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喝?”李云见只有两个碗,问道。
“刚和王大哥喝过了。”乔宇笑道,“李兄,午饭留这吃吗?”
“不了,要回家陪媳妇。”李云含笑道。
乔宇呀了一声,道:“那你岂不一会就要走?这马上就是饭点了。”‘
“喝了这碗牛乳就走,下次再一起吃饭吧!”李云道。
乔宇有些不舍地点点头,像条小尾巴般,跟着李云出去了,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停住了。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李云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阿姐也拜托你了。”乔宇郑重道。
李云和乔宇默默对视了会,齐齐叹了一声,各自转身走了。
他们像两只天真的羊,误入了满是狼群的森林。这里危机四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得半点心软。可他们还忍不住怀着一丝期待,期待他们所看重的人,能平平安安。
☆、第八世(15)
三月初,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好几天都没有停。
闵休开窗看了小半天的雨景,当晚就受风病倒了。太医们来了好几个,闵休的病情却越发地严重起来。
消息传到闵安的院子里,王曦、乔宇都不约而同地盯紧了闵安,怕他起了什么心思。闵安看着他们俩的样子,觉得好笑,冲着王曦轻佻道:“我有事要和老三说,你去通报一声。”
王曦犹豫了下,转身离开了。乔宇凑到闵安身边,担心道:“你想做什么?”
闵安摸摸他的脸,小声道:“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闵安这么一说,乔宇越发地担心了。他紧张地抓住闵安的袖子,追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要做什么傻事吧?这家里可都是他的人,王曦也是,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闵安哈哈笑了起来,无论乔宇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半个时辰后,乔宇劝得口干舌燥,沮丧地看着闵安被人领走了。
七慧的肚子开始显怀了,孕吐的次数减少许多,人也慢慢变得丰润起来,不复少女时的青涩了。七慧有孕后也把自己院子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乔妍还是担心不已,虽然她自己都晓得自己是在瞎操心。
“你娘生你时,受罪了吗?”乔妍好奇道,“我娘说这事都遗传的,她生我和宇儿时都很轻松,就疼了一两个时辰便生完了。”
“生我哥时,有些受罪,生我时倒没有。”七慧想了想,道,“可能因为怀第一胎时受了些车马颠簸的缘故。”
“怎么怀孕了还坐车?”乔妍皱眉道。
七慧笑道:“父亲非要回云城成亲,他不知那时我娘已经有身孕了。”
乔妍听了,心头一跳,七慧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个时候,顾氏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呢?
顾氏肯定是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也许那真的不是贾伦的儿子,所以顾氏不敢替儿子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贾伦把儿子丢到了山里。
七慧轻轻摸着身上盖着的云被,轻声道:“父亲对我娘,一直都不算好。他嫌我娘是教坊出身,若不是为着我娘攒下的那些私房钱,他不会娶我娘。”
乔妍愣住了,她万没想到七慧会告诉自己这种事,尴尬了会,才道:“他是靠着这笔钱发的家吗?”
七慧点点头,道:“他总说,是他救了我娘脱离苦海,要我娘知道感恩。”
“感个屁!”乔妍忍不住骂道,心中对贾伦的反感,浓得让她险些吐出来。
拿顾氏钱的时候,倒不嫌这钱来得不干净了,一发了家,就左看右看顾氏配不上他了。
七慧道:“我和你说这个,是怕你走了我娘的老路。他之前不算计你,是因为你没什么好算计得。可现在,闵家三公子病了,要是好不了,四公子就要上位,小舅更加炙手可热,他少不得要借你去算计小舅。”
乔妍冷冷道:“他现在就开始算计了,我都不敢做我弟的主,他倒想做我弟的主了。”
她咬咬牙,攥紧了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才对七慧道:“我不要和他过了,你能不能帮我讨封休书?”
七慧笑道:“你倒是果断,不会后悔吧?”
“不后悔。”乔妍坚定道。
七慧这些年收集了不少贾伦的把柄在手中,她知道贾伦对她没什么父女之情,一直防着贾伦把她卖了。她用这些把柄威胁贾伦,逼贾伦写了封休书寄了过来。至于贾伦在家怎么大骂她们两人,七慧和乔妍都无所谓了。
乔妍拿了休书,欢喜地看了又看,痛快道:“可算和那恶心的老家伙没关系了!”
她在这欢天喜地,乔宇在闵府,只觉得全身都凉了。
他担心了快两个月,怕闵休病死了,怕闵休被闵安害死了,更怕闵安被闵休害死了,油煎般日夜熬着。可他担心了半天,等来的却是冯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冯家小公子的死,是冯氏给闵休的投名状,换了小儿子一条命能苟活。冯家全家的死,是闵安给闵休的投名状,换来了闵休的一个承诺。闵休死后,闵安就会是闵家下一任家主,他的所有势力,都将臣服于闵安。
乔宇与闵安大吵了一架,闵安非常不解,不知乔宇到底在气什么。
“冯家的人你一个都不认得,你替他们说什么情?你该替我高兴啊,你不是一直怕我死吗?”
“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做的。”乔宇仿佛第一次见到闵安般,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对方。他终于晓得,为什么李云一次次叮嘱自己远离闵安。
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自己根本接受不了闵家兄弟俩这样残忍冷酷的做法。
几百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乔宇收拾了行李,没有人拦他,他大步离开了闵府,去李府找他姐姐了。王曦默默地送了他一路,见他进了李府的门,才垂着头回了大房复命。
闵休躺在床上,瘦得整个人都只剩一把骨头。蒋暖握着他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身体里。
“别白费力气了,你还要留着内力保护我呢。”闵休轻咳一声,要抽回手,无奈蒋暖握得紧,他又病得浑身无力,只能由着蒋暖在那做无用功。
王曦在正厅里跪下了,道:“少爷,乔公子已经进了李府。”
闵休的脸上,是同闵安差不多的不解神色:“真是看不懂他和阿云,天真得莫名其妙。”
蒋暖让王曦下去了,对闵休道:“冯家完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要不要见通慧一面?”
“不见了,没什么好见的。”闵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佛,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是怕了,怕通慧和乔宇一样,用羊一般温顺的眼睛,恐惧、排斥地看着自己。他已经是满身刺鼻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闵安的禁足令被撤了,他可以自由出入闵家了。闵安出门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李府。李云见到他来,道:“乔宇走了。”
闵安一肚子的话就堵在喉咙口,他呆呆地看着李云,道:“死了?”
李云险些被气笑了:“他和他姐姐回苏州老家了,他姐姐被贾伦休了。”
“这么突然就走了?”闵安不敢置信道。
“不想见你吧。”李云平静道,清澈的眼睛盯着闵安,盯得对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闵安无措地站了会,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你是不是也不想见我?”
李云终还是不忍心,开口道:“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吧。”
闵安苦笑一声,离开了李府,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转了会,被王曦给喊住了。
“少爷叫你。”
闵安见王曦脸色凝重,猜到闵休怕是不好了。奇怪的是,他心里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想,解脱也罢,狂喜也罢,幸灾乐祸也罢,都没有。
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茫然地上了马,随着王曦赶回了家。
闵安匆匆进了屋,见到闵休靠在蒋暖身上,正低头整理着一个长条形的匣子。他在一旁默默看了会,突然发觉蒋暖头上有了几根白发。
闵休把匣子盖好,将腰间的印章解下放在上面,冲着闵安虚弱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给你递过去?”
闵安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着那枚印章和匣子。拿起来,他就是闵家的新任家主了。这是他们二房盼了二十年,死了无数人,才换来的。
原来这一刻来临的感觉是这样的,闵安想着,笑了起来:“我不要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闵休并不惊讶这样的回答,他打量着闵安,也笑了:“你要去哪?”
“去苏州,你呢?”
闵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无限向往道:“我想去看海,我从来没见过海。”
“你没见过的地方多了。”蒋暖哑声道。
“时间不够了,只能看看海了。”
闵安走出沉闷的屋子,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只觉得从内到外都通畅、轻松起来。原来这个选择,并没有那么难做。原来他是可以走别的路的,他的人生,不该为了别人的希望而活。
闵安去马厩牵了匹马,出了府,向着城门的方向驶去,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当晚,闵家两房的正院同时起火,大火绵延开来,将整个宅子烧了个干净。大多数下人都及时跑了出来,那些行踪诡秘的死士们都不见了踪迹。
通慧望着东边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他不知道那是闵宅的方向,只单纯地担心里面的人有没有受伤。
舒沅风一般跑了进来,他愣愣地看着通慧,喘着气道:“闵休要死了,你去漓江入海口,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太子那不用担心,他要留的只是我。”
通慧倒退几步,对着舒沅施了一礼,才匆匆地离开了。两日后,通慧赶到了入海口,在港口附近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浅滩上,看到了要找的那两人。
当年蒋暖亲自送闵安去了云城李家,别人都以为他是不放心闵安半路逃跑,其实他是替闵休去见一个人。蒋暖见过通慧,李云见过通慧,就是闵安也见过通慧,独闵休这个亲弟弟,从来不曾见过通慧。他只能从和通慧长得很像的妹妹的脸上,去猜测这个素未谋面、命运却紧紧相连的兄长的模样。
通慧慢慢走了过去,目光从蒋暖身上略过,落在了他怀里人的身上。闵休闭着眼,神态很安详,已经没了气息。病痛从出生起就一直折磨着他,让他形销骨损,没有睡过一安稳觉。如今,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长长久久地沉入香甜的梦中。
蒋暖把闵休小心翼翼放到通慧怀里:“你陪他一会,我去买艘小船。”
通慧抱住闵休,只觉得抱住了一把硌手的骨架。他呆呆地看着弟弟,试图在眉眼里看出一丝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七慧那样。
可是一直到蒋暖买了船来,把闵休从他怀里抱走,他都没能看出什么相似的地方。这个弟弟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蛮横地认了他,把他从云城带到了京城,再突然地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半点选择的权力。
通慧怔怔地跟着蒋暖走到小船边,看着他们二人上了船。蒋暖把闵休脖子上的玉佛摘了下来,递给通慧,他的眼睛冷得像冰,通慧知道,蒋暖恨自己。
那玉佛,是通慧送给闵休唯一的东西。
☆、第八世(16)
闵安在路上投宿的第一天晚上,王曦背了一个小包袱,闷不吭声地进了他的房间。闵安和王曦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嗫嚅了句:“我一直没有和你哥哥道过谢。”
“不用谢,他是想替我谋条生路,才和你娘通风报信的。”王曦摇头,“你再提他,我就揍你。”
闵安就不吭声了,之后的旅途中,他们二人都没有再交流过一句话。
半个月后,他们到了苏州,在城里转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乔家的住处,却扑了个空。乔宇带着乔妍回了乡下老宅,闭门读书,准备参加今年的童试院考。
两人连夜去了老宅,大半夜也不敲门,直接翻墙摸进了乔宇的屋,把乔宇给吓了个够呛。
乔妍听到动静,和红儿一人拿了一把菜刀跑了过来,见到闵安和王曦,哭笑不得道:“你们有病啊!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家里多了俩男丁,有一个还懂武艺,这让乔妍和乔宇在乡下住得安心许多。他们本来还琢磨多养几只狗看家呢,之前家里只有他们三人,两个女人一个小小少年,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闵安迷上了打猎,天天往林子里跑。王曦扛着锄头在院子后面弄了一小块地,跟伺候亲儿子一样精心。乔宇考了三年,考中了个秀才,再往上就不成了。乔妍就不让他再考了,开始折腾给他娶妻的事。
苏州城里的乔老爷自唯一的宝贝儿子中了秀才后就巴巴地贴了过来,几次三番插手乔宇的婚事,乔宇这个当事人还没说什么,乔妍就先火了,把乔老爷用扫帚赶了出去。这下乔妍的恶名远扬,更无人敢娶了。自然,乔宇这个弟弟也被带累得无人敢嫁。
乔宇倒无所谓,或者说巴不得。他天天跟着闵安去林子里,久了,乔妍也看出了什么,抱着阿弟过得开心就好的想法,撩开手不管了。
王曦见了,悻悻道:“你意思意思,骂两句也好呀。”
“骂谁?姓闵的我也管不了,阿弟我更舍不得骂,不如骂你?”乔妍翻了个白眼道。
红儿笑着指着王曦道:“你个笑面虎,就知道撺掇小姐去当恶人,你这么不去当这个恶人?”
王曦叹道:“乔小弟护着他,我恶不起来。”
又过了几年,一日早晨闵安推开大门,见一个光头正抬头看着门匾,两人目光对上,一个惊讶,一个惊喜。
“还以为我又走错路了呢。”舒沅欣喜道。
“你怎么来了?你还真的当和尚啦?”闵安奇道。
“阿云放心不下你们,知道我在云游四方,就托我来瞧瞧。”舒沅道,对着后面闻声而来的王曦、乔宇施了一礼。
“是李兄让你来的吗?他还好吗?上次写信已经是半年前了,他说要外放,到底放成了没有?”乔宇忙不迭问道。
“没有,还留在京里,去了礼部。”舒沅道,“皇上怕他外放了,我就不回去了。”
乔宇愣了下,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京城李来的人话里有话,各种隐情了。
“你吃早饭了吗?一起吃吧,都是素菜!”乔宇热情地招呼道。
“没有肉吗?我不戒口的。”舒沅失望道。
“有肉,昨天晚上剩的卤肉,你吃吗?”闵安大笑道,“我去热热,你们进屋说话。”
乔妍和红儿听说来了个和尚,不好出来,在屋里玩骰子,消磨了一上午。舒沅把李云、七慧的近况说了,乔宇把刚写的厚厚一封信交给他,托他带回京里。
闵安一直把舒沅送到了村口,乔宇意识到他可能有话要单独和舒沅说,便识趣地先回去了。
“阿云还好吗?”闵安低声道。
“还好,只要我不死不跑,他就还好。”舒沅云淡风轻一笑,拉着闵安的手晃了晃,就和他们小时候那样,“他很惦记你,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吧,带上乔宇。”
闵安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多保重。”
舒沅骑上马,冲着闵安一挥手,走了。他要赶在下雪前回到京城,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