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雪地浸透了靡丽而又令人作呕的鲜红,迄今为止,那幅画面依旧是他难以挥去的梦魇。
报仇是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如若不是半途被宋珏折服,许是现在的他不是含恨而终就是整日陷在刺杀报仇的死循环里。
他也知道,凭着他一人之力绝难为林家六百多条冤魂报仇雪恨,跟着宋珏或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所以,这些年他甘愿为他手里的刀,做他笼络各方势力的杀手之一,可他等了十几年,看着仇人一个个高高在上、富贵加身,他的心已经狂躁到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但是此番刺杀苏玖一事到底还是让他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即便他已经号称天下第一杀手,可依然动不了苏玖,更遑论金銮宝殿上的那个九五之尊!
宋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换,就站起身来垂眸整了整自己的袍子,嘴角轻绽,看不出哀乐喜怒:“苏玖现在对本王还有用,你不要再擅作主张。若是再有下次,本王非但不会对你施以援手,反而第一个就会解决了你!”
“王爷……”林振皱眉,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终是脱口而出,“难道你就没想过为太子报仇伸冤吗?”
“哈哈哈……”宋珏面上倏地僵硬,顿了几秒钟,而后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仰头笑出了声,一转眼,凌厉的眼神就犹如利刃般朝林振扑射而去。
他为什么要帮宋华沐那个自私无能、刚愎自用的男人报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皇家,只有你想不到的肮脏龌龊,没有那些人行不出来的下作卑劣……
林振眸光微闪,心思转动了起来,就见宋珏背过身幽幽道:“你今晚就在这边好好歇息吧,明日随燕青先回宸王府养伤。”
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全都咽了下去,林振又扭头朝外面看了下夜色,道:“这么晚了,王爷还要回城吗?不若就在庄子里歇下,明日一早再回?”
宋珏脚步微顿,微微偏头,面上神色缓了几分,弯起了唇别有深意地道:“不了,家里还有一只小野猫在等着本王呢!”
。
换了新地方的第一夜,潘景语睡得还算香甜,但是睡着睡着就觉得脸上有股腥臭的热气迎面扑了过来。
不由得蹙了蹙眉,又将身子朝外面侧了过来,下意识抬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可是那股腥臭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
于是极不情愿地,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这一看,梭然间对上了一双深蓝色泛着森森冷光的三角吊眼,深邃幽暗的眼眸里渗透的是毫不掩饰的毒辣凶戾——
那一眼望过去,仿佛想将人一口吞进肚子里一样!
潘景语这时候还比较心大,觉得自己可能是没睡醒在做梦,于是使劲揉了揉眼睛?7 疵米约呵逍蚜思阜帧?br /> 可是这一来,猛地一下,她几乎是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起来,就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
这这这……她床头蹲着的那一团雪白色的庞然大物是什么东西?
银色的月光从不知何时被打开的窗户里倾泻而下,照得这一身白色的鬃毛就更加瘆人清晰——
硕大的脸盘子,似狼非狼,浑身上下长着浓密雄厚的鬃毛,壮阔发达的身子简直就像一只放大版的巨型狼狗!
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就这样拉着被子维持着半起身子的动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在这幽静诡异的黑夜里与它相互对视着——
事实上,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一早就惊叫出声了,可潘景语不是不想叫,她是觉得声音到了喉咙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样怎么都出不去!
额上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也有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
偏偏这时候雪电还不怕事大地张了张它那张腥臭无比的嘴——
锋利无比、隐约透着威胁的森寒锐齿就这样大喇喇地露了出来,那张血盆大口,就像是随时要把她整个人给吞进去一样。
“我,我告诉你,你,你别过来,不然,不然我一拳打,打死你!”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潘景语不动声色地将屁股往后面挪了挪,明明紧张害怕得连舌头都在打结,偏偏还强装镇定地瞪大眼睛朝它亮了亮自己的粉拳。
“呵——!”这时,黑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低笑声。
潘景语挪过视线,定睛一看,这才模模糊糊地发现桌边似乎是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脚步声响起,宋珏不疾不缓地走到床前宫灯处取出火折子点燃。
亮光突然照了过来,双眼被刺得生疼,潘景语下意识地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宋珏那张带着丝丝揶揄的笑脸。
可这会儿她是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大脑里其实是一片空白的,宋珏的出现对她来说无异于就是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
于是,几乎不假思索地,她以迅雷之速猛地一下就爬起身窜了过去紧紧地抓着他腰间的衣裳,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闷闷的声音里几乎都带上了哭腔:“有怪物,宋珏,你这里有怪物!”
“你丫才是怪物!老子是在这世上最尊贵的雪獒之王好不好?!”一旁被轻视的某庞然大物气愤地龇了龇牙,嗷呜一声。
听到这叫声,潘景语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抖,手上更用了几分力攥紧宋珏的衣裳。
宋珏轻轻扫了一眼过去,雪电委屈地眨了下眼,放低声音又是嗷呜一声垂下脑袋“面地思过”了:“还以为它英明神武的主子找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女人,原来是个胆小鬼!”
宋珏轻叹口气,原本只是刚刚回府想着来她这边看一下,没想到雪电调皮,刚刚进屋就窜了过去把人给吓醒了!
不过他对于这意料之外的投怀送抱还是非常受用的,于是难得温柔地抬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起来,低醇浓厚的嗓音就像溪涧清流一样悦耳宜人:“没事,别怕!”
隔着一身薄薄的亵衣,宋珏手掌处滚烫的温度就沿着她的脊柱一路而下,所到之处,如电流经过般带起了阵阵的酥麻战栗。
潘景语一惊,连忙回过神将宋珏一把推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赶紧双手拢着领口往后退了好几步。
宋珏冷不防被她推了个踉跄,手垂在空中还未来得及收回,又见她一副小脸通红、双目警惕似防狼的样子,就摊了摊手,勾着嘴角讥诮道:“用完了就把本王一把推开了?”
什么用完了?就知道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调戏她!
潘景语似盈了水一般的明眸盯着他,怒声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目光转了转,又见刚刚还凶神恶煞的雪电这会儿像只温顺的大狗一样趴在宋珏脚边,她立马就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原本粉红的脸颊快速涨红似明艳欲滴血般,指着雪电就尖声道:“是你让这个怪物来吓我的?”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幸亏她胆子还算大的,要是那胆小一些心脏又不好的——
大半夜刚睁开眼冷不防就对上这么个东西,还不得被吓得直接升了天啊!
“嗷呜——!”一听潘景语又骂它是怪物,尊贵的雪獒之王立时就浑身鬃毛竖起,对着潘景语嘶吼一声。
一双阴冷的三角吊眼凉凉地睨着她,锐利的眸子里浮上了浓浓敌意和嘲讽——
要不是宋珏在这里,它能立马扑上去把这个女人的脖子给咬断!
潘景语自然也看出了它眼里的轻蔑,顿时咬牙隐忍着心中怒火更甚——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宠物!
宋珏只是抬了抬手,雪电就对着潘景语非常鄙视地蓝眸一斜,然后转过身像个优雅的贵族一样轻盈地踱着步出了屋子,自动在他们房门口的廊下趴了下来闭目养神。
宋珏知道潘景语有起床气,每每在熟睡时被人弄醒都要发上好大一番脾气,尤其今晚也着实是被吓到了,于是就忽略了她之前的不敬,径直走了过来,一边解着外衫,一边挑眉看着她淡淡道:“本王的地方,难道我还不能来?”
潘景语一怔,不自觉地就咬起了唇瓣呆呆地看着他只着一身月白色亵衣上了床占领了原本只属于她一人的领地。
宋珏见她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原地低头蜷着自己的脚趾,于是就有些不耐地道:“你在磨蹭些什么?不冷么?”
秋夜里温度还是比较低的,宋珏这一提,潘景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似乎一股冷气从脚底心沿着身子就一路袭了上来。
“哦”了一声,她慢腾腾地爬上了床很自觉地在外侧离着宋珏几指之距的床沿边躺了下来。
心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就这样安静地双手揪着被子平躺着,两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地看着帐顶。
其实她心里拎得清楚,既然都和宋珏达成了协议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被强迫的样子……
只不过……对于宋珏的喜好她还真是有些不敢恭维——
诚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脸上有了那么块印记就矮了别的女人几分,可是大多数男人尤其是像宋珏这种见惯了天仙美色的天之骄子想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看上她吧?
有些心烦意乱之际,就听得宋珏清越幽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雪电是雪獒之王,平日里除了本王之外就是燕青、燕白几个也近不得它的身,以后本王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不要去接近它,也不要靠近府里的奇珍园。”
“嗯。”潘景语很听话地低低应了一声。
宋珏说的雪獒之前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
是藏獒之中最为尊贵勇猛的一个品种,盛产于雪山之巅,传说中这种动物凶残无比,可也十分忠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便是第一个将其驯服的人。
难怪刚刚雪电对她目露凶意、眼带鄙夷,想必除了宋珏之外,任何人在它眼里都只是愚蠢的人类吧?
气氛陡然凝固了起来,两人并肩平躺着,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彼此轻微有序的呼吸声。
宋珏侧了个身,落入眼底的就是潘景语那干净纯洁、不染一丝尘埃的侧颜,离得近了些,甚至连她脸上那些细微可爱的绒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而那般灼热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身上,潘景语就是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她屏息凝神,蓦然就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搭上了她的腰间——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她绷直了身子双手捏拳强迫自己闭上了双眼……
可是过了许久,宋珏都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潘景语不禁睁开双眼,扭头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那平日里张扬肆意的男人此刻已然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甚至随着清浅的呼吸还能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五官如雕成般俊美绝伦,安静的样子比平日里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精致,竟有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纯净……
潘景语想,果然还是这般没有杀伤力的人更讨人喜欢一些……
莫名地,进了宸王府之后的那些紧绷慢慢消散了些去,倦意袭来,她也随之合上了双眼……
黑暗中,宋珏闭着双眼,听到她沉稳的呼吸声,嘴角柔和而又略带满足地勾了勾,又将身子朝她靠近了些许——
闻着这熟悉的气息,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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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潘景语醒来的时候枕边已是一片冰凉,她起了身,就见心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端了脸盆过来笑脸盈盈道:“小姐,您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潘景语看了她一眼,一面起身扣着衣裳,一面淡淡道:“静香她们几个呢?”
心漪笑道:“她们去大厨房吩咐早膳去了,伺候小姐也是奴婢应做的事!”
潘景语勾了勾唇,漱了口之后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就没再多言。
用早膳的时候,妙菱就是一脸气愤地瞪着心漪——
真是不要脸的东西!
不就是听说昨晚王爷来了这里吗?竟一大早就刻意把她们支开赶了过来!
心漪浑然不在意,反而是挑衅般地朝妙菱挑了挑眉。
潘景语把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不过并没有点破。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珏似乎很忙,经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身影。而潘景语在宸王府中也算自由,白日里只要去和管家打声招呼便能乔装带着人去天地赌坊察看一番。
这日子过得,倒是比当初她在潘家要肆意得多!
寒秋萧索而去,严冬蓦然来临,一晃眼潘景语进了宸王府就已经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这三个月里她和宋珏的关系虽然谈不上亲近,但两人总算也是和平共处。除了晚上抱着她睡觉,宋珏一直没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
而潘景语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因而时常也会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说上几句,对他嘘寒问暖。
毕竟宋珏做了她的后盾,天地赌坊越做越大,新型记账法又被投以教学,而临州那边的汇海钱庄也是频传捷报——
不说赚得盆满体钵,至少比她预想的速度和效果要好得太多,潘景语很清楚,这一切和那个男人脱不了关系。
两人的相处看似和谐,只是有时风平浪静只是表面,那底下泛着的层层波涛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陡然间就冲天而出……
腊八节,宸王府。
潘景语早上一起来就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深不见底,银装素裹的分外妖娆,空中飘着簌簌雪花,站在廊下,抬手去接,美睫微垂,就见落在掌心的六角形冰晶一点一点融化,最后徒留一片冰凉……
静香赶紧就塞了个暖炉到她手里,道:“小姐,外头可冷着呢!咱们进屋吧?”
潘景语接过暖炉,丝丝暖意就从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蔓延上去,她笑了笑,道:“没事,我这不是还拢着狐裘吗?”
又抬眼看着空中越落越大的雪花,有些担心地自言自语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下了这么些天,雪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静香就势接了句话,半开玩笑道:“前两日永安来信说临州那边的雪更大呢,出个门踩在雪地里脚都要拔上老半天才能拔出来!”
“是吗?”潘景语喃喃道,又渐渐皱起了眉头——
南越的气候向来温暖,比起北元那等寒极之地可以称得上是四季如春了,今年这场大雪算起来还是她自出生后看到的最大的一场……
潘景语皱着眉思忖良久,忽而脸色一变,就快步转身进了屋里伏到案前奋笔疾书了起来。
静香走过去一面帮她裁纸,一面垂眸看了下她所写的内容,就有些不明白道:“小姐,您为何要吩咐永安屯粮?难不成咱们要涉猎到粮食这一块的生意?”
潘景语手上动作未停,边写边道:“临州那边相比于咱们这边本来位置就要偏北一些,气候也更加严寒,今年这场大雪必是会让不少人受灾,说不定就会引起暴乱。咱们在那边是初来乍到,钱庄生意又红火,就算暗中有王爷总也难免惹人眼红,屯些粮食让永安带着人这些日子每日设棚施粥,就算不是以防万一,也能留个好名声。”
做生意这件事本来最重要的就是信誉和口碑,尤其是钱庄这种银钱流通的地方,百姓尊崇你、信任你了,自然才会把自己的银子投进来。
潘景语刚把装好的信叫给静香,就见心漪长裙逶迤地挪着莲步走了进来。
珠翠环发、淡妆轻抹,那副精心修饰过的样子,不说大家闺秀,至少也可算得上是个小家碧玉了。
进了府之后,潘景语才发现老夫人在这两个丫头身上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穿的戴的,有些就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比不上。
潘景语自己存着私心,所以对她平日里偶有出格的装扮非但没有加以阻止,反而是撂了挑子在一旁乐见其成。
而心漪也没让她失望,自进府后没少上蹿下跳地想要往宋珏身边蹦跶——
大约是两个月前,终是给她寻到了个机会,可是最后连宋珏的衣角还没碰上,就被突然出现的雪电给吓晕了过去,然后就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病好了之后倒是收敛了不少,整日里也规规矩矩的不敢再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可今日一看——
难不成这姑娘是记吃不记打,老毛病又犯了?
“见过小姐。”心漪福身,笑着行了个礼。
潘景语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起来吧,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