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九闭了闭眼,掀开帘子愤然走了。
☆、第九世(7)
于小溪自倒了杯水喝,翻着桌上的军情折子。
他识字不多,幸而他的手下识字也不多,写的折子一个比一个简单明了,大多都是直接遣人来报信,折子不过是为了方便文书归档留底。
韩冰带了一人进营,道:“将军,这是新来的卫兵启浩。”
于小溪听到熟悉的名字,抬头看了眼。
才刚十五岁的启浩脸上还带了点稚气,跪下就咚咚磕了俩头,大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于小溪就笑:“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回将军,启浩年纪小,但人很稳妥、周到,若他伺候不力,您尽可打末将军棍。”韩冰保证道。
启浩也忙道:“属下是家中老大,从小什么活都干,家中幼弟也是属下一手带大的,属下一定会好好伺候将军啊!”
“行啊,留下吧。”于小溪道,低下头又开始看信。
启浩站了起来,立在了一旁。韩冰小心翼翼道:“那从今夜起,就让启浩给将军守夜吧。”
这一年,楚九是一直睡于小溪帐篷里的,端茶倒水铺床值夜,一应亲兵的活都让他揽了个全。于小溪知道楚九是不照顾人不舒服的主,所以一直没拦着,反而很享受,只要楚九不得得得地企图用圣父光辉感化他的话。
韩冰送来的亲兵一个个都抢不过楚九,韩冰也再接再厉,一直没断了往于小溪身边塞人的念头。在他看来,楚九这个江湖人不靠谱,而且管得太宽,心太软,不适合待在于小溪身边。韩冰还一直担心楚九哪天暴起杀了于小溪,数次提醒于小溪提防楚九。
往日,楚九不在营地里时,都是一个叫老吴的侍卫守夜。只是于小溪一直不太喜欢老吴,所以老吴都是在帐篷外侯着,不敢进来。
今儿楚九人都回来了,按理说今夜就不用韩冰安排守夜的侍卫了。不过启浩刚来,于小溪也有些怀念,便点头允了。
韩冰见状,又道:“启浩一个侍卫,不好睡定远将军的铺盖,他自己带了铺盖来。可这帐篷狭小,怕是没地放,不然就末将这就把定远将军的铺盖移去隔壁帐篷吧!他如今是从五品的武官,本来就可以独占一帐篷,日日夜夜这么委屈地同将军同住,末将于心不忍呀!”
于小溪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几可跑马的帐篷,忍笑又看了韩冰一眼,见他一脸坚定,仿佛发自内心地在替楚九考虑般。
于小溪前脚刚和楚九吵完架,后脚韩冰就塞个人过来企图把楚九从他帐篷里给挤出去,这见缝插针的本事,真让于小溪哭笑不得。
“以往守夜的人,不都是在外面侯着么。”于小溪不轻不重把韩冰的想法给怼了回去。
韩冰抿抿嘴,道:“是,末将唐突了。”
韩冰恭敬告退,给了启浩一个让他加油努力争取早日把楚九挤兑走的眼神。
于小溪见了,用手扶着额,挡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上辈子启浩值夜的时候,恨不得眼睛黏在自己身上,自己咳嗽一声都紧张得不行,问东问西要传军医来。于小溪被盯的苦不堪言,发了次火,启浩才不得已把阵地从他床边上转移到了帐篷外。
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不想再吃一次。相比较下,他宁可睡在楚九的圣父光辉中,反正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无视楚九。
楚九出去跑了半天马,天擦黑才回来。他看到门口站着的启浩,心下了然。
启浩冲着楚九客客气气行了礼:“属下见过定远将军。”
楚九问了问他的名字,道:“你去吃晚饭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饿。”启浩道。
里面于小溪喊了声:“让你去你就去,就吃个饭的功夫,老子还死不了。”
启浩听了,犹豫了下,只好跑去快速吃了个战斗饭,然后打着嗝地又跑回来了。
帐篷里,于小溪已经吃过了,桌上给楚九留了饭菜,还冒着热气。
楚九喝了口汤,听于小溪道:“一会把剑给我磨磨,不够利了都。”
于小溪从来不自己保养武器和马匹,常说武人军人爱护兵器、宝马胜于妻子、性命,这条在于小溪身上可一点都不做数。上辈子这些都是韩冰、启浩管,这辈子有楚九,于小溪就只管糟蹋,所以追风和闪电都喜欢黏着韩冰和启浩。至于烈焰,脾气燥得很,除了驯服他的于小溪外,其他人都不肯让近身。
于小溪都是下雨天让烈焰脱了马鞍出去跑一圈,就当给他洗澡了。至于马厩,都是烈焰不在的时候,马夫们进去清扫。
楚九应了声,吃完饭,让启浩进来把碗碟拿走了,自己坐到一边,开始吭哧吭哧拿磨刀石给澄剑磨着刃。
“我记得,你说过,你养父是八月初七没的。”楚九低着头,慢吞吞道。
于小溪嗯了声,这是几个月前,一次他喝醉了时,随口说的,没想到楚九竟记住了。
“从这回青宁,快马加鞭,应该能在那天前赶到。”楚九道,“你走了这几年,也该回去给你养父扫扫墓了。”
于小溪心里一动,上辈子他也没想过回去给于老爹扫扫墓什么的,现在想想,是有点不孝了。于老爹待他的好,一点一滴都浮上心头来,于小溪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楚九见状,忍着计划初步成功的喜悦,道:“那就咱们两人,你骑烈焰,我骑追风,咱们速去速回,赶在大雪封路前回来。”
楚九年初时把师门心法练到了最高层七层,很是自负地说过如今江湖里能打败他的人不出十人。上辈子于小溪记得,楚九被一系列的事情所累,疲于奔波,直到自己死时,心法都一直止步五层,甚至还不如刚入江湖时的功力。
这辈子楚九除了盯着于小溪不要乱杀人外也没别的什么事,而且为了压制于小溪他格外勤奋练功,加之于小溪为他或者是为自己搜罗来无数武功秘籍来,让本就是练武天才的楚九在二十岁这一年,便踏入了绝世高手的队列里。
年前韩冰带人杀了一潜于流沙深处的巨蟒,取其胆献于于小溪。于小溪嫌蛇胆太腥,不肯吃,丢给了楚九。楚九服下后,闭关两月,终于突破六层,武功大成了。
韩冰得知后,那脸色无比精彩,于小溪每每想到,都忍不住爆笑。
也因此,楚九这次敢托大,只由他一人护卫于小溪来去。一来两人所骑都是快马,世间能追上围堵他们的马不多,二来他也方便他实施计划。
于小溪兴头来了,说做就做。当晚他就让楚九收拾了行囊,两人骑着快马,连夜就出发了。
韩冰得知后急匆匆赶来,只看到一个刚来上任便被丢下的启浩,和一封让他便宜行事的手书。
三天后,他们进了玉门关,踏入了大周的领地。
脱去大将军的身份,于小溪又变回了之前小乞丐模样,也不乱杀人了,让楚九寻回了一点两人初识时的感觉。
楚九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是那个位子释放了于小溪内心深处的杀意,如果于小溪不再当将军,不再当王爷,两人策马江湖,该是怎样快意潇洒。
只是在军营里混了这些时日,楚九也不复之前那样天真了。
边关稳定,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因着骠骑营的威慑,塞外各国各族不敢有所异动。而于小溪,就是骠骑营的核心,他若走了,或者死了,韩冰弹压不住下面的人,骠骑营分崩离析,各自为营,苦的不还是无辜的百姓。
楚九虽然不喜于小溪血腥手段,但他也明白,这样的骠骑营,也就只有这样的于小溪能够镇住。
他苦于寻不到两全的办法,既能让于小溪少犯杀孽,又可保边关内外稳定,只好一门心思练功,倒意外地让他早早地突破了心法六层,比他师父还要早两年。
祭拜完于老爹,楚九有心再把于小溪拐去墨城他师父墓前祭拜祭拜,怎么说于小溪也是他师门中人了。
只是于小溪一向不怎么把师门规矩放在心里,对他也是呼来喝去的,楚九有些担心于小溪去了师父墓前也这么口无遮拦的,师父在地下怕都要被气活过来。
“哟,九哥,那几个人,不会是想劫咱俩吧。”于小溪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树,还有旁边作凶神恶煞壮的土匪,哈哈大笑起来。
楚九回过神,在奔驰的马上侧俯下身,从地上捡了几石子在手,啪啪打了出去,那几个土匪应声而倒。
两人行到被堵路段,追风和烈焰嘶鸣一声,越过倒在地上的树,身姿无比矫健优美,颠得于小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破马,见天的折腾我。”于小溪不爽拍了下烈焰的头。
“马的脾性随主人嘛。”楚九语带笑意道。
“这么说,我那个便宜爹,还是个爱撒娇的人了。”于小溪看了眼追风,恶寒道。
楚九想到这,也跟着哆嗦了下。
“但是这事,应该也有例外的。”楚九干巴巴道。
☆、第九世(8)
半个月后,他们到达了青宁县城。
县城还是老样子,大街小巷里的人谁都不会想到,这里出了一个被称为杀将军的大将军王。
于小溪没有入城,直接带着楚九去了于老爹坟前。
还没走到坟跟前,于小溪就咦了一声。
自于老爹死后,他一直没有来祭拜过,本想着应该已经是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没想到,杂草是丛生了,但只围着坟生了一圈,土包上却是干干净净的。
楚九皱眉看了会,道:“你养父,是怎么没的?”
“还能这么没的,生病,没钱治,死了。连个棺材也买不起,用席子裹了埋的。”于小溪喃喃道,松开马缰,要去刨土。
楚九拦住了他,自去一旁砍了颗树,剖了个木板出来,运功开始刨土。
不过一炷香时间,土下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一灰扑扑的席子裹着的是于老爹,那他旁边那个蜷缩着、破破烂烂衣服外露出乌黑色骨头的又是谁呢?
“老爹啊老爹,你死后还给自己找了个伴啊,只是这伴看起来,不像个老娘们啊。”于小溪嘀咕道,拿了个树枝去拨拉另一具尸体的衣服。
拨拉了一会,于小溪的手顿了下。
青宁城不算富裕,人多穿粗布衣服,穷人们的衣着看起来都一个样。而据他俩上次见面,也已过去了十二、三年,故而他刚才竟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是教他武功的那个老乞丐,一去不回、不知下落的老乞丐,竟已死在了这里吗?
楚九见于小溪表情,就知道这是他认识的人。
楚九没有吭声,用布包住了手,开始检查起老乞丐和于老爹的尸骨。
于小溪往后退了几步,望着一旁山坡下的田地出神。
那片本来是他们家的地,于老爹病后,为了筹钱贱卖了,换来的那点银子,只让于老爹多活了俩月。
不知过了多久,楚九走到他身边,道:“你养父,中了慢性毒。以我之能,无法断定他是因病还是因毒而死的。另外一个,腋下和后背都有毒针入骨的孔洞,几乎是一瞬间就毙命了。两人死的时间,应该是前后脚,相差不过半个月。我取了他们两人的一点遗骸,想要找位老前辈帮忙验下。”
于小溪怔了怔,想起了老乞丐听自己说于老爹死讯时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于老爹死得蹊跷?所以他才来坟前查看,结果殒命于此。杀他的人,和毒于老爹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于老爹?难不成,是和自己的身份有关吗?那老乞丐,看来也并不简单啊。
自己的身边,早早就已经被埋下了钉子吗?
“小溪?”楚九担心地喊了一声。
于小溪轻声道:“这是教过我功夫的一个乞丐。你看得出我之前学的,是什么门派的功夫吗?”
“是江湖里人人都练过的基本功,你学得很扎实,而且混入了许多市井中打架的阴招。”楚九道。
于小溪嘲了声:“都是假的。”
“我是真的,我可是你自己坑过来的,一向都只有你算计九哥的份,九哥可算计不了你。”楚九也自嘲道。
于小溪回头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总还有一点真的东西,楚九,韩冰,还有启浩。他们三人,于小溪不会看错。
楚九说的老前辈,在墨城,是和他师父比邻而居的老朋友,精医毒二道。
于小溪这才知道,楚九的师父师娘葬在了墨城,怪不得后来楚九在中原混不下去,带着便宜女儿跑到那个偏远地方。
“定远将军要衣锦还乡啦!”于小溪打趣道,“只可惜没人给你敲锣打鼓,鞍前马后恭迎伺候。不若我出点银子,给你雇几个临时随从充充门面,可好?”
“有福王大将军当小弟,已经是天大的排场了,你的私房银子留着给你师祖买点香火瓜果吧!”楚九笑道。
于小溪用脚踢着河里的水,踢的楚九半边身子都湿了。
楚九想着反正一会要洗衣服,便低着头继续收拾手里的草鱼。他一旁的石头上,摊着一堆野菜,这是给一辈子都处在长身体年纪的杀将军吃的每日必不可少的蔬菜。
吃完饭,于小溪脱了衣服在上游处游泳,楚九在下游洗碗洗锅洗衣服。于小溪在水里扑腾着,看了会楚九,笑道:“九哥,你好贤惠呀,干脆嫁了我好了,俩公公你也都祭拜过了,已然有名分了。”
楚九随口回道:“那你给我啥聘礼呀,我师娘可说过了,聘礼给的不够丰盛,可不能随便许人的。”
“我这骠骑大将军,正一品的官位当聘礼如何?”于小溪大笑道。
楚九正待说什么,突然脸色一正,如嗅到危险气息的猎豹一般,弓着身缓缓站了起来,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土坡。他手腕一翻,寒光剑在手,笔直地指向从那土坡后转出的两人。
那两人身形怪异,不晓得练了什么奇怪的旁门左道,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一人背着个流星锤,另一人扛着把于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刀。
“给我留一个?给我留一个?”于小溪兴奋道,扑腾扑腾游过来。
楚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俩现在处于下风处,若那两人用毒,他们俩就只能入水,先躲一躲,再图其他了。
看那俩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不会用毒的。楚九盯着用刀那人坑坑洼洼肤色怪异的脸,想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楚九喝道。
“无妨无法,小爷手下斩的无名客也不少了。”于小溪笑道,也不穿衣服,一手拿澄,一手拿大刀。
他刚和一个被半强迫投来的副将学了双剑流,还没找到机会用呢。
那两人桀桀笑了起来,拿着流星锤那人尖声道:“楚深那老头不是最讲究人命可贵的吗,平日里连只小猫小狗都舍不得杀,怎的教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徒弟。合着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
楚九听了,脸沉了沉。楚深就是他师父,他是孤儿,所以随了师父姓。
于小溪不耐烦打嘴仗,伏下身体,飞也似的冲了过去。楚九见状,忙也跟了上去。
扛刀刺客一扬手,黄色的粉末飞了满天。楚九脱下外衣,灌了内力一震,将漫天粉末扇去了大半。
于小溪已经冲到流星锤刺客跟前,那人流星锤一砸,于小溪举起双剑一架,两人逼近,脸相距不过一尺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