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药,天已蒙蒙亮。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磨,饶是陈星泽再身强体壮也心力交瘁了。明天开始就是期末考试周,陈星泽必须回学校,他看看时间,现在刚过五点,他计划小睡一会,上午赶回去。
米盛睡觉喜欢溜边,床空出了一部分,陈星泽小心躺上去。他原本想着眯一小时就走,可背一沾到床,他立马如坠仙境,眼皮一合,几秒钟就沉入梦乡了。
陈星泽最后是被孩子打针的哭声吵醒的,他费力睁开,太阳早已当空照,输液室里来了好多人。陈星泽浑浑噩噩爬起来,戴上眼镜。扎针哭了的小朋友被妈妈抱着,年轻妈妈哄孩子。“乖宝宝,别哭了,你看这大哥哥的发型。”
陈星泽:“……”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出意外睡变形了。他寻思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逗小孩开心一下,于是给自己怼了个猪鼻子,又对了眼,摇头晃脑。小孩子破涕为笑,陈星泽心情也开朗起来。然后他不小心扭头,跟安安静静站在床尾的米盛对视上了。
尴尬。
陈星泽咳嗽两声,松开手,然而下一秒他看到米盛左手胳膊肘打了石膏,立马变了脸色。
“怎么了?”
“没什么,今早起来胳膊肿了,伸不直,拍了片子医生说有一点骨裂,不要紧。”
“啊?骨裂?”陈星泽眉头紧皱,“昨晚你怎么没说呢?”
米盛垂头不语,陈星泽了悟,昨晚大风大浪,胳膊这点伤痛米盛哪有功夫放在心上。
“疼吗?”
“没事。”
“阿姨怎么样了?”
“我刚去看她了,手术很成功,谢谢你。”
“说什么谢啊……”
陈星泽看米盛的状态还可以,渐渐放下心。然后关注点开始偏移,他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是睡觉,起床后的发型差别这么大。自己已经爆炸了,米盛的头发依旧那么柔软妥帖,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红红的暖色调。
“这个给你。”米盛来到陈星泽身边,递给他一叠湿巾。陈星泽道谢,拿来擦了脸。
米盛在旁凝视着他,“小鬼……”他刚想说什么,陈星泽的手机响了,是施恺打来的,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还回不回来了!考试也要我们替你去吗?!”
“回回回,马上就回!你再帮我顶一下!”
“我顶你祖宗!”
挂断电话,陈星泽转向米盛,“怎么,你刚想说什么?”
米盛头微低,脖颈弯出一个很好看的角度,轻声道:“……没什么,你要走了?”
“嗯,明天开始是考试周。”
陈星泽下床,稍微舒展了下筋骨。
“要考一周?”
“差不多吧。”
“考完了就回家了?”
“没那么快。”
米盛欲言又止,陈星泽背上包,米盛跟上来说:“我送你吧。”
两人沉默着来到医院门口,陈星泽说:“那我走了。”
米盛再次叫住他,“小鬼。”
陈星泽回头。
米盛犹豫道:“你考完试再来找我一次吧,或者我找你也行。我把钱还你,我不习惯用卡,还你现金行不行?”
陈星泽发现米盛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在某个瞬间视线似乎偏移了一点点。他平时不擅长揣测人心,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真实意思。
他回到米盛身边,对他说:“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只要你打,就算正在考试我也会来的。”
米盛嘴唇微张,好像没料到陈星泽会这样说。
陈星泽冲他笑了笑,“你知道的,对吧,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会来。”他帮米盛撇开额前的碎发,“好好休息,照顾好阿姨,我先走了。”
手腕被拉住,米盛本能般扯住了他。他只剩右手能用,更是拼尽了力气,手背上的骨头和筋络全部突显出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死死拉着陈星泽不让他走。
那双望着陈星泽的眼睛是赤红的。
陈星泽忽然想起昨夜里米盛母亲对他说的话——别看他平日里厉害,其实胆小得很,还爱哭。但他以前没这么爱哭,都是长大被欺负的。
陈星泽的心宛如浸在了柠檬汁里。他往前半步,抱紧米盛。他听着耳旁颤动的呼吸声,越听越难受。“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米盛也抱住陈星泽,“小鬼……”只有两个字,还是走音了,米盛把脸埋在陈星泽的肩膀里,没一会,陈星泽就感觉肩头湿了。
怀里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陈星泽还看到他头发里混杂了几根白发,他想起自己十七岁时见到的米盛,风姿卓越,既潇洒又自由……即便那潇洒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如今才过去五年不到,米盛却像老了十岁。
陈星泽用更温柔的力道抱着他,低声问:“是不是害怕了?没事的,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米盛无力道:“不会好的……”
“会,一定会。”陈星泽跟他犟嘴,“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吗,我们都会幸福的。”
“那是骗你的。”
“嘿嘿,只要我信就是真的。”
米盛头埋得更深了,他更用力地抓紧陈星泽,恨不得整个人嵌进他身体里。陈星泽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脊,“想不到你力气还挺大的。”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施恺又是给他一顿臭骂。
“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
卢小飞说:“哎,你这词用得不准,看他这造型,应该是‘苦中作乐’差不多。”
“你们可别闹了。”
陈星泽耽美文库一扔,脱了衣服匆忙洗澡,抓紧每分每秒抱佛脚。
第二天,考试周开始,陈星泽感谢自己平日用功,考试靠老底就吃得开。
考场上他还是挂念着米盛,他原本以为经过复读那年,他已经能达到主席菜市口读书的标准,但事实证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狗怎么都改不了吃/屎。考试周才过了一半,陈星泽的心就飞到米盛身边了。
可米盛那边稳得不行,在陈星泽考试期间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最多就是睡前发条消息道晚安。陈星泽一度觉得那天医院门口米盛依依不舍的画面全是他的臆想。
好不容易忍到考试结束,陈星泽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他出了考场直接飞奔至医院。在米盛母亲病房门口,陈星泽见到米盛正在跟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抱着手臂,有跟米盛相似的容貌,只是神色冷漠,目光颇为严厉。米盛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像在认错。
陈星泽脑中电光火石,判断这女人应该是米盛的妹妹。
他怕米盛被欺负,快步上前。
第37章
米盛看到陈星泽来了,为双方引荐。
“这是我妹妹米婕,这……这是我朋友。”
“我叫陈星泽,你好。”
“你好。”
米婕声音不高不低,很冷淡。她穿着高跟鞋跟米盛差不多高,背脊笔直,一身标准的浅灰色OL装看起来十分严苛。她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看向陈星泽的目光里带着属于长者的审视,很有压迫力。
陈星泽有点紧张。
米盛也比陈星泽大很多,但陈星泽跟米盛在一起就不会紧张,他时常忽略米盛的年龄,有时甚至觉得米盛有些举动十分稚嫩可爱。
“谁是家属,来领一下药。”护士来叫人,米盛应声,“这里……”他跟着护士去领药,陈星泽内心惨呼,不想让他走。
只剩米婕和陈星泽,陈星泽有种独自面对初中教导处主任的感觉。
“那个,我进去看看阿姨。”陈星泽想往病房里躲,米婕在后面说:“从今天起我来照看妈妈,等她出院了我就接她回去。”
陈星泽驻足,“你要接阿姨走?那米盛呢?”
米婕嗤笑,“让他照顾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该想到才对。”
陈星泽觉得米婕的笑容很冷酷,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还是忍不住帮米盛说话。
“他很尽心照顾阿姨的……这次、这次是意外。”
“那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
米婕平缓的声音带给陈星泽很大压力,他不敢看米婕的眼睛,小声嘟囔:“……干法律工作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冷冰冰的……
米婕神色不变,“你怎么知道我做法律工作,米盛跟你说的?”
陈星泽:“嗯,他提过。”
米婕依旧审视着陈星泽,陈星泽都不敢喘气。又过了一会,米婕说:“你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聊。”
米婕领头,陈星泽迫不得已跟在后面。米婕来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等陈星泽进来再度关上。铁门隔绝了外界声音,潮湿的水泥气味也盖住了消毒水的味道。米婕靠在窗口。窗外有一台大型起重机,医院正在扩修住院部,施工人员走来走去。
米婕掏出一支烟,点着,又将烟盒往陈星泽这边意思了一下,陈星泽摇头,“我不抽烟。”
米婕将烟收起来了。
陈星泽说:“你抽烟的姿势跟米盛很像……”
“你很了解米盛?”
“也不是很了解。”
米婕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眸在烟雾中微微眯起。
“你是他男朋友?”
陈星泽一惊,“啊?不、不是。”应该还不是……
米婕听到他否认,轻笑一声,说:“也对,你这样的男孩怎么会跟他那种人在一起呢。”
这话听着就有点刺耳了,陈星泽说:“米盛人挺好的,很多人喜欢他呢。”
“是么?”
陈星泽抿抿唇,鼓起勇气说:“其实……其实我听说过一点你们家里的事,我是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我知道米盛真的很爱你们,很想跟家里重塑关系,你们能不能——”
“不能。”
陈星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这句“不能”听得他心都凉了。
“可米盛也没做错什么,全让他承担太不公平了……”
“全让他承担?”米婕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她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回忆道:“我们家以前条件很好,八十年代时候就是万元户,你可能都没有听过这个词。那时父母身体都很健康,工作也顺利,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所有事都很完美,但这一切在我十五岁那年就结束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时间磨平了愤怒,只余下苦果。
她用就事论事的态度问陈星泽:“在法律里,很讲求责任认定,事情变成这样,总该有个人负责。你说他没有错,但我的家没有了,你告诉我应该怪谁?”
陈星泽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他觉得压抑,觉得透不过气。
“其实……”陈星泽低着头,艰难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家人能支持他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糟。”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错了?”
“我没这么说。”
米婕呵呵笑,烟燃到一半了。
“我们家有四个人,按照3比1的票数也该他妥协才对。”
“不能这样看吧……”
“那该怎么看,你觉得应该多数服从少数?”
“不是。”
陈星泽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怪圈里,他急于寻找出口,可他找不到。
“也只有像你这样完全站在他那边的小朋友,才能说出‘他没有错’这种话了。”
陈星泽溃败地垂下头。
米婕靠在窗口,淡淡道:“其实我恨他,并不因为他是同性恋。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我而言意义不大。我恨他是因为他为了别人背叛了家庭,他出柜时父亲正在竞选单位党部书记,而我正在准备考试。这些他都不管,他考虑的只有自己,他毁了这个家,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米婕将此事盖棺定论,陈星泽心口空空的。
烟燃尽了。
米婕将烟蒂捻在窗缝里,转身往外走。
“如果他喜欢的是女孩,大概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在米婕走到门口时,陈星泽轻声开口。
“其实我曾经也想过,同性恋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病。”
米婕停下脚步。
陈星泽:“说到底人也是生物的一种,生物最基础的本能就是繁衍生息。如果这样看,大概我们真的有问题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沉重和无奈。
“……可已经这样了,改不掉的东西我们又能怎么办。而且我想人再怎么说,也跟其他动物有差别吧。文明发展到现在,我们总归可以找到什么方法,贡献一些其他的东西,来补偿家庭补偿社会。”
米婕拧开铁门把手,却没有出去。
她低声道:“怪不得他会这么着迷。”
陈星泽没听清,“什么?”
米婕回头,淡淡道:“你跟米盛很不一样,他不会想这些问题。他不会反思,也不会自省,他是个对待感情极其自私的人,他只会考虑他自己。”
陈星泽:“你不要这样说他,他不自私,他对我很好,他对你们也很好。”
米婕笑了。
“当年父亲将他赶出门时,曾经给了他一笔钱,这个他没跟你说过吧?”
“……没。”
“父亲要跟他断绝关系,但到底念及亲情,给他拿了钱。他本来可以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或许等大家冷静下来,将来还有讲和的一天。可他始终不走,只要有空他就会回家,被骂被打还是会回来,最后把家逼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星泽说:“不知道……”
米婕接着道:“去年我跟男朋友结婚,那时我就想把妈接过去了。明明这样他也能轻松下来,可米盛还是不同意。你觉得他这样做是因为孝顺吗?”
陈星泽无言。
“不是。”米婕回答他,“那是因为他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小时候楼道里没有灯,他每次都要拉着别人的手才敢上楼。长大了也一样,自从宋柏杨背叛他,他这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等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同陷入安静,米婕不欲再谈,迈开步伐准备离开,陈星泽再一次喊住她。
“对了!你提醒我了!”
米婕回头。
陈星泽:“宋柏杨!你不是不知道该追究谁的责任吗?就怪他吧!”
米婕挑眉,陈星泽破罐子破摔。
“怪他怪他!我们一起怪他!你不要怪米盛!”
物极必反的道理派上用场,陈星泽的发言幼稚到了极点,反而很有说服力的样子。米婕思考片刻,笑着点头,“嗯,行,你想怪他就怪吧。”
陈星泽满意了。
米婕走了,陈星泽没敢跟她同行,等了几分钟才回去。米婕已经接替米盛照顾母亲,米盛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陈星泽。他最近休息得不好,总是发愣,陈星泽坐到他身边才回神。
“你们去哪了?我问米婕她不告诉我。”
“去楼梯那聊了一会。”
“聊什么了?”
“也没聊什么。”
“那怎么这么久?”
米盛就像个生怕自己被同学孤立的小学生,不停发问。陈星泽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说了点阿姨的病情,还有出事那天的事。”
“哦。”米盛低下头,“她很生气。”
“气一会就好了,不会一直气的。”陈星泽将米盛的手拉到自己腿上,然后看到米盛的脖子有点红了。
“你皮肤好白。”
“是吗……”
“变一点颜色看得清清楚楚。”
米盛知道他在说什么,将脸偏向另一侧,想抽出手来,但陈星泽不松。米盛似乎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考试结束了?”
“嗯。”
“要回家了吗?”
“没,我跟家里打电话了,这个假期不回去。”
米盛一下子就转回来了,陈星泽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像有个痒痒挠。
“为什么不回去?”
“留下照看你。”
“我不用你照看。”
“是吗,那我还是回去吧。”
米盛又不说话了。
陈星泽笑了笑,拉着米盛的手,头靠到背后墙上闭目养神。
阳光很温暖,陈星泽长呼一口气,昏昏欲睡。“怎么回事,忽然想写谱子了……”他试着哼了几个小调,脚下满意地打着拍子。
第38章
米盛母亲因为及时治疗,病情控制得当,住院一周便被米婕接回家疗养了。在分别那天,米婕再一次单独找了陈星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