绝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个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当连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谓的契约牵绊,这些契约的律法规则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会远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产纷争、佃农承田,关于这类律法虽有,但朝廷从中抽税管控,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动作的事情了。朝廷这是想让各类交易收到朝廷的把控与保护,世家的动作与家产必定也会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谓为了管理大量前奴隶的民户,而推行契约的通行,这根本就是个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这么多年,倒是终于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着殷邛已然站起身来,亲口支持胥的说法,连裴敬羽都有几分惊疑不定的闭了嘴。这场面上显然大势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对实则迎合的群臣,究竟是胥的势力还是殷邛的安排,但显然连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听着刚刚群情激愤的争论,已经被殷邛控制住了场面,虽说仍有户部、礼部官员对某些内容持反对意见,但案法成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本以为今天的主要内容都熬过去了,活像是一脸期待坐在第一排听领导喷了三个小时的员工,偷偷的挪了挪脚,捏了捏肩膀。
郑翼站在她旁边,道:“这就累了?今儿可是连接几件大事儿呢。”
崔季明凑过头去:“还有什么?你提前知道了风声?”
郑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么,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开始选妃了,说起来选妃这事,倒是听闻三郎有个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两个妹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多一点。”
郑翼笑:“当年高祖为了拉拢宇文家,可是让太子娶了十二岁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几分:“所以他做了一辈子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 ̄\")╭虽然现在只有八千收,但我打算如果真的能到一万收,就再写个万字番外。
前提是在完结之前有这么一天23333
考虑了好多主题,但是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前世的感觉没什么好写了,我想写个现代版的,类似于小警察崔老三与现代的殷小九的故事,估计要是殷小九搁到现代,估计是医生律师研究员之类的,反正就当写着玩喽。
要是有其他意见或者是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这章下头说一下,我考虑考虑。毕竟写出来还要一段时间。
91、
崔元望听到她这胆大包天的话动了动眉毛。
而殿内的赞者已经在高声颂道:“……是举起成命,锡以徽章。第四子兆可封永王,第五子修可封睿王,第七子柘城可封衡王,第九子胥可封端王……”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小声道:“都端庄成那样了,还端啊……这封号也太路人了,这是要把他打发到犄角旮旯研究种地么?”
郑翼:“你难道不该说修么,整天脑子里都是打打杀杀上房揭瓦,竟能封个睿字吧。”
崔季明笑:“父母对孩子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嘛。”
殿内还在诵读:“……十二子嘉树可封茂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崔季明纵然不在殿内,也猛然感觉到含元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改变。太子选妃、皇子封王,殷邛早有意命几位殿下为刺史去各地行事。想到太子如今虚弱的身体,修殿下的四体不勤,殷邛仿佛在暗示讲选贤为储君。
太子经历过万花山一事,殷邛对外一副关心他的样子,实际见过多少面,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此刻泽站在众皇子最前头,他年纪已经不小,双肩支起太子朝服,苍白面容强撑的笑容与优雅的礼仪无不在尽力扮演大邺这帝国的太子,可55 他却仿佛忐忑到了骨子里,衣料上金光灿灿的刺绣耀眼,愈发显得他的面容仿佛隐匿在灰色的薄雾中。
崔元望这个平日里站的笔直的,竟也探过头往殿内张望。
群臣正讨论几位殿下的册立时机,元望忽地小声开口:“他要哭了。”
崔季明听见了,转头:“谁。”
“泽。”元望目光望着太子的背影:“他……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从出身到性格、从表情到行为,元望与他相识半年多,知道他这个一国太子,永远在小心翼翼观察别人的目光,修正自己的行为。
这一场拖得太久了的大朝会终于结束,崔季明也累的不行,她微微合上眼,听着从含元殿两侧龙尾道,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崔季明听到了几位世家的宗主毫不避讳的说殷邛野心太大痴心妄想,她听到了几位年轻的官员喃喃道:“契约通行,天下再无奴隶……”
又有人道:“你可听说九殿下是薛妃当年那个儿子,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才是大邺的嫡子。”
“这事儿如今还能是个秘密。再加上中书传出来,薛妃的笔迹如今又出现在了奏折上,薛姓虽不比五姓,当年也是比裴家更强盛的陇地世家,出来的嫡女,旁人比得了么。”
“若当真,皇帝是否有意想提端王,否则此事为何又要端王出头。如今看朝堂上端王的应对,确实是进退有度。他一向寡言,也并不表现出焦急的样子。你就跟兆对比一下,兆殿下急的都快削尖脑袋想将折子递到圣人面前了。”
崔季明皱了皱眉头,继续听着。
“可端王这字封号也取得太中规中矩,九殿下似乎也从未表现出想要跟各家交好的样子,就算是郑家,郑湛在朝堂上也从没帮过九殿下。咱们纵然是想靠拢,也要看那位清高模样的九殿下肯不肯。”
“还是与家中宗主商议一下,这几位皇子,倒是名号全都平平,永字、睿字,在前朝,这可都是可以打发到南地养老的……”
她刚要再集中注意力听几句那飘远的声音,忽然被郑翼怼了一下,睁开眼来,几位皇子正从侧门走出来。她一睁眼就看到了殷胥,他微微偏头,朝她看了一眼。
崔季明回过神来,想起刚刚他的言论,忍不住挂上几分笑容,偷偷对他比了个拇指。
那张如今不忍直视的脸上,笑容让人只想忽略。
殷胥不太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显然是崔季明在褒奖他。他目光故作漫不经心的划过去,唇角隐隐勾起了几分。崔季明是高度近视,却不是全瞎,殷胥一点情绪她都能感觉到,做出要赶上修的样子,走过殷胥身边,轻轻拿手肘顶了他一下,侧过脸挑眉低声道:
“高兴就高兴,装什么装。”
殷胥一下让她戳穿,还来不及反应,崔季明大笑了几声,快步走到了修旁边。
崔季明:“修,你这个封号真的是哈哈,挺符合你的。哎呀今天开始就是睿王殿下了啊。”
修不知在思索什么,才回过神来:“啊……封号也都无所谓了。如今已不是前朝,这封号不过是取个吉祥字。”
崔季明笑着跟修说着什么,春风拂面,仿佛内心坦荡毫无负担。
殷胥想起了她在书架中的一声轻叹:“您行进的路上,或许不必有我。”
他垂下眼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行往东宫而去的殿下中,兆打算去见万贵妃,他临行前走过泽的身边,看着心思深重的泽,漫不经心道:“我倒不知道,崔三与胥关系如此近。”
泽抬起头,皱眉:“你什么意思。”
兆耸了耸肩,转头走了。
泽回头望向殷胥,果不其然看他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崔三。
当初在万花山,他一直都与崔三同行,虽说从结果上看来,殷胥不会是那次的刺杀的背后之人,但他与崔三也确实像是早就相熟。再联想到刺杀的罪魁祸首和贺拔家有关,崔季明去探望过了牢里的贺拔庆元……
崔三若是真站在胥那边,这倒是崔家打算两边都抓着。崔三做着修的伴读,指不定她还是个两头的细作……
他越想越深,眉头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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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来找嘉尚。
长安城南有一大片村落,嘉尚所在的慧永斋正在此地。听这名字,好歹该是一座古朴小寺,却不料只见一茅草院外歪歪斜斜挂着这三个字,院内有鸡鸣和机杼声传来,马车停在外头,殷胥一身素色深衣,踏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