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谢你。”
“谢什么?”
陈星泽没有过多解释,“你还有工作,我先走了,不忙的时候记得找我。”
陈星泽离开米盛家,出了单元门,站了好一会。
其实刚才他很想问米盛,是不是因为当初他说这件衣服好看,米盛才把它保留至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陈星泽深呼吸,小区内树木郁郁葱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
即便米盛保留这件衣服的理由跟《断背山》里的情节不尽相同,可陈星泽还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感觉到遥远时空中的自己得到了安慰。
小区门口,陈星泽与一辆黑色轿车错身而过。
卫康来到米盛家的时候,米盛还沉浸在陈星泽的事情里。他去屋里翻出了那件旧衬衫。当初知道衣服洗不出来的时候,他本将它扔了,可最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又捡了回来,收拾干净后就挂在衣柜里。后来慢慢忘了,想不到陈星泽竟然看到了。
米盛想起刚刚自己热饭的时候,陈星泽应该已经看到了这件衣服,那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到厨房门口的呢……
想着想着,米盛脸有些热。
卫康日程紧张,来去如风,拿了衣服就走了。他走前给米盛留了句话,“宋柏杨周末可能要找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米盛心思根本不在他们身上,应付道:“知道了。”
卫康走后,米盛换上那件旧衬衫,当成全新的衣服在镜子前试,试够了就穿着它躺到床上。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被子也叠起来了,米盛倒在松软的枕头里,像舒服的猫咪一样轻轻翻动身体。
米盛昏昏欲睡,一直躺到太阳西沉,最后被一通电话叫醒。米盛原本以为是卫康打来的,拿过手机发现是王姨。米盛有些奇怪,接通电话,大概听了两三句后,他脸色瞬变,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猛然动作让他大脑供血不足,一时间天旋地转,下地时也摔到了,胳膊肘狠狠磕在椅子上,可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米盛惊慌失措,随手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跑出家门。他想拦出租车,可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空车很少。米盛望着路口,浑身抑制不住地打颤,一连等了两个红绿灯都没有打到车,他急得哭了出来。
陈星泽回到学校时是下午,赶上了最后两节课,上完之后被施恺拉着一顿教育。
“老师都问了,差点穿帮!亏得我反应快!”
“好兄弟,啥也不说了,晚上请你吃饭。”陈星泽揽过施恺肩膀,一旁的卢小飞啧啧感叹,“兄弟,哼哼,兄弟……”施恺偷偷瞪卢小飞,陈星泽神经大条没注意,也拉过卢小飞,“一起去一起去,吃什么你们挑。”
上完课他们回宿舍歇了一会,太阳落山时,三人出门吃晚饭,施恺选了家离音乐学院不远的高档日料店。
“可怜我的腰包了。”陈星泽夸张哭诉,“我本来以为去吃两碗素面就算了。”
“你喂鸡呢?”施恺捧着菜单点菜,不急不缓一页页翻看。“哎呦,有新鲜的象拔蚌刺身哦,还有顶级和牛。”
陈星泽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配合着告饶。这时电话响了,他笑着掏出手机,看到是米盛的来电。
“喂?”
米盛应该在外面,陈星泽听到手机杂音很多,狂风呼啸,汽车鸣笛,小电摩托突突地经过。
“米盛?喂?”
他叫了几声,施恺和卢小飞不约而同看过来,就见陈星泽眉头紧皱,而后听到什么,眼睛陡然睁大。
“你现在在哪?好,你等着我,我跟你一起去。等着我,一定等我听见了吗!”陈星泽一向温柔,很少以这样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陈星泽挂断电话,施恺放下菜单。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星泽神色严肃,从钱包里掏了张信用卡放到桌上。
“我有事你们先吃。”说完匆忙离去。
第35章
米盛母亲在温泉疗养院意外坠楼了。
晚上集体用餐的时候,她说要上厕所,后来不知怎么从卧室的窗户掉了下去。好在疗养院是矮栋建筑,只有两层楼高,她摔在草地上,被楼下的管理人员发现。他们见她自己爬了起来,还拍拍身上的灰,似乎没有大碍。
陈星泽打车去找米盛,那时米盛还没拦到车,孤零零站在十字路口。陈星泽将米盛接到车上。米盛脸色煞白,唇无血色,像是吓坏了。
陈星泽跟司机交代了温泉疗养院的地址,司机说:“这可有点远了。”
陈星泽:“我知道,我们有急事,您帮帮忙好吗?”
司机不太想去,但又不好意思赶人,磨磨蹭蹭发动车子。陈星泽握着米盛的手,小声说:“那边联系你了吗?什么情况了?”
米盛低着头,他眼睛很红,但没流泪,陈星泽猜他大概已经哭完了。
“你这样出来……学校不要紧么?”
陈星泽听他沙哑的声音,眼圈酸热。
“没事,我们明天没课。”
其实他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现在正是复习阶段。
陈星泽拉着米盛的手。窗外车流汹涌,像条发光的长蛇。他想起自己从前因为陆昊耽误了考试的经历,觉得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性。但圣人有云,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两件事不论再怎么相像,也总会有不同的地方。
米盛不是陆昊,而自己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米盛还在颤抖,陈星泽手掌微微用力,希望能给他传达力量。
他们赶到疗养院时,夜幕浓厚。车上米盛给王姨打了电话,王姨在门口接他们。一见到米盛,王姨就自扇了个耳光。
“我差点犯大罪了!”王姨哭着说,“我明明应该跟着她的!”
“我妈怎么样了?”
“好在有惊无险,没什么大事,不然我真没脸见你了!”
陈星泽跟在米盛和王姨身后,王姨絮絮念:“她是从二楼卧室掉下去的,地上有草坪,她赶巧没摔在寸劲上。工作人员说她是自己站起来的,上楼还吃了点东西,然后护士给她吃了镇定药物就休息了。唉,本来今天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忽然发病了……”
他们来到疗养院二楼,屋里灯黑着,米盛母亲正在睡觉。旁边有个护理人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米盛悄悄走过去,看到母亲容颜的瞬间,他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哭出声来。
小姑娘来到米盛身边,小声说:“已经睡下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幸好这楼矮。”
米盛情绪波动太大,太阳穴和额头上涨出青细的血管,他控制不住怒火,洒向护理人员。“你们是怎么看护的?”
小姑娘自知理亏,心虚道:“一整天老太太的状态都特别好,吃得也挺多,还叫人拍了照片,谁能想到晚上忽然就……”
米盛伸手指着她,“你把你们负责人给我叫来,这事没完,你们别想善罢甘休!”
小姑娘:“我们院长听说出了这事,马上就往这赶了,现在应该快要到了……要不您先跟我来,我们去外面等,别吵到老太太休息。”
米盛怒火中烧,正愁屋里不够喊的。
“行,你给我出来。”
王姨怕他们冲突加剧,也跟着出去了。
眨眼之间,屋里只剩陈星泽一人。他看看时间,今晚怕是赶不回学校了。他给施恺发了条消息,收手机时,他无意间竟跟米盛母亲对视上了。
陈星泽心里一惊。
屋里没拉窗帘,米盛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迎着月光,目光朦胧。
“……阿姨,您醒了?”
他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下意识要去找护士,没想到米盛母亲朝他伸出手,轻轻招呼了一下。
“阿姨?”
走廊里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与之相比,屋里像是宁静的花园。
陈星泽走到床边,试着拉住米盛母亲的手。米盛母亲很漂亮,有着跟米盛一样细长流光的眼睛。她冲陈星泽笑了笑,目光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
陈星泽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发病。
“你是他男朋友吗?”
陈星泽一怔。
“米盛可真厉害啊,能找到你这么俊的孩子,真厉害……”米盛母亲看起来很累,强提起精神,说话艰难。
陈星泽蹲在她面前,问:“阿姨,需要我叫米盛来吗?”
她摇头,拉着陈星泽的手,轻声说:“米盛很优秀,小时候就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家里人都很爱他。你可以放心跟米盛在一起,他很会疼人的。”
陈星泽看着极力推销自己孩子的母亲,温柔地笑:“嗯,他是挺会照顾人的。”
“你别看他平日里厉害,其实胆小得很,还爱哭……但他以前没这么爱哭,都是长大被欺负的。孩子,你要对他好一点……”
“嗯。”陈星泽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掌越来越没力气了,担忧道,“阿姨,我还是叫护士来吧。”
“孩子,你怕我吗?”
“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拖累你们。”
“您说什么呢,您是他妈妈,您怎么会拖累我们?”
“不用担心……”米盛母亲意识愈加模糊,胡乱念叨,“……今天天气真好啊,吃饭了吗……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然后便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
“阿姨?”
那只握着陈星泽的手掌松开了,可陈星泽的眉头却依然皱着。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米盛母亲呼吸渐渐平稳。他起身往外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脑中混乱,步伐越来越慢,到门口时忽然折了回去。
他轻碰米盛母亲的肩膀。
“阿姨,阿姨?”
米盛母亲呼吸顺畅,但始终没有睁眼。
陈星泽感觉有一丝不对。
月光照耀下,米盛母亲的眼角分明是湿润的。
陈星泽以前没见过精神病人,他不知道他们发病时会有什么举动。他们会装睡吗?会温柔说话吗?会忍着泪跟别人聊起自己的孩子吗?
陈星泽不了解精神病人的什么样的,但他了解爱孩子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他在米盛母亲身上看到了吴行芝和赵珊的影子。
陈星泽心口陡然攥紧,直觉一闪而过,他连忙掏出手机,拨打120。
他打完电话跑向走廊,米盛还在向小姑娘发火。小姑娘情绪也很激动,大声道:“我们人员有限,也不能24小时盯着,所以才叫人随护的啊!”
王姨也愤怒起来,“我是有责任!我不推卸!难道你们就完全没责任吗?!”
小姑娘被逼急了,声音越来越尖。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完全没责任了!再说了,来前你们没有签字吗?上面明明写着活动只允许‘轻度患者’参加,你们这叫‘轻度’吗?!”
陈星泽来到米盛身边,告诉他说:“我叫救护车了。”
可惜他的声音被争吵淹没了。
米盛气得脖子都红了,“你说我妈什么?”
陈星泽:“米盛,你冷静一下,刚刚……”
小姑娘:“我什么时候说你妈了?你们自己隐瞒病情把人送来,出了问题就闹事,还讲不讲理啊!”
陈星泽:“米盛……”
米盛:“谁隐瞒病情,你再说一遍!”
叫嚷声鼓噪着刺激耳膜,陈星泽开始怀念刚刚只有月光和微笑的房间。
“我让你们别吵了!”他蓦然大吼,声音之大整个楼层都有回音。“我已经叫救护车了!你们准备一下等会去医院!”
所有人都看向他。
米盛:“救护车?”
陈星泽:“我觉得阿姨有点不对劲,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小姑娘在旁不耐道:“都说了是她自己爬起来的。”
陈星泽没有理会她,对米盛说:“我感觉阿姨不像是发病。”
米盛怔然,“什么意思?”
陈星泽抿唇,“总之,我们先带她去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他的严肃让米盛紧张起来,他攥住陈星泽的手臂。“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还有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不像发病?”
陈星泽没有回答。
救护车赶到时,米盛母亲已陷入深度昏迷。他们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小姑娘终于开始慌了。“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个时候昏了呢?”
到了医院,小姑娘遭到了医生的严厉训斥。
“你有护士资格证吗?你不知道跳楼的人不管看起来什么样都必须要送医吗?”
小姑娘:“我看也没流血……”
医生:“你只看外伤?你就不想想内脏有没有流血?这幸亏是送来了,再晚几个小时就没救了!”
小姑娘被吓住,“可她是自己爬起来的,我们问她情况她也说没事,还吃了东西才睡觉的。”
医生:“吃东西?”
小姑娘:“对啊,我们本来要送她去医院的,她自己不去,我们看她走路吃饭一切都正常才让她睡的。”
医生皱眉,“那就是一心求死了。”
事实如同陈星泽所想,米盛母亲确实没有发病,就像护理人员说的,她一整天的状态都很好,她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决定自杀的。
医生那边长叹一口气,“肝脾都破了,还吃得下东西,老太太可真能忍啊。”他转头看向米盛,“患者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米盛自从上了救护车起就失了神,要靠陈星泽扶着才站得稳,他茫茫然看向医生。
“……什么?”
“之前她没跟你交代过什么吗?”
交代?
米盛恍然想起早上的时候,那时天还是纯蓝的颜色,自己和母亲心情都不错,母亲久违地给他做了八宝饭,还换上了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临走前温柔地对他说:“好孩子,累了就休息,妈妈来帮你分担压力。”
米盛头冒虚汗,耳内尖鸣,他想着想着,画面就浑浊了,声音也含糊了,最终再也坚持不住,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第36章
米盛一晕,场面再度陷入混乱。医生为他检查,说是急火攻心,没有大事。医院半夜暂时安排不出空病房,陈星泽就抱着米盛去输液室的病床上休息。
一整晚都是陈星泽在忙前忙后。手术和救护车的费用是他付的,术后的住院事宜也是他安排的,甚至连医生讲的护理方法都是他一句不落记下的。等这一切忙完,已经后半夜四点多了,陈星泽一屁股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使劲揉了12 揉脸。
那个护理的小姑娘也一夜没睡,此时筋疲力尽蹲在墙边。现在已经没人有精力埋怨她了,大家都在后怕。
陈星泽低头,手按在太阳穴上。
如果他没陪米盛母亲说那些话,如果他没灵光乍现想起吴行芝和赵珊,甚至如果他稍微站歪了点,没与米盛母亲对视上,那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走了。在睡梦之中,在儿子跟人的争吵声中,告别这个世界。
如果真是这样,陈星泽无法想象米盛将来要如何回忆这一天。
“幸好……”小姑娘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啜泣。“幸好你发现了,不然真的惨了……可她又没发病,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陈星泽无言。
小姑娘:“院长怎么还不来,我要辞职,我再也不想跟精神病人打交道了。”
陈星泽叹了口气,回到输液室。王姨正在照看米盛。王姨年纪不小了,一夜未眠让她形容憔悴。陈星泽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他。”王姨眼睛肿得睁不开,她抚摸米盛的脸颊,声音嘶哑道:“这娘俩命真苦,到底有什么坎过不去。”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都会好起来的。”陈星泽嘱咐王姨,“你先回家吧,休息一下,米盛妈妈要住院一段时间,明天你把日常要用的东西拿过来。”
王姨:“好好,我这就去拿。”
王姨走了,陈星泽坐到床边。米盛睡觉的姿势很缺乏安全感,抱着身体。陈星泽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小姑娘不懂米盛母亲为什么要自杀,他懂。他知道米盛也懂,但他宁可米盛不懂。带着这复杂的情感,陈星泽探身过去,替米盛母亲在米盛额头上亲了一下。
或许是感受到安慰,米盛动了动。陈星泽发现米盛一直用嘴巴呼吸,鼻子似乎不通畅。他碰碰他的嘴唇,干裂起皮。陈星泽去找值班护士想买唇膏,护士说现在药房还没开,给陈星泽拿了一小盒凡士林油。
陈星泽洗了三四遍手,用指尖为米盛涂抹。原本这种精细的活不适合男人干,但此时陈星泽的心比绣花姑娘还要细,他演奏母亲乐团里那把两三百万的小提琴时都没有这么小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