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至深捂着脖子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在他终于放弃挣扎,准备两眼一翻彻底做鬼去时,那脖子上的手倏地一下飞走了,顿时觉得早已干瘪的肺部突然涌入大量空气,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好不容易咳完了,又不停地干呕,等他干呕也呕完了,才一抬头,便看见老道士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灰色长袍上溅了几滴血花印,身上湿淋淋的,一头灰色头发乱得堪比鸡窝,两眼泛着血丝,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张至深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猛一抬头便看见这罗刹一般的造型,着实吓得不轻。
“道……道长,你别过来啊!”
老道长如同没听见般,双目血红地往前走了一步,张至深急忙往后爬了几步,手脚都发软了,好在还不忘向那没良心的东西求救:“箓……箓儿……这里,快点来救老子!”
小道士断了的手一接回去,动作便快了许多,每一剑都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地步,他从半空劈了一剑下来,笑道:“没有机会了。”
南箓果然是没良心的,看都没看一眼张至深,那面容沉寂得比他手中的冰鸾剑还要冰冷,美目深寒,如同暗夜中最刺骨冰绝的水。
对方的剑太过狠绝,他只能应接不暇,哪里还有力气去救被老道士威胁的张至深,他奋力躲过那一剑,不料心背一痛,竟然被那小道士从后面偷袭成功,喉头一阵腥甜,又强行压了下去,回身再迎接更猛烈的攻击。
张至深暗暗叫苦,这几天他都不知从鬼门关前绕了多少圈回来了,这次站他面前的可不是南箓,而是……看上去很厉害又很倒霉的老道长。
那道长阴沉着脸,双目赤红的,看着张至深的眼仿佛看见杀了他全祖宗的仇人似的,那叫一个阴狠可怖,再加那几条粗犷的皱纹,满身煞气地一步一步逼近,他真恨不得自己干脆晕过去得了!
张至深再往后爬时,成功地遇到了一堵荆棘丛,他看着那丛植物上娇艳欲滴饱满硕大的荆棘刺,再看一眼面前魔鬼似的老道长,心中的泪流得汹涌澎湃。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滚到荆棘丛去,说不定还能苟且偷一会生;要么跟这臭道士拼个鱼死网破!而且还是鸡蛋跟石头的实力悬殊……
退无可退,张至深还在做垂死挣扎:“臭……臭道士你别过来啊!我……我……老子我看见你就想吐……你再过来老子就吐……吐你身上了!”
这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勇气他才敢如此气势汹汹地吼出这么一句,按理来说这老东西要么就会有所顾忌,要么就直接上来将他撕成碎片解恨!
一瞬过去了。
两瞬过去了。
老道士没有丝毫反应。
张至深眨眨眼,再眨眨眼,面前这尊双目赤红满身戾气的道长依然没有反应。
张至深小心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老道长没有反应,他再挪了一下,再挪一下,刚刚还吓得他屁滚尿流的老家伙现在跟个木偶似的,于是他连滚带爬地滚起来,撒丫子逃命去!
那边厢南箓还跟那小道士打得难舍难分,但南箓显然不支,被那只高到他肩膀的半大小男孩逼得不断往后退,绝美而出尘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在这细雨纷飞的雨季里,他周围所有的雨都变成了纷飞的雪花,映着那绝美的容颜冰冷而苍白,那双细细长长的美目波澜不惊,掩藏了太多的东西。
张至深撒丫子撒了一半,还是没能铁下心来,撒着撒着,方向一变,一边暗骂自己没用窝囊不争气没出息犯贱,一边毫不犹豫地折了回来,自然,他是不敢卷入那激烈的刀剑相拼的,他只是个骚包的小角色,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本事。
最重要的是,他怕死。
于是他又折回到了老道长身边。
“喂,死了没有?”
雕像一动不动的,张至深捏着的一把小心肝稍稍放松了下来,又叫了一声:“道长,能听到我说话么?
道长依旧岿然不动。
“喂,还活着么?”
“……”没有反应。
“咳咳……”张至深壮着胆子绕到他前面去,很礼貌很真诚的样子,“我说道……”
接下来的话全被他吓到肚子里去了,只见这威武神勇正义凛然的道长此刻正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吐着汹涌的鲜血,衣襟上被染红了一大片,血水顺着雨水哗啦啦地流,张至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有人能这么不要钱又毫不保留地吐血,而且还双目刺红满目狰狞的!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又退到了荆棘丛里,过了一小会,才满怀关心地问道:“喂,你没事吧。”
道长依旧维持那鲜血哗哗下的雕像姿态,张至深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喃喃道:“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走火入魔吧,喂,道长,你练的是哪门子邪功,快些告诉我,我好拯救更多的无知侠士于水火。”
回答他的只是汹涌澎湃的鲜血,当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红血狂飙不要命!
张至深断定这老道士真不行了,最起码对他构不成威胁,这才真正松了小口气,走过去捏捏雕像的胡子:“看看你,啧啧,瞧这血吐得真叫霸气,跟你一比,老子吐出的那点东西算什么,道长果然是法力无边,在下实在佩服,佩服。”
老道长自然不会有反应的,于是张至深更得意,跟刚刚被吓得连滚带爬的怂包简直天壤之别,摇身一变成了蛮横得意的地主恶霸。
“老东西,老子让你嚣张!让你嚣张!吓得小爷我差点没命了!瞧瞧这血,吐得真叫人痛快!”
地主恶霸自然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张至深骂了几声不解气,又拿拳头招呼了几下可怜的老道长,他先前还不敢用力,几拳下来,那真是越打越解气,完全不认为自己欺负一个毫无招架之力的老人家是一件多么招天谴的事情。
他每在老道长身上招呼一拳,道长的血就吐得更加汹涌,终于血流量减小,直到鲜血干涸,张至深最后一个温柔的小拳头落在道长结实的身上,代表了威武和正义的道长终于轰然倒地,溅起地上水花无数。
“喂喂,我都没用力,你怎么就不行了?”
“再起来,看老子不干死你!”
“哼哼,老家伙,被老子疼爱得爽吧,要不要再来一次?”
“啧啧,果然是老了,才这样就不行了,看老子如何料理你!”
张至深怒气出得差不多了,力气也恢复了一些,看着倒地的老道长,气息奄奄,满身鲜血,一副任君蹂躏的模样。于是他毅然而然地跨在道长身上,三下五除二地脱了道长衣服,再动作迅速地解下自己腰带——然后用衣服和腰带将道长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一团大粽子。
“喂喂,你也真倒霉,这样都能被小爷我捡了大便宜,吐这么多血,老子看着都为你觉得肺疼。”
最后一个结打上,张至深还不忘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这老家伙还没有死才放心。
“你可千万别死啊,死了就不值钱了,老子奸尸都要把你奸活过来!……啊呸!谁奸你的尸!总之就是你不能死!”
这缠缠绵绵的雨在此时下得也真令人厌烦,张至深这爱打扮爱漂亮的骚包公子此时已经蓬头垢面,满身泥泞,那些树叶草根鲜血什么的更是将他点缀成不知从哪逃来的难民,此时这难民还无比艰难地拖着一个大粽子,俨然就是不知死活的倒霉老道长,不知情的人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哪个可怜的孩子拖着死去的亲人,即将要到西市街头来一出“卖身葬父”的苦情戏。
怪只怪南箓那妖精跟小道士越打走得越远,他这送礼还得千辛万苦,诚意可贵!
那边厢南箓冷着面容跟小道士你来我往,雨水结成了雪花围着他们纷纷扬扬地飘,那比雪还要白的衣裳在这样的雨天雪花中依然飘然若飞,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离尘世的束缚,羽化而飞天直上。
张至深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身后被包成粽子似的老道士完全滚了一身的泥,就那一张脸上还能隐约露出个鼻子嘴巴,勉强能认出是个人来。
张至深喘了几口气便冲着那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大叫:“小道士,想要你师父的话就赶紧放下手中武器投降,否则老子对他先奸后杀!你师父一死,他全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都压在你身上了!”
第七十六章:夺心道
那一吼当真是豪气冲天,一直处于弱势状态的骚包公子哥儿终于英雄救美了一次。
那小道士手一顿,动作有些犹豫,南箓算是得了口喘息的机会,那冰鸾剑带着雪花如迅龙闪电般飞了过去。
那一剑当真是漂亮,这八月落雨天转瞬成了冰寒腊月白雪翻飞的季节,一把寒剑映着飞雪柔雨悄无声息地划破了空气流光,只是转瞬,如情人的温柔一笑,便直直刺入了小道士的胸膛,冰凝雪落,纷纷而下的细雨都零落成了细白柔亮的雪花,在剑端开出了艳丽璀璨的红梅点点。
“南……南箓……”
张至深站在那里,只觉一阵寒意入了心,竟是莫名的伤痛,小道士战败,他本应该欢呼的,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南箓望了过来,在那雪花混着细雨纷飞的空气里,那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深黑深黑的,映着八月的烟雨迷离,染上了鲜血的艳丽,璀璨生辉,美得天地都要失了颜色。
那样的目光望过来,张至深便如同被雷劈中般,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小道士才十五六岁的模样,连南箓的肩膀都不到的身高,黝黑的皮肤带着健康的色泽,样子憨憨厚厚的,连银子都不知道是什么的?5 倌辏姑缓煤每垂飧鍪澜纾难勰敲次薰迹鹊乜醋糯┕约盒靥诺慕#抛抛欤挡怀鲆桓鲎掷础?br /> 接着那把剑又无情地从他胸膛抽出,溅出的鲜血迅速在空中凝结成漂亮的红色雪花,混着白白飘雪纷纷而下,这八月的雨水抽去了他的灵魂和年轻的生命。
这一幕落在张至深的眼里却让他浑身血液都跟着凝结了,那双漂亮的凤眼瞪出了红红的血丝,他怔怔地看着南箓,似乎想寻求一个解释。
那把晶莹剔透的剑上没有沾染上任何鲜血,依然剔透干净得仿佛刚从冰山雪池中出来,美人修长洁白的手也干净得不染一丝纤尘,漫不经心地把剑一收,那眼里的淡漠如他手中的剑。
小道士慢慢倒在了他脚下,胸口破开的伤凝结成一朵漂亮的红色冰凌花,细雨缠绵,白雪轻软,静得好似一个触不到的梦。
南箓收了剑向这边走来,安慰道:“没事了。”
张至深摇着头退了一步,轻声道:“你杀人了……”
南箓似乎很疑惑,思索了一阵,才道:“是。”
张至深有些楞,脑子里一片混乱,依然喃喃道:“你杀了他,你杀了人……”那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跟那高复帅一般大的少年,他们的生命才刚开始,就这么被无情地结束了。
南箓那张如雪般白皙冰冷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双眼只是一个瞬间便变换了无数种情绪,最终凝结成更加淡漠的冰,雨水顺着漆黑的头发滑落在脸颊,流过那依旧倾城绝代的美丽容颜,如同滴落的泪,又仿佛在下一瞬间会凝结成冰。
他的声音更加冰冷,如同从喉咙里压抑出来的冰渣:“我杀了人,你怪我?”
“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没有想过真正杀……了他。”
南箓冷笑:“他几次想要杀了你,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和你,我倒是没看出来深儿宅心仁厚,菩萨心肠,这样都还舍不得他死。”
“不……不是……南箓……”张至深依然觉得脑袋乱哄哄的,一时找不着言语,他只是觉得震惊和悲哀,却不知哪里出了错,“他还那么小,你不应该如此狠心……”
南箓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指着他笑道:“这么说,年轻的不能杀,老的就能杀了,深儿的脑袋真是奇怪,同样都是杀人,老的少的,怎样杀,有何区别?”
一句话提醒,张至深才猛地醒悟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觉手心滚烫滚烫的,立马松了手中腰带,那老道士被他一路拖来早就滚了一身泥巴,此时也不知是死是活,自己跟南箓有什么区别……
“……南箓……我们杀了人,我……”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想扑在那人怀中寻求安慰,可又害怕那是个冷冰冰的怀抱,他们浑身都湿透着,彼此望着对方,张至深看见南箓眼中深黑的冰冷,还有那丝永远都是莫名的淡淡哀伤,隔着细雪飞雨,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
南箓忽然抬头,淡淡道:“你从来都是这般自相矛盾,永远都改不了。”
张至深怔了一下,却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只道:“你不该杀了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不是一般的孩子。”
“可是……”
张至深的话被梗在了喉咙,他瞪大了双眼,看见南箓脸色猛地一变,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大量的鲜血从他好看的唇角溢出,连成一条艳丽的血丝,伴着雪花缓缓落下。
“南、南箓!”他觉得心像被人捅穿一般的痛,慌乱地大叫。
南箓望着他,眼里依旧是无波无谰的一片平静,细长的眼角微微下垂,含了湿润的光泽在微微颤抖,胜雪如仙般的倾城绝色。
他的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左胸口上的白衣迅速被血染红,渐渐露出一只带血的手,残忍地扼住了他的心。
“箓……”张至深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再说不出话来,连着那胸口也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他的心也一并被人穿破,紧紧握在手心。
大片的鲜血在那从来都是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晕开,红得如盛开最艳丽妖邪的魔花,让人心惊惧怕。
南箓抬起纤长而苍白的手,想将那只手压下去,可还没碰到,他又猛地一震,那只手从艳红的鲜血中缩了回去,带走他最后的力气,身体慢慢倒下,纷扬的雪花转瞬化作绵绵细雨落满大地,将他的血慢慢冲散。
他倒下的身后露出了小道士略带稚气的脸,正抬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右手诡秘地笑着,那双憨厚的眼里泛出了淡淡红光,满意而享受地闻着雨水中混合的血腥味。
“知道我不是一般的小孩,还如此大意。”他用舌尖舔着手上的鲜血,手心握着一颗血淋淋的东西,那鲜血在这阴霾的天里依然艳丽得刺眼,顺着雨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去。
小道士淡淡笑着,眼睛却是看着张至深,闪烁着兴奋而灼热的光彩。
“接下来轮到你了,小深儿。”
张至深踉跄着往后退去,他望向南箓,那双美丽而深邃的眼静静看着他,雨水淋湿了他的眼,湿润的水光顺着眼角滑落,随着血水迅速晕染开来,显得那样美丽的眼无比悲伤而空洞。
他上身的白衣几乎完全被血染红,胸腔再也没有了起伏,双眼却紧紧盯着张至深,那眼中是百转千回的情绪,藏了无数的秘密与心事,甚至带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雨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张至深的脚再也无法退去,只觉得浑身都冰凉入了骨,那雨打在身上如针尖在刺,他紧紧盯着那被握在手心的东西,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挖了他的心!”
那小道士咯咯笑着,将手中的东西仔细端详着:“一颗心么,你不是想知道他到底爱不爱你,要不要问问这颗心?”
张至深再也无法听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人揪出来般的疼痛,空洞洞冷冰冰的,感觉不到跳动,身上再也没有了力气,他跪在雨中,那雨凄迷得模糊了眼,让他浑身都冰冷疼痛得要命。
“南箓……”
南箓躺在雨中静静望着他,那雨水迷离了视线,可那双细长的美目依然清晰,带着空洞的迷恋,仿佛沉浸了整个世界的悲伤。
却不知他此刻是否还活着。
“南箓,南箓……箓儿……”
张至深喃喃唤着,似乎只有这么叫着就能留住他不断流失的生命,那双美丽的眼永远都不要闭上,不要失去星辰般的光彩。
他爬过去,颤抖着想抱住他,可那身上到处都是鲜血,似乎不论怎么拥抱他,都是满怀的伤痛,但他却不能失去他,即便这人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一直都在骗他。
那双眼慢慢追随着他的身影,静静地,复杂而又迷离,南箓的表情很平静,再那样的雨水缠绵中平静得似乎到了悲伤的极致,但那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