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长跟半年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差别,依然是精瘦的身体,面容清矍,头发乌黑,两撇山羊胡也是乌黑,只是没有上次见面那般油光发亮,此乃无品道人也。
最重要的是,他还无比清晰地认得张至深。
无品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狐狸。”
小黑道:“所以你要救他。”
“救他不是不可以,但贫道需要做一些准备,你们先在这休息,明日贫道便告诉你们如何做。”
“不,你现在就告诉我们如何做,我们的时间不多。”
“今日不行,必须是明日,徒儿们带两位贵客到厢房去歇息。”
那些扮成道士的精怪们便欢呼着围了上来,对于这从山外而来的人类充满了好奇和新鲜。
小黑幽深幽深的黑瞳微微一扫,那些欢呼的小妖怪们都啊地大叫着:“好可怕的眼!好奇怪的眼!”
“我好难过,呜呜,人家好难过……”
于是精怪们都围到了张至深身边。
“是人类!真的是人类!”
“好漂亮的人类……”
张至深被这些如狼似虎,不,本来就有狼有虎的妖怪们吓得一直往后缩,先前那冲他笑的绿瞳少年笑嘻嘻地隔开了这些妖怪:“你们莫要吓着他,我领他下去便是。”
小妖们失望地叹气,还是纷纷收回了魔爪。
那少年冲着张至深甜甜一笑,碧绿的双瞳流光璀璨,似乎流动着一弯的碧水,看得张至深猛地一阵心跳,这小妖怪真漂亮。
“叔叔,这边请。”
狂跳的心瞬间碎裂了,张至深摸摸自己的脸,老子有那么老了?这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叫老子叔叔!
少年领他到了观中后院,小黑安静地跟在后边,那些小妖们还在各个角落里偷偷地伸出一个还带着兽鼻或者猫耳的头颅向这边张望。
张至深心道这里还够热闹的,那无品道人在此居住,想必不会寂寞。
到了一处拐角,那绿瞳少年忽然回头,又是一个大大的笑,两眼弯弯的,眸中的碧色还在微微流淌。
“叔叔真的不认识我了?”
“呃……”张至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圈,慈祥微笑,“哥哥我确实没见过你,像你这般漂亮的少年,见过的话,绝对会印象深刻的。”
那少年便笑得更加欢畅了,踮起脚尖在张至深耳边轻声道:“若是每日都望着那蔚蓝的天空,你说会长出什么?”
“会长出什么?呵呵……”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还处于少年变声期的嗓音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一声:“你说的,会长出,小鸡鸡哦。”
张至深猛地一震,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再抬头,一双绿色的眸子含着盈盈笑意暧昧看他;一双深黑不到底的眼静静看他,只一眼,悲伤便汹涌到了整个身体,心痛得难受。
“你……你是绿绿绿萝?”张至深指着那妖异的少年。
绿萝眨着一双通透的碧瞳,盈盈笑道:“叔叔终于想起我了。”
张至深只觉得自己多年来正确的世界观再次被摧毁了,虚弱笑道:“想起来了,只是,你你你……才过去半年,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绿萝嘟着嘴道:“这样子不好么?我完全变成了人的模样,师父收的徒弟里,就我最厉害了!”
“变成人的模样还不是……等等!你说那无品道人成了你师父?”
“是啊,师父对我很好,交了我好多好多的东西,所以我一下子就长大了!”
“确实长大了不少……”张至深忽然有种罪恶感,是谎言被戳穿了的罪恶感。
“而且,”绿萝看了一眼小黑,在张至深耳边轻声道,“我的那个也长出来了。”
“啊哈?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啊……”觉得这世界在疯狂了。
绿萝继续咬着耳朵道:“而且好大,我都不知道它竟然会那么大。”
“呃……这个,似乎没必要对我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啊。”这算是私房话么,那也没必要跟老子讲啊!老子跟你很熟么?
“我想跟你比比谁的比较……”
“不用比不用比了!绝对是你的大,你的大啊……”张至深吓得连忙制止,就算你是妖你也要有廉耻好不好,这东西说比就能比的吗?
绿萝嘟着嘴撒娇:“叔叔……”
张至深战战兢兢摸了摸那头绿色油亮的头发:“乖,不用比了,肯定是你的大,一定是你的大。”
绿萝正色道:“我听说那个还有其它用途。”
“呃……”很不好的预感,这小妖怪一知半解的东西太多了,偏偏又变态没有廉耻,张至深豁出去了!无比正色道,“既然你师父教了你很多东西,你为何不找你师父比比去,顺便试试你那玩意儿的作用。”
“我……”小绿萝竟然不好意思了,“人家会害羞的,还是想找你嘛,叔叔……”
“咦,你头上的角怎么没有了。”
“收进去了,你让我试试嘛,叔叔……”
“其实,你把角露出了会更好看,话说,你不是绿藤罗妖精么,怎么会有角,跟个野兽似的。”
“这是我天生长出来的,才没有跟野兽一样,我这就露出来给你看,你看我多厉害……”
话题终于成功转移。
张至深默默擦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小黑在一旁淡定观看,面不改色。
第八十六章:百年事
张至深问小黑:“这长回山看似高耸无比,为何才走半日便到了山顶,莫非你黑小哥又用了什么术法?”
小黑淡淡道:“有些东西看上去很高很远,远到无人能到达的境地。”
张至深正用心听着,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道:“所以?”
“不过区区障眼法罢了。”
“然后?”
“没有然后。”
“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
“没有。”
在那山中风清月白的夜晚,两个男人坐在长长的檐廊尽头,看一轮弯月淡而冷,张至深看不清那双沉浸了无数悲伤的眼,便也放肆了起来,拍了一把几乎隐入黑暗中的肩膀:“你藏了许多的秘密!”小黑并不答话,抬头望天上一轮弯月,薄薄雾气飘游,淡淡月光映入那双漆黑无比的眼,隐约可以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容,月色勾勒出刚毅硬挺的轮廓。
这黑爷虽然面瘫,长得还真他娘的男人!
张至深摸了摸自己的脸,清清嗓子:“咳咳,你跟南箓是怎么认识的。”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沉默,张至深觉得自己跟个傻蛋似的,心道你大爷的,你耍酷,你牛!
就在他觉得不会有回答时,小黑从那轮弯月中收回目光。
张至深期待地看着他。
小黑静静地看着他。
黑夜中一片寂静,远处山风低低吹动树叶,偶尔漏过几声精怪的声响。
相对无言,张至深一口气憋了许久,终于哀怨地叹了出来。
“不记得了。”小黑道。
张至深一颗失望的心又被这句话勾得痒痒的:“你怎么认识他的,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怎会不记得?”
“时间太长,便是忘却了。”
“有多久?”
“大概一千年,或许八百年吧,我记不清了。”
“那岂不是老妖精了?”
上次听意娘和店小二的话,他一直以为南箓也就一只刚成形不久的小妖精。
“一千年的妖怪应该很厉害吧?”
“算是。”
张至深心里一沉,更加失落,喉咙酸痛得难受,连声音也是沙哑的:“那为何他总是……为何能轻易就被那小道士挖了心!”
他从来就没觉得南箓是一只大妖怪,那妖精总是动不动就缩成一只小狐狸,还经常被他欺负。
小黑又是沉默。
他知道这家伙话不多,若是不想说的话,更是半字不肯多说,张至深又道:“那你……你多少岁了?”
小黑的回答依然是:“不知道。”
张至深准备再问时,他那沙哑的声音似乎长长叹了一声:“太长时间,我不记得了。”
“……”
张至深断定,不是时间太长导致忘记的原因,而是这只千年老妖怪记性不好,连自己的姓名年龄都不记得了,不知道他……
于是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咳咳,小黑啊,你还记不记得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黑在朦胧月色中看了他一眼,淡淡的,无限鄙视:“男人。”
“你……你看,我家南箓也是男人,你都这么老……啊不,这么……成熟了,等我们将南箓救活后,你是不是该找个姑娘成个家什么的?”
“不必了。”
“为什么?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的多不好,整天穿得黑不溜秋,还忘这忘那,都将年龄和姓名忘了,是该找个姑娘好好调……啊,打理打理了。”
小黑依然淡淡道:“不必了。”
张至深心里一紧,提高了声音:“喂,就算你很早就认识了他,南箓喜欢的也是我,你不准打他的主意!”
那双深邃的眼望向他,夜色中化不开的悲伤,淡淡月光洒下来,张至深觉得那样的一双眼实在藏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是昏暗中匆匆一瞥,依然能勾出翻江倒海的悲伤,他迅速移开眼:“不准用你那猥琐的眼看小爷!”
沉默伴着月光弥漫开来,小黑打量了他许久,才道:“你真爱他?”
“废话,小爷我自然是爱他的,不然哪里会千辛万苦跑到全是妖精怪物的地方来求人家救他!”
“你爱他什么?”
“我爱他……”他顿了一下,也从未想过到底爱他什么,但那种感觉就是强烈到了不顾一切,“我就是爱他!”
“爱他绝世的美貌,还是变幻无常的性情?一个妖精,再好的皮囊也有肮脏不堪的一面,就像那会挖人心的小道士,你说,你爱南箓什么?”
“我……”张至深想想,自己开始确实被那妖精的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可随后便看清了美色背后的各种变态真相,包括他无数次的欺骗,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从来回答他的都是“不爱”两个字,即便这样,那心中萌生的一点爱意只会越来越浓烈,只想得到他,又永远得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爱他,爱他的全部,他是妖精也好,男妖精也无所谓,他有多肮脏多变态都好,反正小爷我就是爱死那只妖精了!”
小黑静静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容在月光下呈现出好看又沉重的轮廓。
张至深看他这副神情,忽然打了个寒颤:“喂,你……不会因此杀了我吧?”
小黑道:“很久以前,我就想杀了你。”
张至深想起不久前那轻飘飘的一掌,若不是意娘为他挡了过去,说不定自己小命真的没了。
“那你现在怎么不杀我了?”
小黑道:“你知道紫罗芙为何要救你?”
张至深摇头。
“她恨南箓,一个女人,有无数种方法来恨一个人。”
“她为什么恨南箓?”
“紫罗芙是一种生在极高山顶的植物,其花能入药,并蒂而开,一朵为紫,一朵为白,因极其罕见又药性极好,可常驻容颜,是以无比珍贵。”
“意娘就是这紫罗芙成的妖?”
“五百年前,那紫罗芙为了追随一个男子,还未完全成人形便出了山,靠夺取人的魂魄维持人形,甚至还想为那男子生儿育女,终因造孽太多,南箓杀了她。”
“那现在的意娘又是谁?”
“紫罗芙是并蒂而生的花,即便成了妖也是两个,如双生的姐妹般,南箓杀的是那朵白色的花妖,等那紫妖终于可化成人形时,只来得及收拾姐姐的尸体。”
五百年前,并不算太久远的时光,他依然记得紫妖匆匆赶来时,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她只夺得一具死去的尸体,那怀中的女子有着跟她一模一样的容颜,新生的妖,又吸食了无数人的魂魄,瞬间就凋零成了一朵白色的紫罗芙花。
他清楚地记得意娘那时痛恨的神情,化为人形的花妖有着少女般精致而美丽的面容,左边额角一朵紫色的紫罗芙花妖印,她恨恨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三百年的修炼,她才刚刚来到这世间!她不过想做一个人,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什么你们不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她是妖,你也是妖!明明都是妖,凭什么你就可以端着那虚伪的正义和尊贵杀了她!”
南箓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站在她面前,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感这般冷漠,却也是傲然而尊贵的,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的优越。
他只道:“因为她不配做妖。”
年轻的花妖沉默地埋着头,抱着一朵凋零的白色紫罗芙慢慢离去。
张至深问:“南箓当时怎么不杀了她?”
小黑道:“她并没有什么过错,而且将那朵紫罗芙剩余的一点精魂再融入体内,继续在山中修行。”
“那她就没必要这么恨南箓了,毕竟是那紫罗芙的不对。”
“可她的并蒂花好不容易才再开,又被那胡二给生生抽去了,之后再无挽回的余地。”
张至深深吸口气,不禁有些同情这倒霉的紫罗芙。
“娃娃脸也够残忍的,要她的并蒂枝做什么?”
“治病,药草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即便成了妖,也是一样的道理,但她却想不通,不信这命中的定数,因此恨上了这些人。”
“她怎么不恨你?”
“因为我不是妖。”
“这也算理由?”
“算。”
“……”
那半空的的弯月似乎走远了些,云层缓缓游动,遮蔽了一点朦胧的月色,不久又大发慈悲地放出那细细弯弯的清冷色,好似美人脸颊上金色的弯月勾。
张至深张开手掌,淡淡的月光下,并没有熟悉的双月纹。
“南箓的妖印是双月纹样。”
“那是他生来就有的命运。”
“为什么是月亮的形状,狐狸精不该是印一只小狐狸么?”
“不是。”
“你有没有妖印或者其它什么印记?”
“没有,因为我不是妖。”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山中的凉意,隐着微润的露水,那夜空中的月牙真的好似一道弯弯的美人眉,也渐渐的隐去了,那点微薄的光芒一旦消失,山林中的精怪都欢呼了起来,各种或是尖锐或是低吼的怪声越来越盛,好似地狱的呐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张至深打了个哈欠,刚一转头,猛地对上两只绿莹莹的眼睛。
“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整个山林,湮灭了所有精怪的夜吟,震飞鸟群无数。
第八十七章:大红花
张至深揉着眼睛入了正厅,一眼便瞧见一片熟悉的绿,清秀的少年望着他进来,弯着一双绿莹莹的眼正冲他淫笑。
那样碧绿通透的一双眼在昨晚的惊鸿一瞥后,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张至深绕个弯避开绿萝的视线,走到小黑身边。
“早啊,你起得真早,哈哈。”
小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张叔叔早啊。”绿萝乖巧地唤了一声,碧绿的眼含着纯真无辜的笑。
张至深目视前方,什么也没听见。
绿萝又乖巧地冲向小黑:“小黑哥哥早。”
小黑淡淡看了他一眼,紧抿的唇角牵出一抹类似微笑的东西:“早。”
张至深心里立马不平衡了,冲绿萝道:“小绿萝,这家伙比我要老得多,为什么叫他哥哥叫我就是叔叔?”
绿萝眨了眨眼,狡黠笑道:“我不叫他哥哥,张叔叔就不会理我,是吧,小黑哥哥?”
小黑若有所思地点头。
绿萝弯着一双碧绿的大眼,冲张至深淫笑得更欢了。
不一会,无品道长领着几个小妖精也来了,在屋内扫了一圈,道:“既然都到了,贫道便开门见山的说,要收服七娃,你们必须得做成三件事情。”
张至深看了小黑一眼,那眼神便是在说“小爷我说的没错吧,这道士果然端架子了。”
小黑没有理会他,只问道:“哪三件事,我的时间不多,十天之内必须救醒南箓。”
无品道长摇头道:“这件事靠的不是你,而是看他能不能做到。”目光转向张至深。
“我?”张至深指着自己,再看看小黑,“一定要我才能做到?”
“是,没有妖力没有法术的凡人,才有可能做到,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