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如此,城下那三万人马也不是好应对的。高都这些年来屡经修缮,可是就算加高加厚城墙,终归也是个县府。如何撑过最初这几日,才是关键所在!
“传令下去,封死城门!”朱果厉声道。
在城门后叠起沙石,向来是坚守死战之意。高都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于敌手。只是不知府中会不会再有敌兵?
心思重重,朱果没把这些表露在脸上,而是道:“让郭县令安抚百姓,再增派两队民夫上城。”
传令兵飞快向城下跑去,朱果则大声呼喊,让城头的将士防备兵锋到来。
“擂鼓!”骑在马上,刘聪冷冷下领道,“只要高都城破,全军可入城劫掠。城中战获,尽归尔等!”
这便是屠城的暗示。刘渊重视声名,其实不怎么喜欢臣下肆意屠城。但是刘聪管不了这么多了。高都是块难啃的骨头,想要啃下来,就必须加重筹码。这里毗邻太行陉,乃是并州重要商道,又是梁子熙立足之地,不知城中积攒了多少钱粮。只是这道命令,就足以让部下燃起斗志。
果真,听到刘聪这话,那些将领目中都迸出凶光。隆隆鼓声响起,砲车、云梯、冲车齐齐向着城下冲去。
在打下了河东之后,汉国很是多了一批攻城器械,其中就包括之前险些打的他溃不成军的霹雳砲。虽然不如上党的砲车,刘聪也不会平白放过。只见几十个民夫用力扯动砲索,人头大小的石块呼啸着向城头飞去,立刻压住了对方如蝗箭矢。
盖着牛皮的冲车接踵跟上,不过里面藏的不是冲撞城墙的巨木,而是扛着沙袋的兵士。在车蓬的掩护下,冲车飞快向城下推进。等到填平护城河,就能搭上飞梯,抢攻城头!
然而这种种安排,并不那么顺利。城头的床弩发出锐响,射向霹雳砲,拉索的89 民夫立刻有人倒地身亡。十数个陶罐准确的投在冲车前后,牛皮淋上了黑色油脂,又被火箭攒射,顷刻烧成了一个火球。里面藏着的兵士惨叫着冲了出来,又被城头的箭雨射倒在地。
刘聪冷眼看着面前酷烈景象,纹丝未动。攻城的确会有损耗,特别是攻打高都这样的坚城。但是他们绕不过去,打高都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种诱敌之法。只有这样,上党兵马才会钻出躲藏的城池,与他们野战搏杀。
若是不能击溃上党兵马,就算夺了高都,也没有多大用处。而这次,他可不想再让那群人牵着鼻子走,落入预设的陷阱之中。此次决战的战场,将由他掌控!
“派三千兵前往太行关,两日之内,务必夺下太行陉!”刘聪冷声吩咐道。
三万人攻高都,也许有些难度。但是太行关那样的小关,三千人足够拿下!太行陉不比高都,他势在必得!
三千人马离开了大营,向着太行关方向而去。攻城的战鼓仍旧未曾停下,匈奴兵士如同铁与血构成的浊浪,狠狠扑向面前高耸的城墙。
※
“将军,匈奴开始攻城了!三万人马围困高都,还派了数千兵奇袭太行关!”
探马带来了最新消息。上党经过几次大战,其实兵力不算太多,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万。而且为了防备匈奴攻城,又派出了五千兵镇守各个城池。如今这一万五千人,要如何击溃倍数于己的敌人?
奕延面上冷若寒冰:“梁府呢?有无敌军?”
“未曾见到。不过斥候盯得死紧,若是出寨救高都,必会遭骑兵突袭!”
这就是匈奴此次战术。以攻打高都为饵,诱出他们的大军。不论对梁府还是对上党兵,匈奴都占着兵力优势,不惧野战。而放手不管的话,高都还不知能撑上几日,太行关更是能一鼓而下。
失了太行陉,匈奴便打通了前往河内的道路,届时将与西路军合围洛阳。若是能打下高都自然更好,可以以此城为据点,深深扎根在上党境内。莫说重兵威胁,只是梁府安危,就让人焦心。
敌军有个相当不错的将领。
然而奕延并未露出任何焦虑,或可说,这些战术,分毫未曾出他意料。
“命令拓跋鲜卑加快速度,护送完粮草,立刻前来黎亭。两日之后,大军拔营!”奕延命令道。
两日,便是他们“应有”的反应时间了。敌人要掌控全局,他便给那人主动。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死地中挣出一线生机!
※
“崔师可在后堂?”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梁荣走出了学馆,立刻低声问身旁亲兵。
“在。小郎君要过去?”那亲兵问道。
“嗯!”梁荣飞快点头。
那亲兵也不多问,踏前一步,为梁荣开道。这几日,太守府中多出了数倍防护,大多围在后宅,照看梁荣起居。看着这些盔甲齐备,杀气腾腾的亲兵,梁荣哪还能不知上党战危?只是没想到,阿父竟然派了这么多亲兵看护他!
若是上得战场,这些精锐当能杀不少敌人,却留在了后方,守在他身边。这让梁荣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无力,也像是羞愧。他知晓阿父经历过不少战事,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让他切身感受到战云密布的威压。
不过梁荣并未被这样的情况吓到。相反,他每日照常进学,在学馆中待足了时辰,才回去歇息。阿父未曾让他离开上党,就是要让他安定这一郡人心。再怎么担忧,梁荣也未露在面上。不过下了学,他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去后衙看看,才能安心。
毫不迟疑,他向后衙走去。崔稷这些天要花不少时间在战略室推演战情,把控后军粮道。此刻不也不例外。只见小小后堂中,人头攒动,不时有吏员捧着书册快步出入。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整个上党地形都描绘其上,就像把一郡之地摆在了眼前。
梁荣没有打搅忙碌的崔稷,只是躲在一旁,看着沙盘上的变化。从高都到潞城,快马也要一日,这应当是昨日的战况。匈奴来了多少兵?府中情况如何了?
“荣公子!”崔稷发现了梁荣的身影,快步走上前来,“可是下学了?”
“正是!”梁荣连忙对老师行礼,“荣儿耽搁先生公务了。”
“哪里的话。这些你早晚也要学来的。”崔稷不以为意,亲自带梁荣走到了沙盘前,伸手一指,“这是匈奴兵马,用黑旗代表,一支便是一千兵。”
那里密密麻麻插着不少旗,似乎有三十上下。梁荣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们在围攻高都?”
“正是,还有太行关也被攻了下来。”崔稷手指一点,指在了另一处。
看着代表太行关的小城上插了黑旗,梁荣的面色更难看了:“那……那我军呢?”
“还在黎亭,明日就要开拔。”崔稷简单答道。
梁荣数算不差,一眼看出了黎亭那些红旗的数量:“只有一万五千兵?能胜吗?”
他是读过兵书的,知道以少胜多的艰难。敌军都多出一倍了,高都能守住吗?
崔稷微微一笑:“这便是荣公子应当晓得的。战事瞬息万变,但是韬略要在出兵之前定下。有了应对之法,才有取胜希望。还有一样,奕将军是主公麾下最厉害的将领,大小十余战,不论兵多兵寡,未尝一败!”
梁荣的小心脏被这话猛地攥住了。未尝一败!这是何等豪迈之言!那张冰冷冷,也有些怪异的面孔冲入脑海。然而这次,他未曾生出以往的排斥之感。阿父教导那人的时间,比教导自己还多。是不是因为这个?若是自己再长几岁,是否也能替阿父出征,剿灭那些胆敢冒犯上党,乃至并州的恶贼?
看着小家伙满面通红的兴奋模样,崔稷在心底舒了口气。梁荣毕竟是主公独子,若是胆小怯懦,又如何撑得起这份大业?但是这些天,他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如此处变不惊,就连不少成人都未必能做到。如今又对前方军事产生了兴趣,更是件好事。
“来人,取个胡凳来。”
着人搬来高凳,崔稷转头对梁荣道:“荣公子,我这边军务繁忙,无暇说太多。你若有意,坐在那里静静观看可好?”
梁荣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用崔稷催促,自己坐在了凳上,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崔稷微微一笑,不再管他,再次处理起繁杂军务。
第232章 示弱
天刚蒙蒙亮, 刘聪就挑帘走出了营帐。在他面前, 仍是那座屹立不倒的城池。攻了两日, 从大营到墙根这一路上,遍地血污,还有不少冲车、砲车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焦黑的木头就像嶙峋的骸骨, 只远远望着,仿佛就能听到当日灼烧时,车下兵士们的惨呼。
刘聪只是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挪向城头。虽然下了屠城的命令,但是这小小高都, 仍旧比想象的还要难攻。
城下的护城沟渠已经填上了一小截, 云梯车也能开到城下, 但是再怎么攀爬,也没人能够真正夺下城头。每晚还有三到五次夜战, 多是佯攻, 但也有动真格的。这么折腾下来, 能让任何守城兵士精疲力竭。可是即便如此, 这座城池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甚至连床弩的弩矢都还未耗光。
这高都究竟屯了多少兵?有时候刘聪自己都有些怀疑,若不是城中有五六千兵,如何抗住这样的坚攻?可是上党一共才多少兵马?
伸手搓了搓被晨风冻僵的面颊,刘聪下令道:“吩咐下去,用过早饭,继续攻城!”
他可不管这高都究竟有多少守军。这些日子,探马斥候没有分毫停歇,不断盯着旁边的梁府,和更远处的泫氏。只看哪边会有动作。一旦他们出兵,汉国精骑立刻会出战,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野战不比攻城,是匈奴拿手好戏,他巴不得缩在壳子里的上党兵尽快现身呢。
不过真不顾高都死活也无妨。天井关已经攻了下来,沿着羊肠坂一路南下,就是河内腹地。西军应该已经打到了河内,若上党兵真的不出,留下些人马继续攻城、坚守后路,大军直接入太行陉便是。
只要传来太行陉打通的消息,就是他挥兵南下的时候了。
不过战事如此惨烈,天井关又被异手,他也不信上党守兵能够安坐!恐怕这两日,对方就要被迫出兵,来救高都了。
那才是他等待已久的正面会战。一场彻底击溃上党兵马的大战!
又看了眼被砲车砸的坑洼不平的墙头,刘聪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了营帐。
※
危崖高耸,沟壑深涧,一条山路蜿蜒曲折,横在山巅。陉阔只有三步,莫说行车骑马,走快那么一点,怕是都有坠入山涧的危险。古云“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便是说这条把控司、并咽喉的兵家要道了。
然而此刻,一队身着盔甲的兵士,正匆匆沿着小径向河内挺近。就在昨日,一直掌控在上党兵手中的天井关,异手与匈奴。
这一仗,打得并不轻松。天井关位于绝壁之上,两侧都是悬崖,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别说关前还设置了数不胜数的陷阱屏障。带了三千兵马,花费两日功夫,刘旺方才攻下了这座危关。
守关的百来敌兵死了大半,还有些弃关而逃,沿着陉道向司州去了。
刘旺并未选择连夜追击,而是休整一夜后,方才带兵扑向司州。打通了天井关远远不够,还要解决位于司州一侧的出口。从陉道攻关隘,难度之大不言而喻,不过刘伟心中并无畏惧。临近关隘处,总会有些开阔之地,不至于还是这样的狭窄山道。只要给他列阵的机会,总能攻破这小小城关!
羊肠坂虽险,却只有四十里山路,兵行一日可抵。刘旺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过了羊肠坂,立刻停军,趁天还未亮时攻城。不说一鼓而下,再花个一日功夫,总能打下那关隘了吧?
然而刚刚走了十余里,前面哨探惊慌失色的跑了回来:“将军,前面有个小城!”
什么?!刘旺大吃一惊。这可是羊肠坂!山巅之上,陉阔三步,堪堪能过一辆车,怎么可能建城?什么时候建起的城关?
然而此刻已经到了山路之上,哪还有回转的余地?刘旺咬了咬牙:“前面三人一排,举盾而行。后面备弓!”
必须抢攻上去了!这山道上修的城池,必然也不会太大。就算收留了天井关的逃兵,应当也没多少驻军。只要冲过去就行!
可是真正看到这座城关时,刘旺还是暗叫不好。只见狭窄的山道上,一座小城依山而建。城东西长不足四十步,宽更是只有二十步上下。然则通体青石铺就,城高两丈有余,就如一个倒扣的碗子一样,扼守在狭道之中。
左侧是长满林木的崖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渊涧。这样一座足能屯兵百人的城关,要如何攻克?!
“给我冲!”刘旺怒吼一声。
没法子,除了拼死冲上去,还能如何?
那些匈奴精锐咬紧了牙关,举着盾牌弓箭,向这突然冒出的城池冲去。城中,一名梁府队正负手而立,冷声道:“吹号!”
他已经等了一天了。就等这些匈奴人落入圈套。天井关是危关,雄关不错。但是并非陉道之上的唯一关隘。自从梁府接手太行陉以来,就在这条陉道上修建了不少防御设施。这座碗子城只是其中之一。
拒敌门外,哪有关门打狗来的痛快?不过为了打消敌人的疑虑,天井关那场恶仗还是实打实博了性命。一口气折损七十余人,对于他这个队正可不是小数目。这口火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呜呜的牛角号吹响,四周峡谷同时传来回声,就像山峦回应着这凄厉的声响,夺人心魂。
刘旺厉声道:“不过是敌人把戏!不要理会!冲!快冲!”
几十步便是百来条性命,容不得半点犹豫!
然而嗖的一声,一支长长羽箭,从身侧的绝壁上袭来,正中队中兵士。一人仰面倒下,撞得身侧人险些跌落悬崖。
“山上有敌!”
不用人说,刘旺也知道身侧的崖壁上,埋伏了敌人。可是怎么可能?一个小小陉道,能藏下多少人马?!他们又是在哪里扎的营?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更多的箭雨泼洒而下。城头上,那队正高声道:“放箭!尽数剿灭这群贼兵,为兄弟们报仇!”
碗子城只是太行陉中的一个关隘,在不远处的山脊上,还立了一个兵寨,屯兵五百有余。有了兵马埋伏,区区两三千人,怎么可能闯的过他们驻守的陉道?
狭道之上,匈奴人已经乱作一团,不是中箭身亡,便是挤扛坠崖,甚至连转头逃跑都不行。杀喊声和惨叫声也被山峦接纳,回荡不休。
※
“晋军出兵了?”听到斥候报来的消息,刘聪精神一震!
果真,这群上党兵坐不住了!
“兵有多少?从哪里来?可有骑兵?”刘聪飞快追问道。
“兵只有一万上下,从黎亭方向而来,明日当能抵达泫氏。未曾见到骑兵。”那斥候赶忙答道。
“这是要诱敌啊。”刘聪冷笑一声。
上党是有骑兵的,而且骑兵数量非常不少,应有两千上下。里面不但有羯人,还有之前投降的匈奴精骑。当初刘曜就是吃了那伙降兵的亏,大败而归。而刘聪自己率领的步卒,更是被那古怪长槍骑兵打的措手不及。
不过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次他准备的兵卒,完完全全能克制对方的打法,只要他的行军速度够快,半路截住那伙晋军,让他们无暇扎营,布置霹雳砲,就足能取胜!
“留下五千兵继续攻城。其他人马随我迎敌!”刘聪长身而起,大声下令。
虽然是步卒混编,但是他军中精骑足有一万。光是这些骑兵,就能对晋军构成压制,更别说其余步卒了!
以少胜多,是要看运气的。行兵打仗,终归还是比拼军力。他带来的可都是汉国精锐,哪容那伙晋军放肆!
泫氏距离高都不过五六十里地,若是两军并行,用不了多久就能照面。然而刘聪留了个心眼,并未全力行军,只走了十数里就扎营休息。第二日,当休整一夜,厉兵秣马的匈奴大军出现在泫氏以南时,探马传回了消息。三里外,赶了一天路的晋军迎面撞了上来,而且只有步卒!
区区三里,双方探马都能探明敌情。按照常理,应当立刻扎营,整顿兵马,随后列阵交战。毕竟是超过万人的大军,光是组织军阵,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然而刘聪可没如此做:“骑兵先攻!步卒结阵而行,随后跟上!”
这就是骑兵的好处了。仓促而来,不及扎营的敌人,在骑兵面前简直犹如脆弱羔羊。匈奴人本就擅长这样的打法,而前方预定交锋的战场,又是一片开阔平地,没有山谷狭道,无法设伏,无法阻击,正适合骑兵冲锋。失了最拿手的扎营本事,这伙晋军怎么可能有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