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未关,他一打眼便看到嘉尚正带着打满补丁的围裙,穿着草鞋在织布。
一边织布,一边哼歌,脚边一群啄米的鸡。
上次被嘉尚的高深莫测震惊的殷胥,这一次又让他如此家常的生活给震惊了。
第一次见自己把男耕女织干全的大和尚。
嘉尚没抬头:“殿下,还请进。”
殷胥对耐冬一点头,背手走进来:“本以为你该在哪个破庙古刹内衣不蔽体。”
嘉尚笑:“此地本有庙在,只可惜宗派不同,我这个净土宗的散人,还进不去那空宗的庙宇。”
殷胥确实知道佛宗内部也分裂有派别。各朝各代虽有不少帝王笃信佛教,在大邺,寺庙也成为了宣扬律法、收纳传染病人、开放民间集市的主要地方。但佛教盛行,大量青壮年成为了不必赋税的僧尼,佛门势力越来越庞大,各个寺庙富若世家,修建的瑰丽堂皇堪比皇城,必定会威胁到朝廷。前朝灭佛之事亦有,大邺自高祖时期也只是扶持道门,较为温和的一直压制佛教。
只是中宗却是个笃信佛教的,他多次派高僧前往西域取经,慈恩寺高僧也开始插手政局,佛门盛行之时,也分裂出了各个教宗,教宗之中争斗不断,却也愈发繁荣,如今佛教的盛行在大邺已经是避不过去的坎。
殷胥道:“空宗是这些年兴起的新宗派?我记得天台宗几乎占据了慈恩寺,怎会在长安周边又有新宗派如此兴行?”他前世扶持道门,对佛宗了解并不深。
嘉尚笑道:“殿下当真是不太了解佛门,天台宗兴盛了不到二十年便衰落,而空宗则已已经遍布民间。他们不似天台宗那般大肆修建庙宇,一直低调行事,所以大兴宫内几位都不太知晓吧。”
殷胥自然知道佛门盛行对于朝廷的影响,皱眉道:“遍布民间?”
“富密贫空。空宗推行‘不取贫贱,心系一佛’,又不言根性,只推渐行,在百姓之中修空宗之人大有。他们很多人并不登堂,剃发后草鞋布衣行走世间传播佛法,性情坚忍。本是南地小教派,没想到如今发展的连东京洛阳也几乎都是空宗法嗣。”嘉尚叹道。
殷胥皱眉:“既本是佛法教派,占据寺庙也无律法管束了。那你又如何在这里落脚?”
“有个好心的郎君,不但在西域救我一命,听闻我被驱赶出来后,还给了我一些银两,我想这不事生产靠嘴来忽悠别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如跟每当和尚时种种地织织布。”
殷胥没怎么离开过皇宫,可以说是连会跑的鸡和织布机都没没见过,有些好奇却佯装不在意的观察着院中的一切,随口问道:“哪位郎君,如此好心?”
嘉尚低头道:“您想来问我的那位。”
殷胥皱眉。
殷胥的确是想来问崔三之事。
他承认自己总是心眼细,崔季明与他说起那册高祖的手札时,对于为何会懂文字的理由可以算得上敷衍。她在口头上胡说八道糊弄他,也不是第一次两次了。
但殷胥却将她那句“您前行的路上,或许不必有我”的话,噎的翻来覆去寝食难安。
他便又将那高祖的手札翻出来,当初崔季明谨慎珍重的读来,她所说的字与纸面上字体写法,殷胥都拼命记住了大半,再对照他以前整理过的,他几乎可以看懂绝大部分的内容。
正是因为能看懂,读到前头被崔季明跳过的内容,他才心惊。
高祖为何自称活了一白多岁?他以前是商人……?几千年历史?
就连后头许多内容,殷胥细细读来,也发现有许多词汇的含义他并不知晓。
这本册子不但字体不同,连写法也是自左至右的横写,这才是前世殷胥并不能读懂的原因。
他再联想到崔季明时不时冒出来的疯言疯语,他最早与她相识的时候,还总是问,后来看崔季明一脸无趣根本懒得解释,也就渐渐不问了。
当细节累计到这种地步,一句“孟婆汤没喝干净”的话,显然已经不可能糊弄的了殷胥。他知道崔季明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向他隐瞒过不少事情,可当崔季明表现出与他越走越远时,这些他不清楚的事情扩大成了没来由的恐慌。
前世与今生,政局世事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去,殷胥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清醒理智。
但当崔季明这个被他在意着的人,与他的关系也越走越远,殷胥才开始萌生后怕。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本该站在他身侧的崔季明,会有朝一日将手中的剑对准他。
他更怕的是,二人可能会未来几年后再无交集,或许街角官驿再见面时,二人年岁已长,面目全非,早已与记忆中无法重叠,崔季明再抬头,用她惯常崔家子的那张笑脸,问:“请问您是——”
他前世年幼,崔季明又故作幼稚玩闹,他也未曾感觉到她不像个少年郎。
如今他已经清醒成熟,再来看崔季明少年时候,胡闹也只是表面,她心智看起来比他还长几岁。
那所谓的前世到底是什么?她曾是个什么样的人?与高祖可曾来自同一个地方?
能给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一个答案的,在殷胥所知范围内怕是只有那个自称天眼的大和尚。
嘉尚笑:“难道九殿下不是为了问崔三的事情而来。她防心颇重,牵扯事情又多,对殿下多有隐瞒。殿下不肯问她,却知道我可窥人前世,便想来向我打探打探。”
殷胥:“那你能给我答案么?”
嘉尚起身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使出了大和尚行走江湖千年不变的故作玄虚,道:“能给殿下答案的,唯有殿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殷胥很配这个烂大街的端王称号。
92、
殷胥随他走入屋内,房间内地板都是劣质的老木材,走过去咯吱作响,光线一缕一缕的漏进来,房间中充斥着潮湿的味道。嘉尚跪坐在桌边,空荡荡的桌内,他从桌下的一个旧箱子中抱出两盏灯与一个香炉,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香炉。
殷胥站在一旁,冷漠的看着他如同道士般故弄玄虚。嘉尚点起烛火,手哆哆嗦嗦的将一小盒香倒入香炉,点起了炭火。
要是就在一个外头鸡鸣狗叫,里头还挂着镰刀草帽的房间内,能窥着前世今生的辛秘,那这天眼也太廉价了吧。
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廉价。
嘉尚笑道:“殿下让你带来那人就在房顶上呆着也不要紧,就是邻居家的山羊老是喜欢跑到我房顶上偷吃茅草,他要是遇见了,记得帮我把那一蹦三尺高的老羊赶走就是。”
殷胥跪坐在桌边:“这就是你所谓的窥得前世?我来问的是崔三相关的事情,你又故意提及空宗,野心昭昭,不必在我面前做这种法。”
嘉尚却道:“殿下放心,这香若是有毒,我刚才手一哆嗦撒了一点,估计已经毒死我自己了。所谓窥得前世,不过是我将这双眼借给殿下而已。殿下将手给我。”
灯烛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白烛并无不同,香炉燃起缕缕烟雾,环绕住二人。
殷胥:“我不喜与人触碰。”
嘉尚笑的极为促狭。
殷胥一度以为他甚至能看到他与崔三平日的相处,才来笑他这句话。
殷胥艰难的将手递过去,大和尚满手油盐酱醋味,抓住了殷胥的指尖。殷胥猛然感觉眼前一阵晕眩,这种感觉来的突然,以至于他惊得几乎立即起身,想甩手叫人进来。
然而还来不及开口,一阵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朝后倒去的晕眩感成倍袭来,殷胥嗅到了灰尘与河水的味道,他心中暗骂自己,竟因为好奇心跌在了一个年轻和尚手中。他刚要开口,眼前景象却是黑暗与那点着香炉的旧桌子,发了疯似的交替,他胸口仿佛是被压在了水底般,欲呕的感觉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殷胥有些恼怒,他反手拧住嘉尚的手,想要制住他,却太阳穴骤然向内挤压般痛楚,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意识被挤入了一截细窄的麦秆。他猛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了河水咆哮的声音,夏末的骤雨击打着交叠的树叶。
殷胥猛然吸了一口气,他吸到了泥土的味道,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迎来的却不是光明,而是一片仅仅能辨认出轮廓的夜晚。月亮因阴云而躲藏,他率先看到了连绵的树林,以及远处翻腾的黑色河水。
嘉尚紧紧拽着他的手,站在他旁边。
殷胥有些惊愕的望着眼前,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他经历过一次死后再回到过去的事情,很快稳定下来心神。
嘉尚道:“我的眼,借给了殿下,我已经无法视物,只有殿下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必担心,你不过是个旁观者,谁也无法看到你。若是殿下松开我的手,我们就会从这里离开。”
殷胥死死盯着他已经找不到瞳孔只余眼白的眼眶,冷声道:“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我这是到了那里?当年我回来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嘉尚道:“殿下,你觉得这像真实么?”
他仿佛看到冰冷的风与大颗雨水贯穿他的身体,他能听见水声,能闻到土味,却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感觉,他还穿着朴素的深衣,浑身干燥的仿佛还在那阳光明媚的茅草屋中。
殷胥皱眉:“你到底使我看见了什么,这是何处?”
他话音刚落,骤然一惊,失声道:“崔季明——”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到梦中的脸。
七八岁左右的崔季明,头发散乱,满脸雨水,身着脏污的麻衣,正蹲在右上方一颗树高高的树桠上。她稚嫩到似乎还充满娇生惯养的气息,脸颊有些可爱的圆润,小手抓着一柄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小锄头,后背紧绷,对于殷胥的声音毫无反应,机警甚至老练的瞪向远方的一片黑暗。
嘉尚道:“殿下能看到的事情,或许不会给你你最想要的答案,但必定也是你内心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殷胥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他忽然看崔季明蹲在树桠上的姿势变了,她将半个身子侧着隐入树干后,目光反射着仅仅一丝微光,如同潜伏的幼豹。
紧接着殷胥听到了耳边传来了一群人的马蹄声。
那群人用着极度奢侈的铁骨琉璃灯笼,一阵摇曳光亮与说话声朝殷胥的方向摆来,他侧耳听清了不远处的说话声。
“找到崔式的孩子了么?”
“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抵年纪,如何找!崔式从不对外提起他孩子。五郎君呢?”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崔家的同行。找!他现在给崔式的孩子做奴仆,应该跟那孩子同行,纵然是被冲上岸也是应当在一处!”
“找到他们!快!河岸已经派人去了,这里也不要漏过!”
崔季明满面惊疑,她一只手早已磨破,指缝带血,死死扣着树干。殷胥心头一颤,明显这时候的崔季明浑身还像个家中的少爷,却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这有一只鞋,是孩子的鞋!看这刺绣,非富即贵,她就在附近!”
殷胥听着那声音已经明朗,他几乎能被无边黑暗中逐渐靠过来的火光刺伤眼睛。那群人越走越近,殷胥觉得可能谁也看不见自己,却仍被这氛围感染,有些紧张的拽着嘉尚,躲在半人高的灌木后。
他虽知道崔季明最后平安回家,可仍然为她揪紧了心,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树上的崔季明。
那行人已然走近,窸窸窣窣踏过水洼与草叶,距离崔季明所在的大树只有几丈之隔,殷胥从灌木丛后昂起头,想要看清那行人的模样。他们为了挡雨,身着皮制披风,带有深色斗笠,那斗笠两侧下压,雨水如注般流到肩侧的披风上,为皮革注上一层映射火光的水膜。
为首之人腰上有三把长短不一的横刀,声音低哑,似乎是军武出身,听觉敏锐,斗笠下隐在黑暗中的细长双眼四处扫视。
殷胥心如鼓擂,却死死盯着那群人,妄图窥得几分可以对照的细节。
他的紧张,几乎在他听到耳边还有除了嘉尚以外其他人的呼吸声时,后颈的汗毛骤然炸起!殷胥猛然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这灌木丛的不远处,也躲藏着一个人。
殷胥死死盯住,勉力才认出,那个光着脚死死捂着嘴蹲在灌木丛后的人,竟是……十四五岁的言玉。
他瘦的几乎颧骨要从皮肤下顶出来,两脚满是污泥,雨水顺着额头全兜在睫毛里,浑身颤抖满眼惊恐,他的狼狈与不安,几乎让殷胥难以想象,这个人是后来那个微笑拥着崔季明的那个青年。言玉……或者说是昭王,正同殷胥一样,紧张的不时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去看崔季明。
一行人的横刀与腰间带铁扣的腰带相击,雨水敲打着灯火的琉璃罩,崔季明仿佛蹲的太久,撑不住般的脚滑一下,她朝后倒去,手指拼命抠了几次树干也没抠住可以着手的突出,殷胥眼睁睁看她从树上掉下来,重重摔落在地。
她却仿佛死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这几十人显然也听见了声音,骤然转过头去。为首细长眼的男子抬手,他们侧过身去,小心翼翼的靠近,队伍中其中一个俊美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颇为温柔:“可是崔式的孩子,我们是崔姓南地旁支之人,已经找到你的阿耶了,人手不够,他派我们也来找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在么?”
殷胥从原地站起来,他想要看清楚崔季明的情况,却完全看不清那一处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崔季明是被摔昏了?还是躲藏在草丛中没有发声?
她不是说自己孟婆汤没喝完有点前世记忆,那这时候也知道如何对应吧!
眼见着那一行人朝崔季明掉下的草丛靠拢而去,殷胥身边一直躲藏着的言玉松开了捂着嘴的手,他正死死的咬着嘴唇,甚至咬出血来,红色从嘴角顺着面上流过的雨水一并聚拢在下颌尖,他仿佛是下定了去死的决心,猛地从灌木丛中站出来,发出一声如雨中惊雷般受惊的呼喝!
带着斗笠的几十个人听到背后这陡然一声呼喊,转瞬回过头去,言玉转头往崔季明的反方向发疯了一般狂奔而去,细长眼睛的男子似乎一眼辨认出来,他抬手道:“追上他!”
几十人再不是小心地接近,直接从雨中狂奔起来,瞬间抖落披风上无数水珠,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殷胥站在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砍开灌木朝言玉的方向追去,没明白发生了何事。
显然远处的崔季明也一样,她颤悠悠的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磕的几乎想呕吐,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坐起来模模糊糊的看着那一行人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崔季明从草丛中费力的站起来,找到了不远处的小锄头,踉踉跄跄的朝言玉的反方向跑去。
她跑的摔了好几跤,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殷胥想要跟她而去,却又实在太过在意那些来找昭王的人究竟是谁,他站在原地稍作犹豫,拽着脚下磕磕绊绊的嘉尚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嘉尚也算可怜,如同个拽在后头的破麻袋,喊了好几声要殷胥等等,可殷胥心中焦急万分,他太怕错过仅可能的真相。
而那一行人显然没有追去太远就抓到了言玉,当殷胥穿过雨水走过去时,他只看到一群人站成一圈,火光如同笼子套住了被绑住双手倒在地上的言玉。
细长眼睛的男人提着灯笼,慢吞吞走过去,哑着嗓子笑开口:“殿下,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崔翕把您看的够好啊,若不是崔式那个半大小子没心没肺,还真知道怜悯你,我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知道崔翕把你藏在了哪里。”
他手把在腰间最长的那根横刀上,下巴抬了抬。言玉伏在地上正努力昂起头死死盯着他,细眼男子道:“崔翕真好意思拿这么个玩意儿,来跟我们谈条件。他倒是个习惯甩的一身干净的清流忠臣,不想牵扯太深,他知道他自己捏了龙众,就不是跟我们谈条件了,就成敌人了。龙众的密言还在你嘴里吧。”
刚刚开口诱骗崔季明的中年男子,似乎和细眼男人演惯了红白脸,蹲下身子对言玉笑道:“昭王殿下不必惊恐,我们是来请您的。您这种身份,在崔家做奴仆显然不合适,您该去要回一些您本来就有的东西。”
细眼男子道:“姓柳的,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听闻姓袁的老女人以绝后患的阉了他,也不知道能信几分,扒了他裤子看看。”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这年头,还真是一根玩意儿判前程了,想想真可笑,所谓皇家血脉,也要能生出皇家血脉才有价值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