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虽然十分不舍师傅,但是他也十分期待见到师兄,当天晚上就高高兴兴地收拾好包袱。
薛易把紫芝带去商队,又给了他一大笔盘缠,回到住处,发现少了一个吵吵闹闹的紫芝,四周果然十分清静。
伤者身上的伤势好转了许多,薛易早就给他取了银针,人却还没有醒转。
紫芝走了,喂食的活只能由他自己来做。以前他还没出师,这活没少做,后来有了弟子,基本上就轮不到他动手了,现在重新伺候起人来,依旧十分细致妥帖。
又过了三四天,薛易发现伤者的体脉像是已然清醒,便将药碗放到旁边,温言道:「你醒了么?」
对方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凝视在薛易身上。
他试着坐起来,打量了薛易片刻,露出笑容道:「在下安云慕,是陇西威德侯安别离之子,多谢薛神医相救。待我回到陇西安家,诊金便会如数奉上。」
他连诊金多少都没问,显然是不认为自己付不起。
薛易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原来是安小侯爷,失敬了。诊金的事倒是不忙……你身上的内伤没问题了吧?」
「好多了。」安云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的脸……是不是已经毁了?」
「安小侯爷运气不错,我手头上正好有些芸香外伤膏,不会留下疤痕。但你受伤太重,可能痊愈了以后,会和你原来的相貌有些不同。」
听到自己并未毁容,安云慕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只道:「据说那芸香外伤膏价比黄金,没想到薛神医竟肯用在在下身上。」
薛易听他这般识趣,不由面露微笑:「只不过是好一点的金疮药罢了,安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安云慕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目,再次休息。
他的内伤和外伤都十分可怖,说这几句话,已耗费他所有精神,薛易自然知晓,旋即让他好好休息。
第2章
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相邻的两间房内。由于紫芝不在,安云慕行动尚有几分不便,便由薛易照顾安云慕起居。
过了半个多月,安云慕便可下床行走,他的筋骨恢复得不错,想必不久便能痊愈。或许是心中抑郁,安云慕并不喜欢说话,平时总是沉默。
薛易天天给他熬粥,自己也吃腻了,于是道:「你想吃什么,外边有卖的,我便去买。」
安云慕想了想:「这附近似乎有一种饼子很出名,是羊肉馅的……」
「羊肉是发物,你现在还不能吃。」
「有一种卤汁牛肉……」
「葱姜蒜不利于伤口愈合,最好别吃。」
「那我能吃什么?」
「碎肉粥,最好只放盐。」
「……既是如此,薛神医又何必多言?」安云慕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扣,转身回房去了。
薛易不由笑了,这人脾气恐怕不小。
这段时间他给安云慕换过伤药,细小的伤口也已结痂脱落,此时他露出的眉眼和嘴唇,都像极了那个人,让薛易忍不住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却不是故意激怒他。
然而晚饭时薛易多准备了几个菜,一盘煎得金黄灿烂的鸡皮饺,很小一只,堪堪只够一口一个,方便安云慕吃下去,避免牵动伤口。还有一碗冬瓜盅,高汤的浓香混在其中,炖得极软,再加上一大锅鸡丝白粥和几碟软糯的点心。
安云慕道:「薛神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不必陪我一起吃这些细碎软烂之物。」
薛易笑道:「时间不够,我只能做这几个菜了,再做其他的未必赶得及。」
安云慕很是惊讶:「是薛神医自己做的?」
「这些清淡之物,在这里想要买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想到薛神医还会做饭。」
「反正都是靠这一双手吃饭,手指当然要灵活一些了。」薛易一笑,「你莫要期待太过,也只是做着好看,其实姜葱都没有放,未必有多好吃,你将就将就。」
安云慕也不推辞,夹了一个蛋皮饺,薄薄的蛋皮包着肉糜馅儿,虽是调料不够,但对于一个喝了好几天的碎肉粥的人来说,仍然十分鲜美。难得的是这一只只蛋皮十分均匀,也不知他是怎么煎出来的。
安云慕忍不住用眼角瞥了一眼薛易的手。虽则只是一眼,仍然能看得出,这双手光滑细腻,定是好生保养过。
「比得过酒楼大厨的手艺,薛神医费心了。」
「哪里哪里。」薛易口中谦虚。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肯愿意下厨,无非只是因为,换药的时候,隐约看到了他的样子。
他不由心里叹了一口气。安云慕还没完全揭下纱布,自己就已意乱情迷,要是揭下纱布,那还了得?
* * *
安云慕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薛易估计外伤已然愈合,便提醒他可以拆纱布了。
安云慕十分大方地当着他的面,脱了外裳。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纱布层层包裹,其实不需要穿衣,然而为了避免旁人误入这里,贸然看到会心生惧意,便在纱布外罩一层衣裳。
薛易微微一愣,还以为安云慕会到内室更衣,没想到当着他的面就换了。不过先前换药的时候,自己就看过他全身,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反倒是自己,忽然就变得不适应。
这不该是一个大夫该有的心理。不过,他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趁着病人受伤,就把对方弄成自己爱恋的人的样子,哪有什么医德。怪只怪他那时喝醉了,神志不清。薛易只能暗自安慰自己,这人的性格冷硬淡漠,和燕青阳的外柔内刚完全不一样,就算是一张脸,自己也不会难以区分。
薛易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在揭开纱布时,手指仍然会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有所期待的。
安云慕身体各处的伤口早已愈合,新肉完全长了出来,就像是剥开了一颗鸡蛋一般光滑白皙。
薛易仔仔细细地看着,发现自己的医术仍如往常一般精湛,放下心来,却仍然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没有让安云慕穿好衣裳。
安云慕忽然开口道:「薛神医看够了吗?」
薛易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安云慕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定了定神,说道:「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安云慕目中那抹笑意已然消失,像是没有存在过一般,缓缓道:「薛神医医术卓绝,在下的伤竟然都好了。」
「好在救援及时,伤药发挥了最大作用,一点疤痕木有。」
他小心翼翼地把安云慕脸上的纱布揭下来,露出了完美无瑕的面容。
这张脸上曾经被锋锐的石头割得皮肉翻卷,面目全非,但现在只留下了浅色的几道细纹,再过几个月,就连这几道细纹也将不可见。
薛易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
他一直担心自己发挥得不够好,没想到竟是超常发挥了,这张面孔似乎比记忆中的那人更为俊美。
照理说,记忆永远是最美的,可是平心而论,燕青阳气质温和,眉眼总是低垂着,而这人眉目间锋芒毕露,茫茫人海之中,几乎可以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当日动刀之时,薛易曾嫌安云慕的睫毛太长,所以用小剪子剪掉了一些,现在重新长回来了,于是少了些英气,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妩媚灵动。
若说燕青阳像是一尊神祗的雕像,此时的安云慕便像是让雕像活了过来。前者让人尊敬爱慕,而后者,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血脉贲张。
这是能让人疯狂的一张脸……
这张容颜曾经被自己誉为天造地设,世间无人可比,可惜被他的主人轻易抛弃,如今终于又重现了。然而这样的重现,却是有点让他失去控制。
安云慕忽然开口问道:「薛神医,我的脸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薛易站起身,寻了一小面铜镜回来,递给他:「你自己吧!」
安云慕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忽地手一松,铜镜掉到了地上。他目中露出冰冷的光芒,一字一句道:「这不是我。」
薛易知道重头戏便在这里,忙道:「芸香膏的特性就是这般,重新长合的时候相当于肌肉重生,和原本相貌不同,在所难免。以你的伤势,本该破相了才对,能愈合得这么好,可见十分幸运。虽然和原来相貌不同,但是无伤大雅……」
「不错,这样很好,我就更方便报仇了。」
他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但薛易却能听得出底下的森冷之意,心情复杂之下,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安云慕似乎感觉到他的忧虑,微微一笑,俊朗的容颜登时增添了三分魅力,令人心荡神驰:「薛神医仁心仁术,不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是我唐突了。」
「在下在江湖中行走多年,恩怨情仇见得多了,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要不要沐浴?我去烧水。」薛易将衣裳给他披上。
既见心仪之人,他便欣喜若狂,浑然没发觉自己的感情忽然变得过于热烈,殷勤无比,连安云慕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
万幸薛易还存有一丝理智,只是找了木桶,准备好热水,没有帮安云慕沐浴更衣。
趁着安云慕沐浴的时候,薛易到成衣铺子买了几套衣裳,拎了一大包吃食回来,正好看到安云慕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足上踏着一双木屐,湿润的发丝披散着,显然刚刚擦洗过。
安云慕看着放在桌上的衣物均是绸缎所制,在这座小镇可称得上做工精细,于是说道:「薛神医破费了,暂且记在账上吧,待我返家之后,定会将所欠的银钱一并归还。」
薛易愣了一下,笑道:「今日小侯爷大病痊愈,就当是给小侯爷贺喜了。」
「待我报了仇再贺喜也不迟。」安云慕道,「我将明日就回陇西。薛兄可有什么打算吗?」
「你这么快就回家?」惊讶之下,薛易语气中的不舍显露无疑。
安云慕冷笑一声:「仇人就在家里,自然要回去。」
薛易「啊」了一声。
「薛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告诉薛兄也没什么。推我落崖的那个人,正是我的至交好友。但我想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他和我没有恩怨,更没有理由对我下手。我现在怀疑是我家里的人下了毒在酒里,所以要回去调查此事。」
他瞥了薛易一眼,「薛兄若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明天便随我一起去陇西,如何?」
「这么快?」
「薛兄还有什么事没办吗?」
「这倒是没有,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匆忙。」
安云慕用茶盏拨了拨热气腾腾的茶水,水汽氤氲着他的俊美无匹的容貌,仿佛不是凡尘中人,更让人心神恍惚。他忽然开口道:「薛兄可是后悔了?」
薛易连忙解释道:「你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我当然是跟你一起了。只不过我停留在此处,是打算去采药的。」
「采药?药店没卖么?」
「珍稀药材定是没卖的,而且我所用的药引子也是千奇百怪,寻常药店很少会有。」
「那看来,我们是要暂时分道扬镳了。」
他眼中的光?div align="center"> ⑺坪貅龅思阜郑σ自缇拖敫潘徊还遣缓孟缘霉谄惹校耸痹僖踩滩蛔。骸感┬聿菀徊梢裁皇拢蟛涣嗣髂暝倮淳秃昧恕N宜婺闳ケ闶恰!?br /> 「薛兄待我这么好,小弟不知何以为报!」
「安小侯爷不必客气,反正是要收诊金的嘛。」
「薛兄与我相识已久,又何必如此生疏,非要唤我'小侯爷',不如我们叙一叙年齿,以兄弟相称吧。」
薛易微微一笑,摸了摸下巴,发现蓄起的胡须早就没了,有点尴尬,半晌才道:「如此为兄就不客气了。」
安云慕吃惊地看着他一张娃娃脸:「我今年二十三,你多大?」
「我三十二了!」薛易沾沾自喜。
「你?怎么可能?」
二十三岁,的确比他年轻得多。薛易看向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有了几分怜惜,笑道:「我面相嫩些,然而的确是过了而立之年了。」
「……挺让人意外的。不知薛大哥成亲没有?」
「为兄四海为家,至今尚未成亲。安兄弟是个稳重人,那定然是成亲了?」
王孙贵胄,为了子息后代,成亲得自然比普通人早些。就算安云慕成亲了,薛易也不会奇怪。
「我一直忙于游学习艺,无心儿女私情,而且母亲早逝,继母自然不会管我成亲没有。」
「……抱歉!」
「不必道歉,她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安云慕转而去看天色,「用过晚饭,我们就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就启程。」
「好。」薛易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口答应下来。
「薛大哥能骑马吗?」
「马术差些,两三个时辰要歇一下。」
「能骑马就好。」安云慕粲然一笑。
薛易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竟有些看得呆了,也不知自己后来是怎么应对的。
总感觉刚才的谈话好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薛易不由得面颊发热。一株名花人人喜欢,可是名花只会和才子佳人相提并论,绝不会和花匠在一起。他对安云慕并没有多少肖想,只求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就足够。
安云慕的声音和青阳完全不一样,然而习惯了安云慕磁性靡丽的腔调,那种违和感也就慢慢散去,薛易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欣赏这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了,只是一直盯着看,总有些不礼貌,最好趁着安云慕不注意的时候多看几眼。
***
第二天一早,薛易一起床,就发现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桌子上摆着两大碗豆浆,一锅白粥和七八个烧饼。
这个时候安云慕正从外边回来,将两匹骏马系在院子里的树上,进门时面沉入水,薛易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回答。
薛易想不明白,便不多想,找房东退了房,又收拾了东西,已然接近午时了。
习武之人食量不小,早上那顿饭早已去了个七七八八,安云慕让薛易去买些干粮,脸色很是抑郁。薛易有点奇怪,发现街边不远处,两个年轻媳妇对着安云慕吃吃地笑。
一个道:「快看,这个公子生得好俊!」
「哇,要是我没成亲就好了!」
「你成亲了有什么打紧?家里不是还有个小姑子没成亲么?」
「这种男人就该自己留着,才不能让给别人!」
边塞的女人比关内的大胆奔放得多,年轻的姑娘窃窃私语,偷眼相望,妇人们则是停了下来,驻足观看,甚至还有一个大嫂走向安云慕,打探他成亲了没有。
「滚开!」安云慕向那大嫂低喝了一声,那大嫂讪讪走开,口中嘟囔道:「不就是聊几句,咋那么大脾气?」
安云慕气愤难平,严厉地往人最多的地方扫了一眼,妄图阻止别人的目光骚扰。
很多人不好意思地稍稍避开了目光,但仍然有一部分人却是毫不顾忌地惊呼:「他在看我了!」
「瞎扯!他看的明明是我!」
……
这地方简直没法再待下去了。
安云慕控马待要离开,正好薛易已然把要买的东西买好,看到这般情景,也没有打趣他,体贴地道:「我们走吧。」
安云慕点了点头,策马先行,薛易连忙跟上。
薛易在买东西的时候,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负,会出现这般情景,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早前安云慕对这张脸没反应,他还在纳闷,安云慕是不是瞎。看来他眼睛不错,只是反应迟钝。
不过发现自己长得好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怎么要生那么大气?
薛易满腹狐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能紧赶着跟上。他不经常骑马,一身细皮嫩肉,没多久就大腿内侧疼得很,却因为自身心虚,不敢让安云慕等他。
第3章
过了半个时辰,安云慕的马速才缓了下来,让他追上了。
两人并辔而行许久,安云慕才说了一句:「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薛易一呆。
「谢你没有嘲笑我。」安云慕转过头看他,「我的脸,是不是不太正常?」
不是不太正常,简直就是太不正常了。这世上俊男美女虽多,但都各有小瑕,能让大多数人都心悦诚服地说一句「完美无瑕」的,或许几十年才出一两个。
但安云慕一脸沮丧,他也不好火上浇油,于是一脸同情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换了容貌,怕是父母那边不好交待。不过这张脸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好端端的,你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