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进了冥府,所有鬼差都客客气气待他,说是冥主有过吩咐,他问冥主是谁,判官道:“你会见到他,每次轮回,他都会亲自送你到奈何桥。”
后来,他真的见到了那冥主,却是惊讶问道:“你不就是我在山中遇到的神仙么?是你叫我挖南箓的心,你为何骗我?”
冥主道:“我没有骗你,是他骗了你。”
他疑惑着那话中意思,冥主却道:“生死劫数,不可说也,你下一世想做什么人?”
他想了想:“做什么人都无所谓,只是,我还想再遇见他。”
“你会再见到他的。”
他莫名其妙地被冥主盛情款待了一段时日,等投胎的名目轮到了他,冥主亲自送他去奈何桥。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异常美丽的人,白衣墨发,容貌绝世,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容颜,却依稀觉得熟悉。
那人不言不语,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问:“你是谁?我们可认识?”
那人不答,美丽的眼渐渐盛满了悲伤,身后的重华道:“快走吧,下一世做个风流人如何?”
他并未仔细听,胡乱应着,走了几步后住了脚,猛地回头望向那白衣美人:“你是南箓!我虽不记得你的容貌,可我记得你的味道,你是南箓!对不对?对不对!”
那人依旧不答,漆黑的眼看着他,他不走,可重华却推着他:“若误了时辰可就错过你的胎了。”
他怒目反向重华:“他是南箓对不对?你为何骗我挖他的心?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有何目的?他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死了?被我害死的?可我为何连他的容貌都记不住,这里真是冥界吗?还是我又做梦了?”
他一连串问题问着,咄咄逼向重华,最后竟不知是质问还是自语,灰败的眸子盛满悲痛。
重华深深看着他,那空华气质萦满周身,竟似冷了几分,银发玄袍,容颜出世,他沉沉的声音穿过冥界的阴风伴着弱水潺潺流入耳中:“你该上路了。”
他定定看着重华,又看向不发一语的南箓,心中空无,不知何去何往,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慌。
“不,我不去投胎!”
重华道:“生死轮回早有定数,你这一去,还会再见到他,若是不去,孤魂野鬼,如何能与他再遇。”
“你说的可当真?”
“我是冥界之主,怎会骗你。”
“那么来世,愿我以万千荣宠来偿还这一世对你的亏欠。”他望向南箓,语意坚定,只是这样的坚定来得太过虚幻了,此刻的他,就站在奈何桥头啊,走过桥的那一头,万事皆空。
那桥头边的白衣美人始终不语。
“南箓,你应我一句?”
“下一世让我偿还你可好?可好?”
无人回答他,重华推了推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桥头上,简单亭子中的红衣女子素手盛汤,这便是传说中的孟婆汤了。
“一碗孟婆汤,多放辣椒,再放点蒜,不要香菜。”
他前面的鬼魂如此说着,那女子便按着说法添了调料进去,将汤递给那鬼魂,那胖胖的鬼捧起碗闻了闻,道:“再放些香油更好。”
红衣女子又往他碗里添了几滴香油,胖鬼再闻了闻,满意地喝了一口,却又抬头:“味儿不够,还需放些孜然粉才行。”
红衣女子再往里面撒了些孜然,胖鬼再喝了两口,抬头:“有没有醋?”
孟姑娘笑道:“醋却是没有,你若觉得味儿不够,倒可以给你添点弱水河中的水,保准够味儿。”
她这话却没起到威吓作用,面前的胖鬼傻愣愣看着她:“姑娘你是谁?我为何会在这里?”
孟姑娘向身后的鬼差招了招手:“可以送去转生了,下一个。”
她才一转头,却像见着熟人般看着孙千祈:“你又来了,听说下一世你可是个风流人呢,不知能风流多久,这是你的汤,喝了后便是又一场尘缘。”
孙千祈对她的话似懂非懂,他端着那碗汤,汤汁荡漾,映出自己的倒影,恍惚中竟觉得无比陌生,他何时生的是这般模样了?剑眉入鬓,面如刀削。
这不是他的模样!
他猛地转头,重华就在不远处看着他,银发如流水,玄衣似黑夜,那空华气质中,已看不清他容颜。而南箓依然站在他来时的地方,阴风拂起雪白衣袖,墨发飞扬,那么远的距离,可他能清楚地看见那绝世容颜,美如画卷,却是无法靠近。
相顾无言,竟看了不知多久,重华道:“你的时辰到了,走罢。”
孟姑娘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鬼不同,别看啦,来世相遇再看个够。”
“来世我真能再与他相遇?”他依然不确定。
“会的。”
孙千祈喝了那碗汤,清清凉凉的液体进入身体,流过的地方都被抚得平平整整,似乎生前的伤痛不甘都被抹平,渐渐变得心满意足。
孟姑娘挥挥手,有鬼差带着他过桥,他走了一步,最后一眼回眸看那桥下,灰旧的冥界光线中,南箓远远站在那个地方,衣摆被风扬起,如画的美貌静如沉水,眼中满是悲伤。
“三生石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传来。
孙千祈收回目光,不知何时竟已走过了奈何桥,他的面前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好好看看你的三生前世。”
他疑惑地看向那块黑魆魆的石头,渐渐地,看见许多画面,往事如烟,前生似水,竟然这般浮现在一块奈何桥尾的石头上,奈何啊,真真是无可奈何!
重华看着孙千祈过了奈何桥,那空华深邃一双眼才转向身后南箓,一袭银发在这灰蒙蒙的冥界中像是一把月光,空灵而虚幻,如同他本人。
重华道:“你可恨我?”
南箓收回那奈何桥上的目光,带着森森寒意:“为何要如此做?”
他语调淡淡:“世间伦常,有得必有失,这是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南箓冷笑:“明明是你欠我的,如今却向我要代价!”
重华摇头:“你只看见事情的表面,却不知它真实的内在,所以总是在红尘中如同蜉蝣度日,轮回并不能改变你的命运,只有苦……呃,我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
南箓头也不回:“从今后起,我不会再踏入你的冥府半步。”
重华却笑,胸有成竹:“待你堕入魔道,你会再次踏入我的冥府,我说过,到那时,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他的话被风吹散,不知是否到了南箓耳中,那白色的身影不曾停顿一下,可从更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令他回了头。
“重华!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篡改生死簿,你明明可以……”
奈何桥尾的声音饱含怨怒,他看见孙千祈暴怒地要冲上桥却被鬼差拖了回去,往轮回台上一推,那声音便渐渐散在了风中,连最后的愤怒都无法说完。
南箓看向那言而无信的冥主,可那冥主厚颜,毫无愧疚之色:“他每次看了三生石后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无耻。”
厚颜无耻的冥主却道:“那罪大恶极的太子瑛还在十八层地狱受苦,你可要去看看他?”
第二百五十一章:桃花意
下一世,那人真真成了风流至极的人物,挥霍着万贯家财,拥抱着千娇百媚,一个微笑一个挑眉便可搅乱一池春水,芳心碎了一地,他却不屑一看,这令世间女子既爱又恨的人哪,他说他在寻找世间的绝色,可这世间众多的美貌女子中,他竟说没有绝色。
孟姑娘曾说过,执念太重,就算喝下了孟婆汤,那执念依然会带到来世去,继续做那在红尘中苦苦飘零的蜉蝣。
于是那个时机来了,从他见到南箓的第一眼起,他说,你便是我要寻找的人,这世间再没有比你更美的容貌了。
是啊,那样的容貌,怎会是凡人所能拥有的美貌,只能是那山中精灵鬼怪所幻化,何况是一个狐妖。
那个男人,应他在奈何桥头的承诺,用万千的宠爱来弥补前世的愧疚,他所不知的是,那能淹没红尘的美貌,只为他一人展露。
可在那所有人艳慕的万千荣宠中,他却从未见过南箓展颜,他道:“你为何不高兴?我是如此爱你。”
南箓道:“我现在不高兴,是因为我知道所拥有的一切终将化为虚无,既为虚无,那我为何要为它高兴。”
“可你现在拥有别人不曾拥有的,不该为现在高兴?”
“我也会失去别人不曾失去的,拥有时有多快乐,失去时就会有多悲伤,所以我不悲也不喜。”
那人皱眉,又问他:“你可爱我?”
“爱。”
“那便可为我展颜一笑。”
于是南箓展颜,微微一笑,此时光华万丈,繁华失色,不知倾了多少红尘,一双眼却是深邃悲伤的,不知藏了何样心事。
一笑倾城,他笑得太早了,故失去的也早。
纵使万般荣宠,依然敌不过凡尘俗世,人心险恶。
纵使万般荣宠,在凡人心中,南箓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妻妾成群,上有高堂健在,下有儿女承膝,纵使荣宠万般,南箓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他与女子争风吃醋,玩弄阴谋,摆弄诡计,做他最是厌恶的愚蠢凡人,为了那卑微的万千荣宠。
当所有人都韶华不再,美人迟暮,只有他容貌依旧,他以为可以得那人承诺的一世荣宠,可那人却渐渐疏远他,那人道:“南箓啊南箓,你是如此美丽年轻,岁月不曾在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我却老了,我配不起你,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谪仙人物,我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那时南箓才恍然,竟是自己又错了,凡人善变,他从来就不知人心,总是输在此处。
即便如此,他还是可以留在他身边的,就算没有荣宠。
直到那个疯狂的女子出现,出现在南箓身边,她说她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令他不再伤心不再难过,他这般绝世容貌的男子,值得所有人膜拜在他脚下。
她叫他南箓公子,用疯狂而热烈的眼神望着他,脸颊上暗隐的莲花纹依稀可辨被灼烧的痕迹。
南箓认出了她,这是当年的碧玉。
碧玉的疯狂毁了他的所有,因为她毁了那个男人的所有,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对一个骄傲一世的男人来说这意味着结束。
他对南箓道:“我不恨你,却无法继续爱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就像你说的那般,终将化为虚无,拥有时有多高兴,失去时有多悲伤,可是不悲不喜又有何意义,箓儿,你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深沉的悲伤?”
“如今,我已失去所有,最怀念的却是你那展颜一笑,那笑容真是美丽,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南箓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些话,直到看见他嘴角溢出黑色的鲜血时已经太晚了,他再一次看着所爱之人死在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就算在拥有时不曾展露欢颜,在失去时也会悲痛欲绝。
他恨透了碧玉,那疯狂的女妖还说要献上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他将她杀了,尸骨埋在寒冰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于是他又在人世无尽的轮回中等待,等一个魂魄转生成不同的肉体凡胎,然后与他结一段尘缘,可这样的尘缘竟不得一个好结果,就像被诅咒了一般,他去质问重华,重华厚颜无耻道,这是你们的劫。
他在心中将重华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却不知那样的冥主是否有祖先。
那人轮回为商人时南箓便是他的客人,生意往来,相处融洽,却被人挑拨反目,最终老死不相往来。
那人变作秀才时南箓是他的同窗,相遇相知不可相守,只能看着那人在父母的逼迫下成家立业,郁郁而终。
那人再转世竟成了孤儿,南箓干脆当了他的养父,日夜相伴,再无人将他们分开。可是呀,他这养子长大后却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他说,我们是父子,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藏着怎样龌蹉的念头。是啊,在凡人眼中,那确实是龌蹉的念头。
再后来,那人竟敢转生成名动京城的一代男妓,重华竟敢给他这样的身份!于是南箓便化作那闻风而来的嫖,客,可那人却嫉妒他有一张比自己还美的容貌,最后竟想毁了他的容颜。
世事无常啊,总不由人意,一世又一世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他果真如重华所言,便是那徘徊红尘的蜉蝣,卑微度日,这样的等待,悲伤愈重,绝望越近。
那人曾道:“你若真对我无法割舍,那便寻着我的来世去,直到你绝望为止。”
南箓一旦想起这话便觉恐慌,可心中的绝望愈加浓烈,令他痛苦又不能放手,生生受这轮回在红尘中的煎熬。
他每一次狼狈退场的时候,南华都会出现,默默地看着,有时说上一两句,更多时候不发一语,那双美丽的眼中愈来愈多的是宁静与沧桑。
直到某一次,她来到他身边,带着不可违逆的决绝:“南箓,断了这一切,重新修仙吧。”
他惊讶地望着南华,这个曾为了他的任性愿意独自承担一切的姐姐,她的眼中染上了苍凉,神情不再温柔,而是绝望。
她道:“我这一生,都不可成仙了。”
他跟着南华回到石印山,山中没有了紫淮,她偷入天界被抓了个正着,从此再不能回来,这四季变化的山中,只余他姐弟与黑箬三人。
南箓道:“那就我来修仙罢。”
他没有问在南华身上发生了何事,何事可令他那温柔的姐姐变得冷硬沧桑。那这尘世又是发生了何事,令他们的心都变得百孔千疮?
他盘腿静坐蒲团之上,历过的红尘百种走马灯般浮现眼前,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空,拥有之时不应快乐,失去之时不应悲伤。
于是他将一切抛之而去,闭上眼,开始真正地修仙。
然而,那红尘所经历的一切虚无总是跑进他脑中,那些如梦般的悲喜纷纷乱乱地纠缠他的心,忘不了,逃不掉,于是他入了歧途,走火入魔。
待他再次清醒的时候,看见黑箬一双漆黑如墨的眼,那双魔魅的眼盈着浓浓的悲伤,对视一刻,心如刀绞。
“我将你的悲伤封印在我的眼中,这样你就可静心修炼。”黑箬沙哑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南箓恍然,难怪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抽离了一部分,可那沉痛的心也变得不再沉痛了。
“你可会将悲伤还给我?”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
只是在几千年后,黑箬的话依然令他记忆犹新:“待你需要时,我会将你的悲伤还给你。”
这句话定了他的心,于是坐直了身子,重新闭目,双手结印,继续他的修行。
那一坐,便是两千年,他已历过了四次天劫,待得第五次天劫到来,熬过了,便可飞登仙界,承接这几千年前早已策划好的棋局。
重华说他会成魔,全是屁话!
可是啊,他在某天夜里做了个梦,梦中纷纷扰扰,醒来也记不得经历了什么,只是他对南华道:“我想再见见他,就这一世,最后一世,就算伤痕累累我也认了。”
南华道:“你不能去。”
“若心有执念,怕是成不了仙。”
南华久久不答,最后咬牙道:“我恨他,是他让你变成这样!”
是吗?可是他自己却恨不起那男人来。
于是,在那二月暖风徐徐的十陵镇中,喧嚣的凡尘,吆喝声声,车水马龙,万千人群里,他只一眼便看见了那人,一袭艳红衣裳十分夺目,可那眉眼鲜艳,又胜过了红衣十分,唉声叹气地站在小桌旁,眼角染上了桃花意。
南箓提步,缓缓走了过去,迎面而来的暖风里,是蔷薇花的芳香。
第二百五十二章:天魔战
张至深猛然睁眼,黑箬一双漆黑深瞳里只余了魔魅,再无悲伤。
他一跃而起,冷然问:“他在哪里?”
“昆仑之巅,白夜与紫薇星君逃离天界,魔界与天界早已开战。”黑箬侧开身子让出一个“请”的姿势,“天界全力以赴,这一战凶多吉少。”
张至深大步向外走去,他的宠物駮本跟在身后,却见他右手向虚空中一伸,惊恐地止了那老虎爪子,发出“咚咚”的叫声。
宁静的中曲山中忽然升起一声长鸣,东方天际一团金光急速靠近,那样的光芒万丈生辉,照耀这万年阴沉的幂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这样的光芒中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