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道:“这世间种种,你信它时便是真实,不信时就都成了幻象。”
张至深脚步一顿,昏暗中回眸,赤色光芒幽幽若血,似乎含着一丝笑:“原来是这样。”
狐狸将头埋在兽皮里不再看他,细长双眼再次闭成一条缝,身体蜷缩,昏暗屋中,像是一朵暗自生长的红花,静静散开耀眼的裙摆。
这世间种种,都是幻想。你信时,那就是真实,不信时,一切都是虚无的浮云。就像那誓言,像那血脉情义,还有人人追逐的情爱,为之颠沛流离的仇与恨。
可就是这么虚无的幻象,依然有人放不下挣不开,甘愿忍受世间红尘煎熬。
昏暗中紧闭的狐狸眼在微微颤抖,空中细小的红毛依然在飘,轻轻落了地,了无声息不见了影。
它依稀记起万年前的青丘山中,每到秋季,自己的毛就是这般大把的落,它羡慕地看着白夜一身好好的白毛,若我也能像你这般四季不掉毛该多好。
白夜道,你是灵狐的象征,自然与我不同。
它摇了摇身后火红的九条尾巴,等我有了本事,一定好好保护你!
白夜也摇她唯一的狐狸尾,白绒绒的,看上去特别舒服。
那时白夜叫它的名字,叫得特别好听,如今它已记不起那究竟是个怎样好听的名字,光阴千万载倏忽而过,它抛却自己的姓名,背弃承诺,换做不同身份苟活六界。
寂静中,它似乎轻叹了一声:“白夜,你的儿子长大了。”
忽而一震,睁开双眼,被自己的话语吓了一跳。
千万年的光阴过去后,它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唯独那个名字,一直萦在心间,忽而低声唤出,竟是那般陌生。
第一百七十章:遇狼说
出了月蚀阁,满目如火的耶梦伽罗中,一片碧绿迎风独立,两袖鼓了风飘飘荡荡,像是火中的蝶,如同第一次在魔界之门相见。
张至深心里一跳,有些心酸的喜悦,忙走上去:“青……”
那人在花海中回头,灰紫的眸,永远不变的桀骜与自信,生生让他将后面的字吞了回去。
“怎会是你?”
琅邪道:“你似乎很不愿见到我。”
“哪里,只是略微惊讶罢,我们几次相遇,都离不开这月蚀阁。”他看了看周围,“月姬去了哪里?”
琅邪道:“我让她去远处候着。”
锐利的眼只是寻常地望来,那双紫眸总有一种狼一样的慑人感,即便声音是温和的,张至深还是有些不自在。
“你……你让她去那么远作甚?可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跟你说,老子现在是真正的魔后,冒牌货就在里面关着!”
琅邪牵起嘴角笑了笑,那笑极是浅淡,带动了右眼角细长的刀疤,本就邪气的容颜更添几分煞气。
“半月前你用了我给你的狼牙召唤,赶到时却不见你身影,只有满地下等妖魔的尸血,如今得空,过来瞧瞧你可还好。”
张至深疑惑望他,眼角斜挑的丹凤眼中两粒血红眸子竟带着怖色:“你是说……那晚你没有来?”
“我赶到时,你已不在。”
“那……那些魔是如何……死的?”
琅邪侧目看他,笑容诡异:“成魔的感觉如何,至深?”
张至深猛然倒退,赤红眸子瞬间变换多种色彩,震惊地看着自己双手,就是这双手……毁了云锦殿,早已染上命血。
“你是说……是我杀了他们?”
琅邪紫色眸子忽而冷了下来,那狼一样的气质愈发带着血的腥味与野心:“杀几个下等魔族有何不可?莫非你还记着在人界的真善美,这里是魔族,弱肉强食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权利,你莫要露出那种神情,这就是我们的天性,你是魔,很快就会明白这样的天性。如今仙魔大战,六界混乱,你就算不上阵杀敌,有几分实力护住自己也是应当,魔有甚么不好?魔才是六界中最强悍的王者!你应该感到庆幸!”
那双狼一样的眼一凝,慑人目光犹如刀子般,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煞气太重,柔了面容冲张至深微笑,那一笑,更将张至深吓得退了半步。
“记住了,你现在是个魔。”
张至深忙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魔!南箓说会让我变回人,我只是暂时的魔化!他已经出门给我找药去了!”还有,不用那么阴狠的语气跟老子说话,老子没欠你银子!
后面那句话他也只能腹诽……
“找药?”琅邪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他心里一颤,“他去哪里找药?找的什么药?从未听说这世间还有阻止成魔的药。”
“他说在泰戏山有一种栋栋兽,其状如羊,目在耳后,其角可入药,配以其他药方,能阻魔,能弑妖。”
琅邪低低笑了两声,灰紫眸子微微垂下,也看不清究竟甚么神情。
“你笑甚么?”
琅邪道:“我不知南箓究竟如何说与你,也不知那栋栋兽究竟能否阻魔弑妖,但南箓去的是泗水,不是泰戏山。”
“不可能!他……他说过会让我变回人,他不会骗我!”
“你这么肯定,他从未骗过你?”
“他……他就是从未骗过我!”是他在自己骗自己,那人何止骗过他,从相遇之初就不曾真实过,那么多秘密,永远埋在那双看不透的眼里。
琅邪似乎没看见他的表情,顾自说道:“天界养兵数万年,就算魔族彪悍,依然难以抵挡,到了泗水已经很难防御,后来听说魔王南箓亲临,士气大振,行军布阵如有神助,一下扭转了局面,以致天界几次增援都无成效,两军僵持泗水,为了一只红毛狐狸各不相让。”
张至深早已听得愣了,转而又强笑:“你在骗我,南箓留那红毛狐狸也无用,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如今魔宫无主,琅邪你想做甚么老子也能猜到几分。”
琅邪毫不否认:“不错,我一向狼子野心,整个魔界都知道,可野心也要在魔界未亡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天界的条件是让南箓放了那只红狐狸,南箓的条件是放了关在十重天的白夜。”
这个名字他早已听说,却无人关心那名字的真实身份:“白夜是谁?”
“她是南箓的母亲,一万年前犯了天界禁律,一直关在十重天,南箓要救她出来,天界却是不肯,两军交战,如今又提了另一个条件。”
“是……是什么?”张至深的心无由来又揪了一下,他是将自己关得太久,错过了太多,还是南箓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知道?
琅邪看着他,又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灰紫眸里的浅笑带着些许怜悯,他摇头:“我也不知。”
“前面说的那些你又是如何得知?南箓去了泗水为何魔界无人说起,就算那白夜是南箓的母亲,何不直接打到天界将之抢回?琅邪王,你野心勃勃,老子才不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
琅邪忽然大笑,他脚下是艳丽妖娆的耶梦伽罗,绿裳夺目,右眼角长长的疤痕牵动起来,紫眸含光,说不出的邪气狂傲。
他笑道:“不过吓吓你,瞧你那脸都惨白了。”
张至深提着一颗心始终不肯放下,沉声道:“你的话吓不了我,就算那些是真的,我也不过成魔而已,南箓依然是南箓,我还是我。”
琅邪止了笑,颇有兴趣地瞧他:“怎的忽然又不怕成魔了?”
“我在人界是算命的,相信命数与缘分,我一个凡人到得了魔界,你我相识都是缘,若真成了魔,那也是我的命,怕与不怕又有何干。”
琅邪忽而正色看他:“至深,你这忽而胆小怕事,忽而泼皮无赖,却有时又淡然聪明得很,究竟人类都是这般善变,还是唯你如此,让人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哪个都是真的小爷,人类这东西,总是让人难以懂,就像你们魔界的魔也总令人捉摸不透般。”
琅邪牵起嘴边的笑冷冷含着嘲意,灰紫双眸一转,却道:“你适才瞧了那狐狸,不知它现今如何?”
张至深道:“红光满面,皮毛发亮,好得很。”忽而想起一事,问,“你不是能进月蚀阁么,而且,没有蚀月璧,你如何进得里面?”
琅邪道:“月蚀阁这种地方,只能关关你这样的凡人和那只狐狸,这种结界,难不住我。”
“你真有这么厉害?”
“别忘了,我是吉贝部落野心勃勃的王!”
张至深不屑:“那又如何,我还是魔界的魔后呢,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琅邪凌厉的双眸一抬,杀气一闪而过,若无其事地笑笑,眼角伤疤越发邪气:“魔后好一张伶牙俐齿。”
张至深也笑笑,脊背却出了细密的汗:“过奖过奖,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至深。”
张至深迈开的步子停在半空,几乎能听见脊背汗水滋滋往外冒的声音,还是生生回了头:“还有何事?”
琅邪直直看着他:“我送你的狼牙莫要丢了,有朝一日,你能用上它。”
张至深放下步子,回头道:“琅邪王,我一直有个疑惑,我在月蚀阁生病那一日,陪着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琅邪道:“是我。”
“我知道了。”张至深转身便走,稳重步子没有半分迟疑。
琅邪说是他自己,可那一日,他感觉到的明明是南箓的气息。
月蚀阁外漫地的耶梦伽罗,那些花儿已经开得极其红艳,盛放的花长出了从未有过的双层花瓣,听说,这才是耶梦花本来的模样。
琅邪目送张至深的背影离去,月姬又静静跟在身后,如同一片影子。
他的眼彻底冷了下来,低眸看向身后,遍地火红上,不知何时跪了两个身影,绿发红眸,面目狰狞,好不吓人。
“瞧,你们将我的猎物吓跑了。”
那二者低头道歉:“属下鲁莽了。”
“事情做得如何?”
“一切妥当,南箓已经到了泗水,消息不久会传入魔都,部落大军也已备好,只待时机。”
“只待时机……”琅邪王咀嚼那几字,目光瞟向了泗水的方向,狂狷的嘴角浮出真正的笑。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了,我的南箓。
那时的你可还是冷漠的倾城高贵?还是高高在上的王?这一切,都会成为我的。
叶梦花上的人影渐渐远去,终留一片空旷艳丽,如火的颜色,像是满地的血,周围静得离奇,连鸟儿都不曾啼鸣。
月蚀阁中的红毛雨依然在下,蜷躺的狐狸紧闭双目,倾听外界一切阴谋与命运的相撞。
第一百七十一章:来时路
命运里总会有一些东西成为永恒的印记。
就像一个人的习惯伴随一生。
有那永远追逐的执念,放不下的爱恨,得不到的贪念……走过漫漫人生,才发觉如此短暂,短暂得只剩下那些印记。
如同南箓之于张至深。
一个永不开口的秘密。
一个放不下的爱恨痴念。
张至深看着一轮水月痴痴笑了,算不出,堪不破,那所谓的命运又成了清水中一轮红艳如血的月,能捧在手中,却永远触不到。
他依然每晚都入到那个梦,嗜血兴奋,漫无目的的杀戮,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浑身的鲜血让他渴望更多的热血,不知杀的是仙还是魔,直到看见一张自己的容颜,艳红眸子冷若冰霜,嘴角含着鲜血,视线一寸寸往下,看见插入腹中的利刃,原来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他的魔化越来越严重,性子也越加暴躁,清醒时又努力控制自己冷静平和,终于知道为何成了魔的南箓会性情大变,这不就是此刻的他。
夜半从梦中醒来是他最暴躁的时候,不知何时长出的尖尖獠牙让他愤怒,就连手指也在慢慢变化,变成适合撕扯猎物的形状,一点一点的,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而是魔族最常见的模样。
他经常发狂,碰到什么就砸什么,心里念着南箓的名字,他为何还不回来,是不是真的任由他忍受煎熬折磨,成为真正的魔。
赤云宫的守卫越来越多,他有好几次想出宫去找南箓,都被欧阳复派人拦下来,月姬轻柔的手覆在他眼睛上,不久便睡着了。
白天醒来时,他还是原来的他,俊俏面容上一双丹凤眼顾盼风流,除了那眼瞳赤红,一切无异,性子反倒比平日温和许多,那夜晚的疯狂伤痛就好似一场梦,他都知道,一切总会有个结局。
他被禁足在赤云宫,每日接触的只有月姬那如同瓷器般平静的面容,然而他平静得提不起半丝不快,甚至还能温和微笑,越是平静的白日,就有越加疯狂的夜晚。
他害怕落日,厌恶月升,夜晚的自己是个魔鬼。
南箓还是没有回来,月姬道,他去了泰戏山,很快就会回来。
那样平静的声音他听了无数遍,越听越绝望。
魔宫中的耶梦伽罗已经不再盛放,也不凋零,一朵朵向阳摆开最艳丽的姿势,静静等待着什么。
花香依旧,有什么在慢慢发生,不祥的感觉越来越盛。
张至深道:“让我出去。”
月姬道:“在南箓回来前你不能出去。”
“我只是到外面透透气,有你跟着不会有事。”
月姬依然摇头。
若是以前,他定然会生气,可现在如何也气不起来,直觉丹田绵软,怒火都不知去了哪儿,只得无奈叹气,百无聊赖地转动月镜,结印,念诀,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算不出。
门帘一动,进了个人影,张至深光闻那气味也知是谁,眉都不抬一下,兀自转着手里月镜把玩。
那人一成不变的灰衣越发显得深沉,神情冷硬,眉目带煞,如同一把生锈的利刃。
“你又想出去了。”
张至深依然不看他:“想又如何,反正也出不去,你若得空,不凡日日陪我在这赤云宫中下下棋逗逗鸟儿。”
欧阳复道:“我知你闷得慌,恰巧遇了位故人,便请她来陪陪你,以后你想去哪里,让她陪着便是。”
张至深终于抬头,看清那灰衣后还站了个白色的人影,面容含笑,乌发绾作坠马髻,鬓边一朵白花苍白如昨。
“珞儿!”
安灵珞上前一步,唤一声:“深哥哥。”依然带着笑,鬓边白花微曳,那笑容也苍白得如同那朵花。
“你怎会来此,可是欧阳复强迫你?”
安灵珞摇头:“这里是魔界,我能去任何地方。”
张至深恍惚,对上那双血一样的眼,心头一堵,竟说不上话。
他二人说着,欧阳复早已无声息出了去,临行最后一眼看向月姬,月姬静静与他对视,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目光依旧痴迷。
“魔界的时日,深哥哥过得可好?”
张至深看着她:“珞儿,你不是看见了么,我也同你一样,成了魔。”
安灵珞赤红的眼黯了黯,低眸瞬间浮现一层淡淡的紫。
“我在极远的北魔之地听说你化了魔,故来看看。”
“有甚好看的,就同你一样,一点一点的,变得不再是人。”
“可你不一样的,你还有好好的生命,原本就是人,为何要做魔?”
张至深摇了摇头:“我原本已经死了,如今能有这条命,已是一个大便宜,”
安灵珞震惊地望着他。
“两年前,我因大意,被人捏碎了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现在这里装着的,是南箓的半颗心。”
安灵珞瞪大双目看了他半晌:“所以,你为了他而成魔?”
张至深一愣,他想解释,却早没有先前的理直气壮,话语在喉头滚了几圈,依然沉默。
“深哥哥,你太傻了。”安灵珞叹息,苍白的笑容化作悲伤神情,双眸含血如雾,“你可知,他都对你做了些甚么?”
那种隐隐的不祥又在心头升起,他道:“我爱他,就算他真让我成魔,我也认了。”他已经发不起脾气,恐惧,不甘和怨恨只有在夜晚才会燃烧他的理智,疯狂发泄。
“深哥哥?”安灵珞低低叫着他,语气竟在微微颤抖,“我曾让你回去,你为何不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你可有回头看一眼你的故乡?”
“我没有,没人告诉我回去的道路,他们都说来了这里就不能回头,回不了头,就像现在,我成了魔,也回不去了。”他对那泰戏山的栋栋兽已经绝望,他已成魔,如何还能回到人界故乡?
始终猜不透,南箓到底想做什么?
安灵珞走向门口:“深哥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