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暮云书院
“子秀,不得无礼。”书院每个学子,刘亦云都知根知底,轻斥一声无礼者,复又开口道:“子逸,汝且先坐下。”;钱子逸依言落座,别人如何取笑他他都无所谓,但夫子予他多少照顾,他心里是明白的,至于曼珠沙华此事,他非是从画本里看来,而是他从自己娘亲口中得知的,那年秋,他生身之母,轻轻搂着他在怀中,院子里稀疏开着几株红色茎花,那时,他才十二岁……
年少的他带着一丝兴奋,从花茎根部将花儿折了下来,扑到母亲怀中炫耀着说:“娘亲你看,这花儿,像不像我一样俊?”;妇人轻抚着少年后背,长叹一声道:“儿子,这花儿你以后可别再折了……”;少年又一脸茫然问为什么,这花儿明明那么好看,为何不能折呢?于是那妇人就与他说起了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一段凄美的爱情,一个最神话的故事,少年泪水濡湿了衣襟,泣不成声,他想问,为何有情人不能成眷?难道只因为是神仙,就要断情弃爱吗?
那时的他不懂,今时他更茫然,连带后来第二年母亲故去,他去坟头祭奠时,看到墓穴边上生出的曼珠沙华,他也已无心攀折,那时他说:花叶生生不见已是遗憾,自己可莫不能再折了它,断了轮回相思……
他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人与他长谈此物,不曾想今日却有幸一吐为快,他自然是开心的“夫子,学生觉得,子逸兄所言有误。”又一个学子举起手来反驳道:“学生曾听家中长辈说,这曼珠沙华大多长在阴暗石缝,或者坟头墓穴上,尽管其故事再唯美也是个不祥之物。”;有一人开头,就有另一人反驳,有人认为曼珠沙华是凄美,有人执意断定它是不祥,学子们各抒己见下,已成楚汉分裂之势,情况越演越烈,课堂上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刘亦云连忙三敲戒尺喝道:“都先收声,平日让尔等默书,也不见得有这般气势,今日倒是争论起来了?”;夫子微怒,谁还敢造次?个个休声止息,虽不免有人暗暗腹诽:本是夫子挑起事端,怎的来嗔怪学生了?甚是委屈乎;课堂安静下来,刘夫子便认真解释道来:“曼珠沙华是唯美也是不祥……”至于如何不祥,他也有自我见解,非是花开墓头,而是本身结局就乃不祥,抛却功名和利禄,那人生最失意,就不过是爱而求不得……
一场争执下来,一节课时已休去,刘亦云让学子休息一刻间,下节课便以曼珠沙华为题,续故事三千,学子们认真提笔醮墨,小楷体游走甚是顺滑,一笔一画都是自我心中故事,或苦或甜,正如他们之经历各不相同,唯一同处,莫过于同在暮云求学,同为夫子门生;午时渐至,学子们纷纷交来满意答卷,个个舒开一口气,神采奕奕下了课堂,纷纷跑去后院食堂等待午膳,刘亦云留在课堂,把那些答卷收好才赶去后堂。
食堂掌厨是个花甲老人,别看老人家上了年岁,身子骨可比这一屋子文弱书生还要来得好,学子们三天两头就有人发个高烧感个冒,老爷子倒是一抓一个准,把惹上伤寒之人拖到后堂来,给他煮上一碗老姜汤,汤里再混上几粒朝天椒,逼着那人喝下;那生姜本就极辣,再被加了料,伤寒学子这一碗下去怎生一个辣字可以形容,全都被辣到心尖上了,只一边跳着脚,一边倒着老爷子备好的温开水往肚里猛灌,一来二去弄出一身汗来,然后再去书院北侧山脚,泡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隔天保证精神百倍,吃嘛嘛香。
“老爷子,今儿个我们吃什么呀?”今日时辰尚早,学子们来到食堂时,老爷子还在努力倒腾着大铁锅,锅里滚滚冒着热气,偶尔还飘溢出一丝香味儿来,使得有些人早已垂涎三尺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大盘儿鸡,酱蹄子,还有糖醋排骨清蒸鱼,再来酸辣大白菜鱼香茄子,外加鱼头豆腐汤,怎么样,我的小兔崽子们,你们是不是已经按捺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啦?”老爷子认真用铁铲翻着锅,毕竟都是些少年小子,正是长个头的时候,所以生活上他自然照顾得好些,虽然学子们有意思着给些束脩,但那也只是九牛一毛,生活上的经费,大多都是他掏的腰包,至于他一个伙夫,哪里来的万贯家财,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也,反正非是不义之财,且放心用之,再说,他也身为刘亦云刘夫子的义父大人,怎的也不会失了气节,丟了孩子脸面不是?
“义父,今儿怎的又加餐了?”刘亦云提着衣摆走进食堂,学子们早就应了老爷子问话,寻到自己位置坐下,只待最后一道红烧肉呈上来,夫子入席落座招呼一声,即可执箸而食“昨儿个不是三月初三嘛,招新放榜是个大喜日子,可你却休沐不在书院里吃饭,那我今儿个就多做些,算是补偿你,也算是当做给结业孩子送别。”老爷子呈上最后一道菜,坐到刘亦云身边,呵呵笑着,每年这个时候,老人家多少会有些伤感,只怕这一别离,将无缘再见;但老爷子从来笑着面对,看着每个学子从初来时羞涩腼腆到后来巧舌如簧可辩论天下,他又还有何不满足呢?
“吃饭吧。”刘亦云执箸先行,学子们一一动筷,老爷子一言让他们顿觉满腹心酸,即便他们大多是镇中住户,但是结业后何去何从谁也无法预料,也许会选择去到高山外头,或考取功名,或经商营生,又或许告别父母去周游天下,看尽万里山河,当然也或许什么都不做……
尽管他们之间或有嫌隙,斗过唇舌,但三年同窗之谊也是真真切切可无论如何,再想同在此间时玩笑嬉闹,怕是再也不能了吧……
这一刻,山珍海味尽失了味,各自默默拨弄碗中饭菜,都不再言语。
午时方至,晏紫钥他们总算寻到了暮云书院,悄悄飞身上了书院高墙,趴在上头以观内中境况,晏紫钥以誓血轻点额头,开启法眼以待龙气蹿腾时他可以捕捉其位;他们在墙头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尽管晏紫钥开着天眼却也一点都没察觉到此处有丝毫龙气,卢濯风在一旁趴得有些难受,便着急得戳着晏紫钥肩头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开启天眼于修为消耗甚巨,寻了许久未果,晏紫钥也只好先行撤去天眼,他思索过后,只得一个结论,那便是:“真命之人有意隐藏,任谁都察觉不到,你不是去过宫中吗?那你能不能用你那狐鼻子闻闻看,有没有一点与龙气相似之息?”;“相熟气息倒是有,与龙气相似的却是无。”卢濯风吐了吐舌,毕竟昨夜在人床上睡了一宿,能不熟悉那人身上味道吗?可是那人身上并无特殊味道啊;得不到结论,蒋梓寒不得不追溯根本,此间寻不得,那是否是方向错误,他侧头问到:“可是你卦象有误?”;晏紫钥此次是初次卜算,原本是信心满满,当无差错才是,但现下寻人不得,他便也有些怀疑了,正当他想说些什么,卢濯风那头又在咋咋呼呼,压着嗓子喊到:“你们快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儿……不一样?”;“谁呀?”晏紫钥心中烦躁,极不情愿抬头看去,书院内中,学子们已用完了膳,帮着老爷子一起刷好碗筷,才一起随夫子到前院休憩;学子们各自玩闹到一处去,反正前院诺宽,想玩什么都好,老爷子陪在刘亦云身边,说着些体己话,蒋梓寒随着卢濯风手指把视线落在老爷子身上,但看年纪,也是六旬有余,浓眉大眼有几分狠厉隐藏其中,尤其脚步,抬脚有力落足却又轻巧,应当是轻功高手,看来这暮云书院还真是不可小看,先有夫子七岁成才,后有老者身怀绝技,当真值得一探;卢濯风先是一眼发现了老爷子,到后面,目光就被老者身旁那位刘亦云刘公子尽数吸引了去,他想,怎么会有人连微笑都那么温暖呢?
晏紫钥与蒋梓寒几乎同时侧身抬眼,微一颔首,独自沉醉那人就已脱离轨道飞身出去,而所向目标,正是刘亦云;若说卢濯风一只狐狸从高处坠下,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几个跟头就可稳稳落地,然而此事情况非常,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也只好捂着眼尖叫着故作害怕,心中但求,别一下子砸伤了刘亦云才是……至于蒋梓寒这个损友和晏紫钥那个小道士,等秋后再算账也不迟!
第40章 第四十章: 风尘之论
事发突然,忽有不明物体直奔刘亦云而来,食堂老爷子动作犹如雪豹一般迅捷,下意识把刘亦云从自己身边推开后,自己又反手一拳像不明物体招呼过去;只一瞬间,学子们纷纷停下手中游戏,往刘亦云这边看过来,只听得哎哟一声混搭着啪嗒轰隆,卢濯风应声顺着对岸长廊朱红圆木柱滑落下来,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嗷嗷叫着;刘亦云方才被推搡了去,还没反应过来,等学子们蜂拥上来围着地上那一团火红,他才扶正身形跟过去一起看;卢濯风想像得美丽,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那位老爷子手劲十足更力用十分,一拳下去竟让卢濯风吃痛到缓不过来,卢濯风暗想,这简直是狐生之耻,但他又不能直接一通暴走,只好捂着肚子打着滚儿委屈道:“我去,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不接着我就算了!但为什么打我!”;刘亦云还未看清那人容貌,却已听出这声音来了,连忙上前去把人搀扶起来关心道:“你无事吧?”;“还好……还好……就是……那位老大爷下手也太重了,肚子……有点儿疼……”卢濯风借力站起身来,一手还捂着肚子,导致他站得有些不直溜,眼神斜斜瞟着老爷子,满脸写着委屈二字;“你怎来了,不是让你们呆在我家吗?怎么跑到书院里头来了?还从那么高掉下来,万一摔出个好歹,等将来你父母来寻你时见到了,可不得心痛死?”刘亦云扶着人往旁边坐下,顺手轻轻去揉抚卢濯风受伤之处,若依往日里老爷子那脾性,只怕自己手下这块儿已经淤青得不成样子了;他不知为何,自幼就得老爷子照顾,凡是妄图接近他之人,最后都会被老爷子一一清走,虽然他知道老爷子是在保护自己,但心里总是有个结,好在老爷子最后还是同意出资让他建了这暮云书院,否则他也许会比那些孤家寡人更加孤寡,因为人帝王家好歹有江山万里,后宫佳丽三千人,而他却只能守着这方寸之地和老爷子一个人过一辈子;“哎哟哟,轻点儿,轻点儿,疼。”刘亦云想着些幼年事,手中力度便失了准头,直按得卢濯风连连哀叫:“虽然我爬你家书院墙垣是我不对,但是你也不能这般公报私仇吧?人家也只是好奇你教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嘛!”;卢濯风自然不会明说自己爬墙所为何事,反正刘亦云声明在外,谁不欲一睹其容为快,卢濯风心想胡扯一通应该能被理解,不再被追究此事;学子们都是爱闹的年纪,凭空掉下来个俊美少年,个个都想再走近些去看得清楚明白,可是夫子还在,老爷子还在,就单看老爷子方才那反应,那伸手,不少学子都在暗自庆幸自己,幸亏往昔没有得罪过他,这老爷子发起脾气来,倒还真是招架不住……
老爷子又将书院周围扫视了一番,见确实无外人潜伏,才敢放下戒心;蒋梓寒与晏紫钥其实并未走开,只是蒋梓寒反应及时,迅速拉着晏紫钥以术法隐去身形,然后依旧趴在墙头上记下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刘亦云身份太过特殊,他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期间不得有半点差池,否则他将万死也难辞其咎,今已有十八个年头,更是不可大意之时,方才那人来历不明,看着又与刘亦云颇为熟悉,然而凡事不可不防,学子们不敢上前去问其身份,他却是敢的:“亦云,你可认识此人?”;刘亦云一心替卢濯风缓着伤痛,卢濯风也就抢先答道:“那个,我叫卢濯风,是他的好朋友。”;老爷子心下一惊,刘亦云身边有什么朋友,他都会挨个调查其身份背景,以免有心人会对刘亦云不利,然而在他备录中,并无卢濯风此人:“朋友?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还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我们昨日才相识,同榻而眠,你不曾听过也属正常。”刘亦云下手不轻不重,揉得卢濯风甚是舒服,痛感消无,卢濯风就又能玩笑了;“什么!”老爷子当下震惊,刘亦云怎可随意与人同榻而寝!万一那人心怀不轨,刘亦云又毫无还手之力,到时候他若有个什么事,可如何交代?;老爷子当下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把刘亦云拉到一边去,苦口婆心般讲着各种道理;两人一走,学子们就都围着卢濯风,这样一个人,怎会跑到这深山里来,有人问到:“不知公子哪里人士?”;“公子我嘛……凡界人士。”卢濯风潇洒翘起一条腿来,将学子们挨个扫视一遍,而后温润一笑,他一看就知道,眼前这帮小兔崽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肚子上挨的那一拳,早就被刘亦云揉散了,只是不知道那老爷子究竟是何人,功夫底子深厚却守着个年轻人隐居山林;“凡界人士?哈,我怕是那烟雨楼里一朵变异娇花,人人可采摘吧!”钱子逸那年曾偷偷溜进去烟花三月一次,得以有幸目睹三月一舞倾城,他恨极他父亲,恨极三月,更恨极烟花勾栏之所,方才远观他还不敢确定,待走近了才敢确定自己非是错觉,眼前人正是他之所恨,红衣虽似火,而烈火不成歌;“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们家刘夫子就没教过你,何为待客之道吗?再者,烟雨如何?勾栏者莫不是自食其力?他们一不偷,二不抢,买卖自由,正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世人于勾栏之解多有误会,他向来不屑解释,可是今日钱子逸这话明显在挖苦于他,他心下自然反驳了去;“的确,尔等以卖身为荣,吾等当然自愧弗如!”恨者,根深蒂固,即便卢濯风这张脸俊美无暇,即便这世上没有卢濯风这个三月,那也将会有别的四月或者五月游走于风尘,等待着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存在,就无法被忘记;卢濯风有些微怒,直起身来斥道:“谁家父母教出来的你这孩子,怎就如此不讲道理呢!敢问你贵姓啊!”;“免贵姓钱,单名一个孔字,字子逸。”钱子逸不急不缓,忍住心中闷气,没当场暴走;“钱!姓钱就、”卢濯风本想说的是姓钱就能横着走吗,可是脑子极速运转下,他才想到,烟花三月里可有位钱姓大老爷,这小子也姓钱,莫非是……卢濯风媚眼如丝,莞尔而笑:“你这孩子,莫非是因家中有人常常流年风月之地,所以才如此仇视风尘之人吧?”;卢濯风不说还好,一言出踩痛兔子尾巴,急得兔子直跳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试问风尘之人,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人尽可夫者,难道不是合该当诛吗?”;钱子逸越说越离谱,连生死都用上了,卢濯风也不再顾及颜面,大吼道:“我说,风尘之人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抢你男人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无理取闹!”;学子们看这架势,再吵下去该打起来了,有人在叹息如此一副好相貌却是个风尘倌人,而有人却是站钱子逸那边的,单风尘二字就已轻贱至极,何来他说?再者他们所知之风月馆,哪家姑娘倌人不是如钱子逸所说那般?即便出身再是清高,一入风尘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边风云欲起,那边刘亦云就再也无心听老爷子说教,连连应了几声好字折声回去,带着些闷气喝道:“子逸,你怎可如此无理!”;钱子逸心中不快,也不怕犯了冲撞之罪,大声反问道:“夫子,试问学生哪里无理?难道学生所言,非是事实吗?风尘之人无不轻贱,人尽可夫者,不值学生尊敬半分!”;学子失礼辱人,刘亦云深感自身之罪:“子逸,你真是枉读圣贤书!且罚你书院外校场跑步十圈,抄佛门心经自省三日,你服是不服?!”;“那……学生告退!”钱子逸下定决心,要与夫子为难,反正心中不快已尽数吐出,骂得过瘾,如此算来,才不过被罚绕校场跑上十圈,抄心经自省三日,却也值得;学子们不敢再起哄,连钱子逸这三好学生都受了罚,可见夫子是真正生气了……
卢濯风气消了大半,才觉得他或许是今日出门未看黄历,算得他今日煞冲,先有好友‘临门一脚’,后有无知小儿胡乱指责,真是呜呼哀哉,狐生可悲矣。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寻龙之诀
卢濯风满腹委屈,虽然自己实在不该与一个孩子置气,可那孩子嘴下实在不留情面,他真是恨不得立马变回原形,好好吓唬吓唬他,一个人嘟着嘴生着闷气,刘亦云欲伸手过来扶他他也一下子甩开,自己捂着肚子往一边门口走去;他心中不悦,没有注意此处哪里有石阶或者碎石,脚下一个趔趄,又噗通一声摔到地上,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