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丹出现时,兮月一手捏断了一个天兵的脖子,另一手抽去了两个天兵的魂魄,鲜血恰好溅上那身突然出现的雪白长裳,点点猩红,煞是夺目。
那一瞬,历经沙场生死的魔王愣住了,他转眸望向目瞪口呆的从丹,眼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你……”从丹一步步倒退,被身后死去的天兵绊了一下,再看向兮月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为何要杀他们?”
魔王早已收起了慌乱,无情而优雅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因为他们要带走你。”
一切都已无需隐瞒。
“适才魔王还说不认识从丹,怎的忽然又熟络起来了?”沐青站在一旁冷声说道,若非这是魔界地盘,他定要弄它个鸡飞狗跳,让兮月下不来台!
“三哥!”
从丹这才注意到久违的亲人,急忙唤了一声,却被沐青一个眼刀飞来:“死小七,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从丹便乖乖缩回了头。
“既然从丹找到,那他也该回家了,这些年来多谢魔王照顾。”
兮月不理会他,只将一双眼来直勾勾地看着从丹,那眼中赤红炙热,仿佛能烧出火来般。
“你真要走?”
从丹犹疑着点头:“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对我那般好,但我是天人,必须回去了。”
“你对我……便没有一丝留恋?”
那少年拧凝着眉,似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更不明白那样炙热的眼神里包涵的是什么。他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懂世俗情爱。
“我自是有些不舍的,可你是魔界的王,我是天界的皇子,我不能继续留在你身边,这样……不好。”
魔王不再说话,沉闷的空气一瞬间变得杀机四伏,蓄势待发的天兵,蠢蠢欲动的魔兵,只要一声令下,他们脚下的土地便是战场。
整个空气都似凝结了,在这长久的凝结中,一声低笑打破了沉闷,兮月却是笑了,他对从丹道:“你离不开魔界,必须永远在我身边。”
从丹还在疑惑时,沐青却是脸色一变,推着从丹后退:“快走,离开魔界!”
魔兵们本欲阻止,却被兮月拦下,他嘴角含着优雅的笑意,长生独立在重兵之首,身后是兮云宫狰狞厚重的大门,宫门之后,漫天夕阳烧着了云彩。
兮月一直含着笑,盈盈红眸看他们撤退,仿佛只是送别。
天兵们且退且警惕,他们可不认为魔王会这般容易就让七皇子走,沐青也是疑惑,明明就要退出魔宫的最后一层阵法结界,那时他们便可乘风登天,魔族便再追不上他们。
可他们一退出结界,从丹捂着心口喷了一口鲜血,直喊着疼。
沐青愤愤回头瞪向兮月:“你对他做了什么?”
兮月道:“他只要离开魔宫便会心脏碎裂而死。”
沐青愣了一愣,回头看疼得倒在地上的从丹,再恨恨看向兮月,对身后人道:“把从丹抬回去。”
果然,从丹一回到兮云宫的结界内,心疼之感渐渐淡去,然而脸色苍白如缟素,嘴角一点残余鲜血,双目无神。
适才兮月言语,他全然听见。
他问兮月为何要这般做?
兮月道:“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为……何?”
他不懂,一个魔为何要一个仙永远留在他身边,在他身边有何用?
兮月不答。
他要如何让一个不懂情爱的仙明白一个魔的爱情,让那样干净的心染上尘垢?
他只道:“从丹,留下来吧,我会对你很好。”
“可是我想回家,想见父母和哥哥姐姐,还有很多的朋友。”
“可你回不去了,在魔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我想回家,你让我回家好不好?”
他像以往一样请求他,带着一点撒娇的任性,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兮月的沉默。
他急得都快哭了,可怜地望着沐青:“三哥,我想回家……”
最后几个字渐渐隐没在了风中,因为那宠溺他的兄长换了一副冷漠的面容,退了一步避开他的亲近。
“三哥?”他疑惑地望向他的兄长。
沐青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既然回不去,那就永远留在魔界吧,从丹。”
从丹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澄澈的眼中渐渐露出慌乱,他雪白的衣裳单薄地在风中摇摆,飘出几颗溅落的血花来。
沐青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只有他才能听到:“好好留在这里,牢牢套住兮月的心。”
从丹还是不懂:“为何?”
沐青的目光落在远处魔王身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神情,似笑非笑,似一种嘲讽又似一种厌恶:“他看着你的目光太过露骨,难道你看不出来?”
他这句话说得不小,恰巧那远处的魔王以及身后的魔兵都听了个清楚。
从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与兮月的目光相撞,身子猛地一烫,那目光太过炙热,像要把他烧着般!这个男人一直这样看着他,神情沉静似水,优雅如月,身后庞大的兮云宫和漫天灼烧的云彩厚重又灼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目光太露骨了,太过露骨了!
第八二百六十八章:爱不得
可从丹却不知这样的露骨究竟是什么,只感到那样的露骨后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压出了他的恐慌和惧怕。
“你还不懂吗?”沐青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嘹亮的,厌恶的嘲弄,“兮月——这个魔王竟然爱上了你!”
这声音太过嘹亮了,带着法力传地无限遥远,回荡在浩茫天地间,回声阵阵。
兮月觉得心被那声音猛地一敲,阵阵地酸痛,甚至有些紧张的看向从丹,若他知道了会怎样?那样干净的人会有怎样的回应?
他看见从丹的脸色瞬间苍白,惊愕地望向他,眼中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于是,他那紧张的奢望渐渐冰冻成了失望,那孩子,果然不能接受。
从丹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说了什么,从丹脸色突变,猛然挣脱扶住他的手,大叫道:“太脏了!这些事太脏了!”
沐青冷笑:“你觉得脏?那你就有多干净?二十年来私下魔界,继而干脆留在了这里,与魔王朝夕相处,如今这一身污秽之气的你还有哪一处是干净的,你有什么资格嫌脏?你连能走出魔宫的身子都没了,你还敢说脏,最脏的不正是你自己?”
“我没有!我没有!”从丹慌乱地后退,猛然看见自己袍子上沾的点点血迹,一手抓住,决然将那布料撕下来。
沐青冷眼看着一切,继续道:“既然魔王倾心于你,你留下来不是正好,我看你这七十年来在这里过得比天界快活多了。”
“可我是仙,他是魔,我们都是男子,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只要魔王倾心于你就好,这有什么不可能,不信你可问问他。”
可是,要该如何问呢?
可是,又要该如何回答呢?
兮月看见那背对着他的少年僵了许久,渐渐回了头,苍白的脸上满是破碎的绝望:“兮月,这是不是真的?”
坚稳如山的魔王向前走了一步,赤红双眸灼灼似火,又似悬在眼眶的两滴泪。
“是的。”他说。
“所以,你到我身边来,我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让你受任何委屈,甚至不需要你爱我,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
他交合在身前的双手向他伸展开来:“从丹,到我身边来。”
可他的从丹却没有动,而是用一种恐慌的眼神望着他。
沐青扶着从丹的身子面向夕阳流彩下的魔王,在他耳边轻声道:“为何不去呢,他那么爱你,肯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那么永不进犯天界这样小小的要求肯定不在话下。”
从丹的身子一怔。
远处的兮月道:“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答应可以永不进犯天界。”
从丹的身子没有动。
沐青轻声道:“这是父皇的命令,一个弄脏了自己的天族皇子,怎还有脸回到天界?”
从丹猛地瞪大双眼,清澈的泪水从眼眶溢出。
“你已经回不了天界了,从丹。”
“那你……为何还来找我?”他抖动的喉咙里慢慢吐出沙哑的几个字,那声音破破碎碎,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那是因为,我要拿回本属于天界的东西,你已经不配拥有了。”
“是什么?”
“你的仙骨,既然你堕入魔界,就不配拥有这样高贵的东西。”
他的语气缓缓的,温和如往昔的兄长,右手却已覆上了从丹的脑后,从丹却还未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双目瞪圆,瞳孔收缩。
可就在沐青出手那一瞬,兮月也已出了招,抢过从丹时,这少年还是懵懵被吓坏了的样子,他连忙问道:“有伤到你么?哪里痛了?”
从丹摇头。
这才听见头顶兮月的声音:“我不允你伤他一分一毫。”
沐青道:“鸟儿只有折了翅才不会乱飞,而要留住一个天人的方法,不是偷走他飞天的羽衣,也不是下一个不可离去的咒术,而是抽去他的仙骨,这样才能永远留在你身边,这不正是魔王想要的?”
兮月心道不好,果然他怀里的身子一动,已挣脱开去,愤愤看着他:“是你偷走了我的羽衣?”
“不是。”他脱口而出,心中却是堵着什么,觉得自己如此肮脏,而对面之人又是如此干净。
“可我的羽衣去哪了?你答应帮我找的,一直没找到!”
“我不知道。”
“明明是你恋着从丹,偷偷藏起了他的羽衣才将之拐到魔宫,为何不愿承认呢,魔王?”沐青说的十足把握,眼睛却一直看着从丹,仿佛在说,你看,他早早就爱上了你,你早就脏了!
兮月道:“你胡说。”
沐青提高了声音唤了一声:“从朱,你来说。”
这一声下去,从天兵之中走来一个少年,轻衣缓带,雪白出尘,眉目之间淡淡的仙气,熟悉之极。
兮月微微一愣,他面前的从丹更是一愣。
这从朱竟有一张同从丹一模一样的面容,便连那走路的姿势,周身的气质以及脸上那抹稚气和干净都如此的相似。
从朱在他们面前行了一礼:“当年魔王在魔眼湖底养伤时体内的纯然真气孕育出一株睡莲,偶然被七皇子所见,每逢月圆之夜以仙气养育,如今终可幻化为人形,这一拜,感谢二位抚育之恩。”
兮月默然受这一拜,可从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从朱,现在你可告诉从丹他的羽衣去了哪里。”
那从朱略一迟疑,神情眉目,都与从丹极是相像:“是被魔王大人藏在了湖底。”
从丹慢慢看向兮月,这魔王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双目沉沉望着他。
“他是那朵睡莲。”从丹道。
兮月沉默。
“是你藏起了我的羽衣,我才会跟你到这污秽的魔界,再也回不了家,被夺去仙人的资格,永堕魔界。”
兮月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他。
他道:“兮月,是你毁了我!”
兮月开口:“是我毁了你,可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自己,丹儿,天界已经不要你,你的父母兄弟舍弃你,你现在只有我,到我身边来,我会永远保护你。”
他再次向他伸出手:“到我的怀里来,你就永远不会再伤心。”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从未爱过人,初尝爱情的魔王,以为这就是一个爱人的姿态,只要到他怀里来,给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这是错的,他永远不知错在哪里,如何去捕获那无影无形的爱。
从丹对着他的怀抱倒退,身后是沐青缓缓展露的笑,他的兄长也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如今这手却要取走他的仙骨。
他回头看向沐青,不知何时起,竟已满面泪水,分明就是一个伤心至极的孩子模样。
他道:“我是天界的皇子,若我污秽之身无法回到天界,却也不愿堕入魔界,那便已清净之法还以清净之身。”
沐青神色一变,猛地伸手阻止,可那只手却停在了半路。
兮月不知他为何如此慌乱,直到那背对着他的从丹身上渐渐泛出一团刺眼白光时他才猛然觉悟,身子已瞬间移到他身边,抓着那渐渐消逝的身体:“不可以!快停下来!你不可以这样!”
那身子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却慢慢化作一团白光散去,任凭兮月如何用力,最终握在手中只是一片虚空。
他那王者的优雅瞬间颓然下来,渐渐觉得心在发痛。
当年耶梦伽罗在他面前自毁肉身修为时,他是那样的无动于衷,可从丹的自我灭亡,却像是生生剜走了他的心。
原来,这便是爱而不得的滋味!
从丹已逝,那仙和魔还有什么可争的,只是这瞬间颓败下来的魔王依然久久握着那片虚空。
沐青冷冷看了他许久,最后转身。
“从丹,我们走。”
他的心猛然一颤,狂喜地望向声音的方向,却只看见沐青和天兵们离去的背影,那朵和从丹一模一样的睡莲回头看他,却在又一声催促后也转身走了。
第九二百六十九章:何其幸
兮月记住耶梦伽罗是从她死去的那刻起,那美丽的女子在仙魔两军面前惨然大笑,悲痛之声响彻云霄,忽而她望向他,眼中浓烈的情绪不知是仇恨还是爱意,这般凛冽的眼神,兮月平身首见,于是记住了。
那浓烈的眼神渐渐变成了火,红了她的眼睛,焚烧了她的心。至始至终,她都不曾在兮月的眼中看见一丝丝的温情,于是那火愈发地浓烈,伴随着她凄然的声音:“兮月,我不会死,我将化作整个魔界的影子,让你随处可见到我,我要亲眼看着你饱尝爱而不得的滋味,你往后的一生都要饱受情爱折磨,永不得解脱!”
她话音方落,已一手印在自己天灵,一片红光从她身体内爆发,耀眼夺目,如同一轮毫无声息的太阳,继而那光芒渐渐衰弱,直待一切恢复如初,耶梦伽罗所站的地方只留一件醒目红裙装,孤寂寂地躺在荒凉的地上。
那是仙者的自我毁灭,散去修为,毁掉肉身,从此化为尘埃,与天地同在,混沌一体。
在场的仙佛纷纷摇头,好一朵仙根极高的灵花,只因入得情道,落得这般下场。
来年春日,整个魔界遍地开满了一种红艳艳的花,硕大的花瓣极尽张扬地铺展开来,迎着风摇摆得极尽了风情,香味散了开去,极尽的旖旎,这种花只要吸食了鲜血更是会开得如火妖娆,仿佛用尽一生心力。
它与一百年前献给魔王兮月的那株花一模一样。
魔族之人将它称为耶梦伽罗,一种靠吸食贪婪与邪念而生的花,美得勾人欲醉。
兮月喜欢这种花,就像他喜欢耶梦伽罗死之前的表情一样,他热爱这种新鲜又美丽的东西,使用葬花之术时,那遍地而开的都成了这种邪魅的妖花。
可他却从不曾将这妖花的诅咒放在心上,那样不风雅。
而他是个风雅的魔。
他热爱风雅,是因为骨子里残忍肮脏的血液,杀戮过重所生的戾气。
说来也怪,他这种满手鲜血杀戮的魔竟会觉得自己污秽,于是需要一点风雅的东西来遮盖这样的污秽。
整个魔界都知兮月是个爱好风雅的魔,那样强大不可一世的王,拥有俊美的外表,无人可敌的力量,完美得如同传说,却无人去想这强大的王是否也会觉得孤独。
连兮月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孤独,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孤独,就像这漫长的生命。
这样强大的王坠入爱河会是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失去从丹后是什么模样。
那积累万年的孤独瞬间爆发,茫茫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一个污秽肮脏,充满血腥味的魔。
他在从丹自毁的地方站了五个日夜,半缺的红月慢慢圆润,终于到满月时,他迈开了步子,却是背对着身后庞大巍峨的兮云宫,夜色如血,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自此,魔界政局出现动荡,权势与力量的争夺,暗流汹涌,终于在一百年后彻底崩塌,开始了长达百年之久的“党争王之乱”。
一些对兮月忠心之魔曾用尽千般方法去找他,然而翻遍整个魔界乃至六界,就是不见他踪影,好似那一夜的离去,便是与这世间最后的告别。
有人说他已自毁修为化为混沌与天地一体,有人说他忽而顿悟,被一菩萨所度,一同朝那西方极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