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梦开始,他渐渐觉得身体在发生变化,食量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大,腰腹越来越粗,再不出去活动活动可就变成大胖子了。
沿着旧路出了宫,倪郸的声色繁华依稀如故。只有半张脸的女鬼黑发如玉,身姿摇曳着与他擦身而过;龙族王子的两个头有着不一样的面容与神情,一张温和,一张暴虐,他们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偶尔有堕仙往来于街市,但他再未见过初来魔界时看到的堕仙。
那一双双艳红的眼带着不同神彩走过他身边,看着他的神情也并无两样,魔界的白日平静得如同人界。
青青府也是原来那般模样,灭了灯花,去掉繁华,安静而庄重。
张至深与昭楠喝了盅茶,下两盘棋,在湖边钓了两个时辰的鱼,然后烤了来吃,月已上弦,红艳如勾。
昭楠道:“时辰不早,你该回了。”
张至深道:“南箓不在,回那魔宫也无甚意思。”
“若是他已回来不见了你,岂不又让他瞧见你与我这猥琐之妖眉来眼去?”
张至深笑笑:“你倒是记仇,我已给你陪了不是,便莫再同我玩笑。”
昭楠平静道:“回去罢,以后莫再来我这。”
“为何?”
昭楠看了他许久,小院两盏灯火安静燃着,印出两湾深邃的眼。
昭楠提了口气,想说的话又搁在半路,摇摇头:“今日一别,你我缘尽,便是想见,也非如现在这般,不如不见。”
张至深盯着他:“此话似乎很厉害的样子,还有何深意?”
昭楠道:“便是你所听见的样子,别无深意。夜色已深,你回吧。”
张至深起身拍了拍衣服,他今日穿了袭月白长裳,别无配饰,一张容颜更加清晰明亮。
他道:“若真如此,缘尽无相见,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不过我不信你所说的缘,老子今日回去了,过几日再来叨扰,看看我们缘分是否真是尽了。”
“你走罢。”
已经再三赶人,张至深脸皮再厚也呆不住,迈开步子离去。
“哦,对了,我让你调配的药可好了?”他才出了门,又折回院子。
昭楠指了指桌上的包裹:“你拿去罢,此药虽有效,却不得治本。”
“记住了,我吃完后再来找你要。”
昭楠不言,张至深提着请他配置的减肥药略带惆怅地离去,有了此药,估计凸出的小肚子该消下去了。
青青府,灯花两盏,昭楠独自对弈,执起黑子不知往何处下,对面有人影缓缓坐下,夜蝶两三翩然空中,静静停在他肩上。
他接过黑子放在白子围成的边沿:“下在这里。”
昭楠看着整个棋盘,道:“若是如此,便是死局。”
“放在哪里,都是死局。”
昭楠抬头看他,烛火印在他面容,有些惋惜:“真无回旋余地?”
唐风道:“你也看见了,他已变成如今模样,哪有回旋余地?”
语音淡淡散在了烛光中,如落下的棋子,再无别的结局。
昭楠沉默着坐了许久,灯花都快进了,他才起身,缓缓走向门外。
唐风看着空了的椅子,嘴角化出一点无奈笑意:“你的心愿已了,可愿回去了?”
三两夜蝶围着他起舞,直到碧色人形也渐渐化了蝶,与它们一同飞出窗外。
翠竹林中渐次燃起的灯火为它们引路,绵延到没有尽头的远方,那些明亮灼灼的光与热依然迷人而诱惑,只是再没有了扑火的蝶。
夜已深,月如勾,红了满地耶梦伽罗,魔界的夜依然繁花似锦,只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是另一番残酷,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注定这个世界不会有绝对的和平。
张至深踩着轻松步子走在无人烟的深巷,这属于贵族才能居住的巷子格外深幽,红色灯盏绵延一路,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
此夜的寂寞,让他格外迷恋。
走着走着,脚步声不再是一个,渐渐多了两个,三个,四个,他这才心慌起来,不知跑回青青府是否还来得及。
半空一轮弯月像染了血般,冷冷看着一切,张至深停下步子,跟随的脚步声也停下,明知不要回头,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
漆黑的影子慢慢聚拢成形,妖魔的獠牙在月色中闪着血的光彩,赤红的眸因饥饿而通红欲裂,迅速将他围在中心。
张至深心中一愣,这情景与梦中有几分相似。
他抱着减肥药的手有些抖,面上却是平静:“汝等小魔可知吾何身份?”
为首的妖魔从阴影处走来,声音含糊,带着浓烈血腥味:“无论你是何身份,今日都是我们的食物。”
张至深抱着减肥药的手又紧了紧,心道一定要冷静要冷静,拖延时间等琅邪来救驾。
他鼓足了气势道:“大胆!老子乃南箓的王后,你们若吃了老子可曾想过后果?”
夜晚安静了一瞬,接着就是低低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升起,那些妖魔们都在笑,看着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猎物垂死的挣扎。
“喂,你们笑……啊!”黑影的獠牙利箭般向他扑来,张至深本能地后退,用手挡住脸,?7 鋈挥泄赡牧ζ由硖逵砍觯偷匾换樱堑牟医新淞说兀男任睹致谝股校宸绱爬湟狻?br /> 红月冷冷走出云层,落下的阴影换了方向。
张至深放下手时,只见满地尸骨血肉,那为首的妖魔尚有生气,惊恐地看着他的脸,忽然大叫:“魔!你是魔!你是魔!”
张至深擦干净减肥药包裹上的血迹,解释道:“我是人,不是魔。”
第一百六十七章:醒魔生
那妖魔惊恐地往后爬,张至深温和笑道:“要逃你就快些,否则换老子吃了你。”
妖魔更惶恐地睁大眼,身形慢慢化作影子散在黑夜中。
张至深瞧着满地鲜血尸体,长长松了口气,向着夜空道:“出来吧。”
夜晚的长巷异常安静,明月如勾,疏星如血。
张至深又道:“琅邪,小爷知道是你来了,不用客气,让爷当面跟你道个谢。”
残碎的尸首中,没有一人的回答,黑夜寂寂,隔着长长的围墙依稀飘来魔界街市的繁华声嚣。
琅邪给他的狼牙在手中泛着淡绿的光芒,张至深有些失望,向那夜空道:“既然你不出来,小爷就在此谢过了,改日请你吃肉喝酒。”
长长深巷中无人作答,张至深便抱着那宝贵的减肥药离开血腥现场。
依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
回到魔宫时,远远便闻到南箓的味道,他加快脚步走入寝宫。
“南箓!”
南箓直直坐在椅子上,狭长双目一抬,吸了吸鼻子:“去哪儿了?这么浓的血腥味。”
张至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我找昭楠下棋去,回来迟了遇上一群魔物。”
“你杀了它们?”南箓的话有些急,握在袖中的手不由紧了紧。
“这……”张至深犹疑着,若说琅邪帮了他,不知这狐狸精要吃多大的醋,他便道,“我也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冒出一股奇怪力量,然后他们都死了,唯有一个活着的大叫我是魔,被吓得没了影……南箓,你怎么了?”他扶住猛然往后退的南箓。
南箓闭上眼静了静,沉声问:“你可有其它地方不适?”
张至深高兴地抱着他:“看见你回来,老子甚么不适都没了。”
“真的?”
“千真万确!”
“你手里拿的包裹是甚么?”
“哦,这个啊,自从你走后我突然食量剧增,身体都胖了一圈,都没以前俊了,所以找昭楠要了几副去脂减肥的药,据说特别有效!”
南箓轻轻推开他:“先去沐浴,一身血腥味,臭死了。”
张至深邪邪笑道:“可是想爷了?”朝身后大声道,“月姬,快给爷备水沐浴。”
月姬无声息地出去,张至深开始脱衣服:“这一身味道确实不好,弄得老子又不俊了。”
“哐当”一声从袖子里掉出一个东西,他疑惑地捡起:“我身上何时有个……”
“深儿!”
南箓挥手将镜子打落在地。
张至深僵硬地维持那动作,慢慢转过头看他,一张脸已变得苍白,目光很平静。
“再让我看一眼那镜子。”他慢慢道。
南箓看向屋中新换的镜子:“大镜子看得清晰些。”
张至深转向那面泛着淡淡红光的镜子,镜中的人也同时转身看他,呆滞的面容,目光平和,脸还是一样的脸,同他每日清晨看见的一模一样,凤眼漆黑有神,波光流动间略带风流桃花色。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他挥手将那镜子打翻,看向南箓:“我要那镜子!”
南箓直直看着他的眼,并不动作。
一切都无需求证,从那面红色镜子出现时起,他看见的都是假的,而魔界上下都在一起面不改色地骗他。
张至深瘫坐在凳子上,许久才问:“已经很久了,是不是?”
他缓缓抬眸,无助地看着南箓,白衣墨发,那装束再干净不过,面容依旧俊俏,却是生了一双赤红的眼,红光明灭,似乎含了水,仿佛下一刻就能淌下血。
南箓将他揽在怀里,一言不发。
张至深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南箓,我成了魔,为何我也成了魔?”
“没有,你没有成魔。”
“你还骗我。”
南箓不语。
张至深又道:“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明明是个人啊。”
屋中寂静一片,久久的沉默后,南箓开口:“只是暂时的假象,我不会让你成魔的,相信我,深儿。”
“你有办法?”张至深抬头望他。
“只要一些时日,你会变回原来模样。”
“我不相信!”张至深忽然推开他,有些癫狂道,“南箓,我不信了!你总是骗我!你有那么多的秘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你是如何当上魔王的我也不知,如今我成了魔,你还千方百计瞒着我,这样的你,我如何相信!若成了魔还能变回人,为何不让珞儿回去?为何你不回去?你在骗我!”
他激动说着,血红眼中晶亮的光芒显出绝望的凄凉。
“深儿……”
张至深继续道:“南箓,我不想做妖,也不想成魔!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南箓静静看他,深红眸子微阖,烛火下的神情有丝冷意:“我知你不想成魔,妖有寿尽,魔可永生,即便这样,你依然只想做人。”
“是!老子是人,不想成魔!”手边的桌椅被一掌击碎,依然无法发泄心中的怒意和绝望,张至深又举起身后的珐琅彩长颈花瓶狠狠一砸,“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魔族以甚么为生!老子不想成为像你们这样的怪物,老子是人!南箓你懂不懂!懂不懂!”
南箓道:“我懂,你不想成魔。”
然而他如此平静悲伤的表情让张至深仅余的理智化为灰烬,紧逼着他问:“为何你能还能如此平静?是不是你?是你将我变成了魔!”
南箓微微一怔,深红眸中一点光芒逐渐黯淡,连悲伤也不再表露。
子夜已过,今宵月圆,那一轮挂在天际的红月从未有过的滚圆明亮,红光熠熠,如同魔界每个妖魔的眼,冷冷看着足下的生死幻灭,悲欢离合都是奢侈的,对于嗜血的魔族而言。
漫地的耶梦伽罗溢出的红光格外妖娆,随着夜风欢快摇摆,庆贺新魔的诞生,是否要解开尘封已久的故事,一个被忘却的诅咒?
绝望的悲伤让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莫名力量,不知如何掌握,不知如何发泄,恐惧、悲伤、愤怒、无措,种种情绪汹涌地压在躯壳内,让张至深几近疯狂。
那股巨大力量的喷发让他几乎毁了大半个宫殿,他语无伦次地大叫为甚么,为何这条魔界的路途会走得如此残忍,他明明只想做一个人的,想好好爱一个魔,只要一生一世。
南箓站在一旁静静看他,暗红眸子隐去最后一点情绪,无喜无悲。
月姬远远隔着残破的窗墙看来,月光撒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双眸如血,红光流溢。
声嘶力竭后,茫然的内心只剩无边无际的恐慌,他忽然失了力般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捂住面容,大颗水珠湿了手指,呜呜地哭着。
从未如此绝望过,仿佛要失去,即将失去他苦苦抓住的爱。长长久久的生命里,他不信会有永不消退的情感,总有一天,他会失去,一无所有。
终有一日,他也会成为残忍嗜血的魔,向每个猎物张开无情的獠牙。
他被揽入一个熟悉的胸膛,沉默地将他紧紧抱住,于是那压抑的悲伤彻底爆发,抱着南箓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我不要成为魔,我是人,我是人啊!”
“为何会这样?”
“南箓,南箓南箓……”
他喃喃地哭着叫着,直到声嘶力竭,再没了力气哭喊,身体依然止不住地颤抖。
南箓道:“你是人,不是魔。”
张至深抽噎一下,含糊道:“你还骗我。”
“没有骗你。”
他伸手一挥,残碎的瓷器,倒地的桌椅片刻化为齑粉洒落于地:“都这样了,我还不是魔?”
南箓微微一怔,又温柔地掩过惊讶:“还不是完全的魔,你放心,我会让你变回人类。”
张至深摇头:“我不信,若有法子,为何要等到现在。”
“空桑山的雪,泰戏山的栋栋兽角,童戎山的溇液水,高是山的棕条,都不是容易得到的东西。”
“你这几日就是去寻这些东西?”
“是,但栋栋兽太狡猾,我没有抓到。”
张至深的眸子动了动,身体依然在颤抖:“有了这些就……我真的不会成……成魔?”
“你是人,我不会让你成魔。”南箓将他抱起,“现在去沐浴,安心睡一觉,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张至深抓住他手臂:“南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去泰戏山,很快会回来,等我。”
月姬掀开帘子为他们引路,残破的宫殿逐渐远去在身后,红月灼灼,漫天星辰如血般闪耀,引燃一地的耶梦伽罗,暗夜沉睡的美人终于苏醒,光华如梦,流年已逝。
第一百六十八章:赤云宫
赤云宫的幽深连月光都不曾透漏一丝,白色帷幔绣着大朵红云,远远看着,像是盛开的花。
一支烛火静静燃烧,安静的宫女剪了灯花,屋内稍稍明亮了,寝殿深处依然昏暗一片。
云锦殿被张至深毁了大半,只能暂时安歇在赤云宫——昔日魔王炎弈的寝宫。
自从炎弈一走,无人知他与青莲去了何处,却是余威犹在,昔日的寝殿除了月姬打理外,无人敢进。
南箓坐在床边,厚重深沉的衣料将他隐在浓黑的昏暗里,偶有烛光微微一亮,映出一双赤红的眼,沉沉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即便在睡梦中,张至深依然很不安稳,那张容颜失去了平日的随性快意,竟有些冷硬,神情不断变化,不知做着怎样的梦。
重重帷幔被风拂起,微微摇曳,浓厚的阴影中渐渐聚成一个人影,黑衣黑发,面无表情,却是一双深黑的眼溢满了悲伤。
南箓微微一侧眸:“事情办好了?”
黑箬道:“天界大兵压境,魔兵纵有万万千,依然难阻,已经失了度山,守倪,泗河,魔族士气下降,你必须亲自前往压阵。”
南箓站起来,转向他:“本座让你做的事情办好无?”
黑箬低头:“办好了,但……你真要如此?”
“就如此罢,这世间千般万般事,若要求得,总会失去另外的。”那语气淡淡的,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化在黑暗中,便连那话也听着越发薄冷些。
他看了张至深一会,将莫名升起的不安压下。
“出去再说。”
“是。”
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出了寝殿,南箓踱着步子,忽然道:“深儿开始魔化了。”
黑箬淡淡开口:“这是早晚的事。”
“可我明明给他施了印,在他有生之年不会魔化!”
黑箬道:“他的心是你的,如今你成了魔王,那在他体内的半颗心早就成了魔。”
“不。”南箓神色凝重,“若无人破坏封印,他不会这么快魔化,而且……他的魔力很强大,就算他拥有我的半颗心,也不可能有如此强的魔力。”
黑箬静静听着,那表情不曾变动,好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漆黑双目直直看向前方,亮如星辰,盈满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