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够了!!”浮生红着双目咆哮,“你这是在折磨我!你还要折磨我!告诉你南箓,你就是立马死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停下你愚蠢的苦肉计!”
南箓淡淡笑着:“既是如此,那让我一次还清罢。”
抬手,刹那间手中却落了空,浮生已夺过冰鸾剑站在他面前:“我不会让你死,你要活着,日夜被悔恨折磨,爱不得,求不能,死无路,这煎心之苦你生生受着,才对得起你曾做过的种种!”
失去支撑的身体缓缓跪在地上,腹上的伤口染红了他夺目的白衣,与那耶梦伽罗融为一体,南箓低着头,墨发遮住他双目,只见一片苍白的脸。
浮生挽了个剑花,那剑便被他收入手中,转身而去。
“第四剑,还我骗你种种,皆为私欲。”
南箓的声音再起,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还能听见鲜血汩汩流淌的啜泣声。
浮生猛然回头,南箓单膝跪在那里,一手握着带血的匕首,双目死死盯着他,浮生不知那是怎样的眼神,犹如绝望中的困兽,又像疯狂的赌徒,看得他心里一窒,好似那刀捅在他心窝上。
但他怎能屈服,一而再再而三地屈服于那个梦幻又蚀骨的网?
再也不会了,彻底醒来了。
浮生怒气冲冲地走回去,抢过他手里匕首:“老子说了要你活着就得活着!你他娘的刺再多下老子也不会留下来,只会让老子更恨你!黑箬,快带这个疯子回去!”
黑箬好似没听见般,同那冻僵的南华一同动也不动,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易真看得津津有味,眼角微眯,即便披着张至深的皮囊,也是一副狐狸的模样。
浮生怒目扫了一圈,转身便跑。
“第五剑,还你……”
“还你大爷的!”浮生一个回旋踢将南箓手里东西踢飞出去,他到底带了多少刀啊剑啊!
浮生怒不可遏:“你不就是以死威胁老子!有种往心窝里捅!往死里捅,尝尝亲手挖心的滋味!”
南箓抬起苍白的脸,苦涩笑道:“我就是以死威胁,你可愿留下?我们重新开始,我再也不伤害你,我们寻一个好去处,生死相依,永不分离,过我许你的一世长安?”
浮生一怔,怒意从脸上消退,逐渐变得死灰,过往种种,不提还好,一提都是谎言织就的伤。
他退了一步,手中刀剑纷纷落地,缓缓转身,一步步离去。
“深儿?”
“不愿。”他答道,“张至深早死了,我是罗浮生。”
南箓拾起匕首,眼中一切皆化?0 “第五剑,我还你剜心解恨。”
手起,刀落,花开又一朵,可那人再不愿回头,连脚步都不曾顿一下。
剜心之痛,不就如此,竟没有那人的离去来得更痛,这一切,是谁种下的果,这偌大的魔宫里,要他独自品尝这噬心苦果。
他看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身体倒下,那人依然绝情的不曾回头,鲜血染红了眼,世界一片血色,他看见漫天的花不停飘落,像是梦里的蔷薇宫。
黑箬目睹一场诀别,深黑如渊的双目盛满悲伤,如同哭泣,可那面目依然如前,木然而无情,红尘种种,他身在其中,却从不曾懂。
他走至南华面前,抹去她面上泪珠,宽厚大手覆上凝固血珠的伤口,那伤口便同活了似的,活过来的血珠滴答落下。
“啪!”毫不留情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为何不留住他?”南华冷冷看他,带泪痕的面容依然出尘美艳,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
“我若留他,只会更遭,南华,你虽强势,却不聪明,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地方发展,莫要再插手,这是他们的事。”
“你……”南华气结,却不知如何反驳。
黑箬俯身抱起血泊中的南箓,踩着花海离去。
那桥上看戏的易真不知从何处弄出一把扇子,扇面开了几团菊花,如他面容般妖娆的三个大字“后庭花”随着扇子摇摆,这出戏,他似乎看得很是满足。
南华走上桥面,出手便是杀招,却被那扇子轻轻一档化了开去,自己反被制住,不由骂道:“狐族败类!我早不该相信你!”
易真悠悠然道:“我并未骗你,他们早晚会有这场诀别,我只不过安排他们提前一些罢了,我们时间不多,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才不会打乱计划。”
“呸!老娘再不会信你,若是南箓再疯魔,南华梦已经无法压制他,到时还谈什么狗屁计划!”
“啧啧,”易真拍了拍她的脸,“作为一个女王,怎能如此语调粗俗,崇恩帝君没教过你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么?”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南华撇开脸,那眼中沧桑忽然一黯,不愿看他。
易真放开她,正色道:“南箓不会疯,张至深也会回来,魔界还是魔界,天界依然是天界,今日一场诀别,只会对我们的形式更加有利。”
“当真?”
“当真。”
“若让我发现你在骗我,我觉不会让你好过!”
“我怎会骗你?你我同是狐族,应当互帮互助不是?”
“臭狐狸!”
“别这么叫我,唤声舅舅来听。”
南华白了他一眼:“下一步该如何走?”
“没有下一步。”
“说清楚。”
“我们只需等待时机,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言罢,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空中。
南箓身中五刀,那最后一刀直插在心上,好在之前失血过多,那一刀力道已失,并未危及生命,否则黑箬不会不出手。
一个月后他醒来,南华的面容似乎消瘦了些,他宽慰笑着:“我怎还没死?”
南华心里一堵,不知说什么。
他们活了几千年,也曾相依为命,即便后来各自漂泊,她恨他情长难断,可那血浓于水的情义依旧不减,他还是她要守护的至亲,懂得他心中所苦。
如此,言语竟显得如此单薄。
“也是,我该活着。”他一手抚上包扎好的心口,面色平静,眼中无波无澜,赤红双眸微微垂着,依然美丽惊艳。
南华更是替他难受,那混蛋张至深说的话是让南箓记下了,以后的日子,便是活着受罪,也不知易真那臭狐狸说的话准不准,如此煎心折磨该到何时结束。
她见南箓垂头不语,眼中的平静还不如伤痛来得好,她静静坐在他窗前,将那颗低垂的头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们被其它妖怪欺负了,她总是这样安慰他,他们会变得强大,强大到所有妖怪都不敢欺负他们。
而如今,她成了魔界的王,再无妖怪欺负他们了,却是为情所欺,为命运所弄。
漫漫生命长路,在这红尘中滚上一滚,无论多么强大,总会身不由己。
然而活着,就得继续这身不由己。
狄旭不小心从窗外窥见这一幕,容貌绝丽的姐弟相依而抱,白衣墨发不染尘,真是绝美的画面,若是被她抱入怀中的是自己……禁不住粗厚面皮上一红,心如鹿跳,赶紧悄悄离去。
南箓一直安静养伤,搬出了赤云宫,那里也同白麟宫一同封入尘埃,魔宫的耶梦伽罗不如往常一般妖娆火烈,甚至还有枯死的现象,听宫女们说,这是魔界又有大事要发生的征兆,就如五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
只要与那件事有关,南箓总会忆起那剜心之痛,心口那个地方疼着,又觉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拥有半颗心的时候,总觉得那个地方是满的,可不知是谁把那半颗心拼回来时,他只觉得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却依然痛得难受。
他明明步步小心,事事谨慎,可依然将那人逼上了绝路,将自己也逼上绝路,如何小心谨慎,依然躲不过那所谓的命数已定。
冥界的重华,早就看出他的命数,所以许他相助破天。
南华与易真在谋划什么,他也知道,更知道自己在其中所发挥的效应,魔界又该变天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是一颗棋子,按着指定的路走下去就好,管他心痛不心痛,生死不生死。
于是,有一天易真对他说:“南箓,你该发挥你的效应了。”
他也只是淡淡地点着头,并未睁眼看这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狐狸,他有点恨他,从小便是如此,若不是他,或许他早已羽化登仙,不会堕入这尘世滚滚红尘煎熬。
可是,也许该感谢他,让他堕入这尘世滚滚红尘煎熬七情六欲,爱恨离伤。
那只狐狸一来魔宫便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对他们指手画脚,南华虽是冷着一张女王脸,偶尔骂他臭狐狸不要脸,却还是对他言听计从。终究是活了上万年的老狐狸,在他面前,南华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聪明,但他却一直披着张至深的那张脸,真是不要脸,难怪南箓正眼都不瞧他。
如他所料,事情在往他们计划的方向发展,于是某天,他指使起了黑箬。
“你去冥界中曲之山走一趟。”
“所为何事?”
“还东西。”他若无其事答道。
黑箬与南华惧是一怔,互看一眼。
易真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捧着茶碗,身旁的紫淮香烟丝缕缕,声音把握十足:“把南箓的过去还给他,而且,我还有一份礼物让你一起带去——给我的外甥媳妇。”
那只狐狸弯起眼睛笑着,不怀好意。
第二百零八章:浮世梦
中曲之山,处于冥界之西,东靠英鞮之山,西近邽山,山中多金玉,出门散个步还能捡几块金子美玉回来,只是这东西在冥界不怎么用得开,游魂鬼魅来来往往,钱财已是身外物。
离开魔宫,浮生在不归桥旁徘徊几个日夜,看那流水潺潺,日升月落,终归不得过桥,那整日徘徊在桥对面的女鬼飘了过来,着一身红裙,墨发垂肩,身段妖娆,若不是那张完整的脸,还以为是故人,不,故鬼。
“你还要在此犹豫多久?”
浮生抬头,看见那张漂亮脸蛋也不惊讶,只问:“你在此等了多久?”
徐昭佩道:“等了许久,已经不想等了。”
“那就过桥罢。”
过了桥,就会到冥界,罗明在中曲之山等他,实现他说的诺言。
其实许多事,浮生稍微一想便会明白,他在重生时意娘封住了他的记忆,罗明在魔宫的最后一别里,送他的礼物便是将那记忆封印解开,南箓在察觉后又封印了他尚未苏醒的记忆,直到易真的出现,唤回他所有的记忆,便是注定离别。
真如罗明所言,他会去中曲山找他,再也不会踏足魔界。
可是为何是冥界?浮生看着徐昭佩那完好的脸,心中已无疑问。
感受他的目光,徐昭佩主动道:“生前我只匀半面妆侍奉夫君,他因此恨我入骨,而我也不得好死,化作厉鬼也是半面倾城半面脓溃,只有罗明不弃我,他并非特别,只是我愿意示他姣好容颜。”
浮生静静听着,并未言语,浮世太多造化,无人能料,即便他曾是个算命先生,如今才知,这命数,是怎样算也算不透的。
他们走过黄泉路,一路的彼岸花通往看不见的远方,与魔界的耶梦伽罗如此相似。
入了冥界,竟然经过了弱水之畔,奈何桥头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各色各样的鬼魂等着喝那碗忘却一切的汤,再轮回生的彼岸。
那桥头的红衣女子双手捧着汤碗,低声吟唱:“生之时,千般蹉跎,离于世。死之时,万般嗟叹,留于世。轮回之时,万千荏苒,化于世。”
那鬼魂抬头饮尽,再不回头。
一女鬼走至她面前,孟姑娘道:“你又来了。”
女鬼道:“是,我又来了。”
“我已无药方可换,只在其中加了一味彼岸花调调味,想来是对你无效的,你若图个痛快,可当水喝上几碗。”
“那便喝上几碗解解渴。”
孟姑娘为她盛了几碗汤,看着前面道:“下一个轮到你了。”
浮生远远看着,徐昭佩道:“冥界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鬼魂轮回投胎,奈何桥只有一座,孟婆也只有一个,那女鬼名唤桃姬,暗中恋慕孟婆,偷偷服下了结岁草,因此孟婆汤忘不了她的记忆,她便可时常借此与孟婆相见说话。”
原来竟是如此,浮生在脑中慢慢描摹她的容颜轮廓。
“那孟婆可知此事?”
“谁知道呢,或许知,或许不知,那又有何关系,她们只能这样说几句话喝几碗汤,知与不知都是一样。对于每日只能远远看着她的桃姬来说,或许那样的亲近已经很满足了,舍弃轮回,只为这样看着她,那份心意岂是红尘中凡人所能比的,爱得再深,也不过一碗孟婆汤,下一世便已意属他人。”
“你又是如何得知她服了结岁草?”
“是我给她的,那种草,生在中曲之山。”
“你吃过么?”
“没有,我将来也要过那座桥的,待我轮回为人,长发及腰之时,我会匀着艳丽红妆,等罗明娶我为妻。”
她语调一如平常,可那眼中绽放的光彩莹亮美丽,盛满了希望。
“就算轮回,他是妖,你是人,不可长久。”
徐昭佩道:“我只要他许我一世姻缘便可,无论他爱不爱,那一世他都是我的!”
这浮世的缘由啊,便是如此,无论生死,皆有变数,岂是月术能算的。
浮生从外面捡了两块玉石回来,他那刚刚驯服的坐骑便欢乐地蹭了过来,这是中曲山特有的异兽,形状像一匹白马,却拖了一条黑色的尾巴,头顶长了一角,爪子跟老虎牙似的,平时不叫,一叫起来跟打鼓一样,罗明道,此兽名曰駮。
浮生初见此兽,足足嘲笑了这野兽一个时辰,可人家虽是野兽却也是有灵性有尊严的异兽,浮生的嘲笑大大伤了其作为异兽的自尊,因此被其追跑了半座山才逃掉,不料这异兽还记仇,以后他每当出门都会遇上这冤家埋伏,一魔一兽斗智斗勇,弄得大半座中曲山不得安宁,最终,浮生靠一只烤羊腿将其征服,骑着出去散步可拉风了。
罗明哀叹,再凶猛的异兽,终归有其弱点,駮就不该是个馋兽,活该为浮生做牛做马。
浮生扔了一只烤羊腿给駮,它便立刻丢下主人欢乐地吃了起来,浮生骂了一声“笨马”,駮抬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吃。
浮生盘腿坐在一旁案几前,拿着刻刀雕琢尚未完成的美玉,他手法并不精炼,雕得极是缓慢,以他之前的性子,万万是做不来如此细活,如今,却是要用它来静心。
心一静,便不知时间长短,可渡漫漫长夜,可忘踽踽白昼。
忽而响起咚咚鼓声,是駮在叫,这异兽极少发出声音,大概它自己也知自己叫声有多难听,一旦出声便是有异动。
浮生放下刻刀,但见罗明进得屋来,神色有些奇怪:“有人自称是故友,坚持要见上你一面。”
浮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只觉那地方又郁郁地痛了起来,刻刀有些拿不稳了,却道:“不见。”
“问都不问是谁,怎就知不见?”那声音从门外传来,有几分耳熟。
浮生冷静下来,心道若是魔宫的妖魔鬼怪来此,料是罗明也不会带路。
只是这声音……
离别太久,闻声已不识。
直到那人露出庐山真面目,浮生从案上惊起:“赵毅!”
那人站在门内微微笑着,一如往昔:“是我。”
浮生走至他面前,上下看了看:“你是人是鬼?”
赵毅欢喜的神色有些寥落:“是人。”
“可你明明已经死去……很久了。”他的语调顿了顿,看向随后进门的欧阳复,“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欧阳复一如从前模样,冷硬的面容,薄薄的嘴唇抿成寡情的模样,那双眼深邃又尖锐如刀,浑身戾气倒是淡了一些,下巴左侧的伤疤让他看上去又是沧桑的。
他淡淡瞥了浮生一眼:“让他复活。”
“这就是你当初投靠南箓的原因?”
“是,谁能让他复活,我就投靠谁,只要能让阿毅复活。”
“你真是……”浮生咬牙切此,他瞧着赵毅三魂七魄俱在,可却毫无生人气息,也无鬼气环身,非人非鬼,非妖非魔,已是流于六道之外,脱离生命之数。
“你复活多久了?”
“已有三十年,至深,我本命数已尽,想不到我们竟还能在冥界重逢。”
浮生道:“我也已死过一次,你叫我浮生罢,张至深早死了,倒是你,你可知你这复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