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话音戛然而止——江夜加速冲出护栏,车子越到空中,直直朝湖面掉下去。
而始作俑者的表现十分淡定。
“照你所说,我做什么也不必告诉你吧。”江夜松开方向盘,没再管坠落的车,慢条斯理地解开安全带。
车子砰得砸进湖里,冰凉湖水灌入车中。江夜闭气,像一条悠闲的鱼从窗口游出,对副驾绑着安全带逐渐被湖水淹没的习赐视若无睹,拽着据说并不需要呼吸的吸血鬼少年,往湖面上游。
师宣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盯着故友,被拖着冒出湖面。
“我觉得,即使这里没有监控,但开着家里的车做坏事并不是妥善的行为。”
江夜把湿漉漉的头发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越发俊朗逼人的脸,精致冷漠的似尊蜡像,他终于启唇,声含讽刺,“《同性友人深夜示爱不成抢夺方向盘》这个新闻怎么样,习家出了这样的丑闻大概会忙着遮掩,我最多不过是无照驾驶。”
师宣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
那些封印的情绪从记忆深处涌出,从孝顺正直的星际将军,到愿舍身救世的皇太子,至心怀大义弃恶从善的顾爷,直至慈悲心肠的佛主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曾令人追逐的美好品质从故友身上逐渐脱落?从楚溪身上,师宣开始感到了累与疲惫,从耶狄斯身上,师宣尝到被背叛的滋味,而从眼前满身带刺的少年身上,他发现故友竟可以心狠如斯,草菅人命。
“没记错,他是你青梅竹马的朋友?”
江夜将目光挪到金发少年脸上,盯着那双用令人心烦的目光打量他的碧眸,满嘴嘲讽转为自嘲,“我大概疯了吧。”
飘在湖面,江夜俯望淹没在湖中越沉越深的车子,黑眸如墨,藏满阴霾,透出一种自我嫌恶的情绪。
他比修西更清楚,车子里那人哪怕偶尔过分亲昵的举动让他厌恶非常,但确实是他十多年的朋友,而眼前的少年只是一个相处不到数月的闯入者,他大概脑子不正常了,深思无数遍都不应该,但被没来由的感情驱使,却义无反顾地决定为了永绝后患必须铲除对少年有威胁的人。
师宣深深望了少年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一跃重新钻进水里,朝沉车游去。
☆、第75章 纯血再临(8)
师宣把缺氧昏迷的习赐从车里捞到岸上,撩开他的头发露出粗黑的脖子,略感嫌弃地俯下身咬去,一只瘦长的手横插|进来,探出的牙齿措不及防刺入掌心,疼得江夜轻嘶一声,英俊少年垂眸问他,“你想干什么?”
语气中隐含不悦。
“催眠。”师宣掀起唇,目色微凉,“难不成还等着你杀人灭口?”
江夜愣了一下,似是才知道还有这种方法,想到刚才所举在少年眼中是个笑话,他因尴尬而沉了脸色,却并未移开手掌。他实在不能想象少年的唾液融于别人血液,感觉像是少年与别人亲吻般,想起刚才颤栗般的快感要与别人共享,让江夜满心暴虐。
“没有别的办法催眠?”
师宣收回牙齿,舌尖不经意擦到江夜掌心的伤口,电得少年指尖一颤。
“催眠的途径有两个,一是通过供到大脑的血液,二是眼睛,他现在昏迷中,只能通过——”师宣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江夜扒开习赐的眼皮,露出底下毫无神采的两颗眼珠子,扬起下巴冲师宣道,“可以了吧?”
换做师宣愣住,他凑近试了下,当然没成功。但师宣本来就等着习赐造新闻,没打算真得催眠习赐,装了一下样子就合起习赐的眼皮,“可以了。”
月光皎洁,洒落波光粼粼的湖面,四下里轻悄寂静。
岸上一人躺尸,两人相对无言。
师宣感到有些头疼,但思来想去,竟无话可说。
他揉了揉额,披着一身湿衣起身,积水在脚下汇了一滩,自上俯视同样湿漉漉的少年。
充满压迫带着冷意的目光让江夜偏开视线,盯着湖面,英俊的侧脸蒙着水光,映着月色有些不真实,滴滴答答的水滴自额头留海垂落,顺着高挺的鼻峰,滑过紧抿的唇角,没入敞开衣领里的胸膛。
江夜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已预料到将会听到令人并不愉悦的内容,而屏住呼吸般。
师宣闭了闭眼,叹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师宣已然不需要江夜的回答,他说完,抱起习赐转身一个瞬移离开,消失在夜色中。江夜的目光自湖面移到少年离去的方向,空无一人,唯有深沉的黑夜与影影绰绰的树影,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那股凉意吹过湿沉的衣服,让寒气直往皮肉里钻,消磨着皮肤仅剩的温度。江夜紧了紧衣领,徒然感到很冷,不是来自体温,而是发自内心的寒凉。
……
江默言通过车辆gps寻到儿子时,高大少年站在岸边低垂着头,面无表情盯着湖面的样子让他突然不敢轻易靠近。儿子这种带着茫然的落寞姿态他曾经只见过一次,是他妻子去世时,此后,江夜一直都是充满反骨的,盛气凌人的,锋芒外露的,仿佛要把世界踩在脚下蔑视一切的高姿态,来自骨子里的傲慢孤高。
“发生什么事了?”江默言走去问道。
“没什么。”江夜收回目光,越过江默言离开。江默言打量着儿子恢复冷漠的俊脸,方才一时泄露的软弱已再次被层层盔甲包裹,让他难免感到可惜。
两人回家的路上,江默言碎碎叨叨让他驾照下来前不许碰车,江夜盯着窗外倒退的景物听得心不在焉,直到江默言说完,才开了口。
“他回去了?”
江默言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修西?路上遇见他刚从习家离开,说是找习赐通宵玩游戏,我说你是去哪鬼混还找他做幌子?”
江默言又开始唠叨,江夜彻底闭口不言。
……
翌日天亮,习赐犹记得可恶的修西变成吸血鬼,心心念念的江夜暗害他,揉揉头疼欲裂的脑袋,恍惚起身,摸摸掌下柔软的床铺,是在自己屋里。难道是做了场噩梦?他下床走了两步,才发现光着身子,视线一扫,昨天穿过的衣服晒在阳台。他穿着脱鞋下楼,问习母是不是进他房间了?习母否认,催促他快点吃早饭。
习赐边吃边想,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照师宣所想,习赐稍一深查,就能揭露真相。他以为习赐理清头绪后会处心积虑针对他,没想到习赐最先找上的是江夜。
……
几日来,修西深居简出,习赐也不见人影,江夜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天放学,他与风纪委员视察完学校分道扬镳,独自返回教学楼,楼梯上哒哒哒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拐过楼梯拐角时,角落班级的后门突然打开,冒出两只手猛然把他拖了进去,砰地关上门。
“是你——”江夜推开习赐站好,皱起眉,“我还有事,想玩闹去找别人。”
江夜背对习赐离开,刚拧开门,身后突然道,“……你是不是故意包庇那个吸血鬼?”
江夜握住门把手的手一紧,催眠失效了?他缓缓合起门,边若无其事转过身边平淡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那天把我电晕是想干什么?为什么又把我送了回去?那个吸血鬼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就让他每天在学校招摇,让其他同学处于危险中?”
“那你想怎么办?”江夜目光紧紧盯着黝黑少年。
“当然想办法拍到证据弄出大新闻,揭露给世人,到时候肯定有宗教人士赶来‘除魔卫道’。”
江夜垂下眼帘,“我也觉得斩草除根比较好,之前是我疏忽,你想怎么做?”
习赐以为他说的是一时心软才电晕自己,要不然他怎么会安然无恙回到屋里,肯定是江夜受到那个吸血鬼的迷惑,见他如今想清楚了,顿时放下大半戒心,商量起做局抓捕修西,江夜主动担起引出修西的任务。
师宣仗着天赋技能,并不惧任何伤害,安然入局。
国庆第一日,他赴约赶到郊区一个试胆的废弃工厂的仓库,刚一进去,身后的仓库门就猛然锁上。四面封闭,仓库中没有窗户,四个角落全是摄像头,桌上放置着血袋,很粗陋的办法。
……
习赐与江夜坐在电脑后,观察着仓库里的情况,少年走到角落里躺下,没有随便挣扎撞击铁门的激烈反应,习赐松了口气,现在只要把少年关到饥肠辘辘拍到证据就行,是场持久战。屏幕里修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习赐伸个拦腰打着哈欠,瞥了眼一动不动盯着屏幕的江夜,“我先去睡了。”
“嗯。”江夜目光不离电脑,黑黑的眼珠子猜不出在想什么。
习赐一夜睡醒,翌日从郊区宾馆床上醒来,迷迷糊糊穿梭大厅去洗澡,发现江夜还坐在电脑前,不知是不是熬了一夜。
等习赐洗漱完毕出来,见江夜已经换好衣服,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你这是……”
江夜埋头看表,“给你十分钟。”抬眸见习赐不解,解释道,“既然跟父母说‘出来玩’总要做做样子,我订了附近景点的票。跑一趟把画面拍好,每天发一点到朋友圈。”
习赐赞了声江夜细心,赶忙换了衣服出门,一想到这是两人单独约会,他还有点小激动。两人一路玩到山上,习赐喜欢刺激,江夜像是投其所好,选择的活动项目都很惊险,其中有一项蹦极,两人爬到台上,习赐绑好装备就兴冲冲下去,江夜突然拦住他。
“听说有人蹦极绳子断开掉进河里淹死了,还是小心点,等我检查一遍绳子。”
江夜蹲下来,从头到尾摸着弹跳绳,旁边工作人员不耐烦催促,习赐一开始还感动于江夜的贴心瞪了工作人员几眼,可吹着下面的凉风,望着几十米远的湖面,小心肝被吹得有点凉了,突然想起上次江夜借着给他系安全带电晕他,那时江夜冷漠的表情让人无比心惊。
习赐望着因一丝不苟检查绳子而埋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少年,突然道,“算了,我不跳了。”
江夜抬眸,盯着习赐看了一瞬,起身道,“那就下去吧。”
习赐从江夜无所谓的语气与平淡的表情看不出异样,还笑自己多心。
江夜转身往下走,习赐猛然摸向他的袖子,随口开着玩笑,“你这里鼓鼓的该不会又藏着什么东西吧?跟个变魔术——”习赐的话音在真摸到袖子里的工具时哑然无声,他表情空白一瞬,掰开江夜袖子想往里掏,厉声质问,“这是什么?!”
“你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习赐与江夜推搡间,袖子里的多功能工具刀掉了出来。
工作人员闻声过来阻止,更是刺激了习赐,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竟把江夜从几十米高的台子上推了下去。
习赐表情一慌,探头去看。
砰!地一下,江夜掉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仓库里的师宣心跳如鼓。授血之父与承血之子之间有一种源自血脉的心灵感应,每当直系后裔发生意外时,会无意识给初拥者释放出信号,初拥者能在这一瞬察觉到后裔的大概方位,赶去营救。发现耶狄斯存在让师宣猛然睁开眼睛,一个瞬移来到门边,生生一拳砸出一个洞,钻出去,如一道剪影飞速赶向出事地点。
☆、第76章 纯血再临(9)
江夜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时不小心撞到石头,血液自头部疯狂涌出,在水中洇染开,令视野朦胧发红,不远处小船上的救护人员满脸急迫地追赶来,江夜的心情却意外的平静。
仿佛回归母体。
他感到他的生命随着血液流失而渐渐流逝,人在将死时会想到什么?美好的记忆?会有什么情绪?后悔?
确实后悔,他担心修西再次阻挠他的行动而把人关在仓库里,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让他出来,没想到却因此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大概等修西出来,他的尸体已经泡得浮肿辨认不出本相。江夜以为若是会想起什么陈年往事,可能是幼时与母亲的记忆,然而那些童年记忆依然只是一个隐约温暖的记号,而清晰呈现在脑中的确是修西。
在那个夜晚那个湖边,少年颜色浅淡的羽睫垂落于苍白的皮肤上,从眉宇间散发出的疲惫与失望,叹息声仿佛要把凉意吹进江夜心里,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这个画面让江夜耿耿于怀。
他真像习赐所说喜欢修西吗?
江夜不知道。
但这一刻江夜突然很清楚,只要不让人伤害修西,他愿意为此做尽天下恶事,哪怕为此而死亦在所不惜,这种仿佛种植在灵魂里,在血液里翻滚的执念非常强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在意这个男孩?
濒临死亡时,时间似被无限拉长。
江夜意识越来越模糊,一段遥远的记忆从血脉深处涌上。
……
那是一种仿佛烈火烹油般的难捱感受,饥渴而焦灼。
饥渴来自身体,他被血气引诱追逐到一片花草丛生的山坡,一个背对他的少年刚刚坐下,头顶灿烂的金发让江夜心中一紧。焦灼来自精神,那个他似乎血管都要爆裂般沸腾着,精神紧绷压抑着那股亢奋,*与理智厮杀。
他从背后扑了过去,金发少年露出正脸,是修西!
仿佛一个锤子重重砸在心中,江夜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暗含痛苦地质问少年,少年抱着他的头蛊惑他吸血。江夜还没来得及理清情况,就被那双直视他的碧眸所吸引,瞳仁里映出他的脸,照常人的视觉应该是看不清的,江夜却清晰辨认出倒映其中的画面,一张陌生的端正秀美而严肃的脸,下意识的,他觉得那也是他。
耶狄斯。
一个名字从脑海冒出。
渐渐地,他越来越清晰体会到耶狄斯的感情。
他原以为很难的事很简单,比如,当那些往日和谐相处建立交情的血族们挨个倒下,他提着剑走到血族身旁,沐浴着他们的愤怒与不可置信,有一瞬犹豫,但属于或许是他前世的亚父的记忆席卷而来,他被亚父的狠辣影响,敛下所有仁慈,把剑插入他们的心脏,对着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心里再没有波动。屠戮血族全族之后,甚至油然升起一股达成使命的荣耀,这个自亚父手里诞生的种族,再次终结在他手里。
而他以为很简单的事很难,比如,通过反噬修西而变为常人。当修士们为了斩草除根把血族们搅成肉泥时,他在一旁打量夜色,盘算着距离少年从教廷赶回来还剩多少时间。他并不是很希望少年回来。他望着跃出地平线的太阳,天际一片血红,仿佛滴落在他的心尖,随着时间流逝,最终审判一点点逼近,他越来越紧绷的严肃表情下仿佛刮起飓风,几近恐惧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大脑,他害怕选择,怕自己下得了手,更怕自己下不了手,那是一种自虐般的自相矛盾。
看见少年带人从密道出来的一瞬,他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像坠入无底洞。
霎那间他明白了,即使拿出亚父的狠心与无情,他依然无法伤害眼前的少年,令人羞愧的,他的“使命感”终究败给私欲,让他认清这一点令他对少年几乎萌生恨意。
修西撕开他的皮囊暴露肮脏内脏,揭露他的道貌岸然。他一遍遍提醒,甚至催眠自己到他都深信不疑的程度,这个少年是“弟弟”,然而身体很诚实反映出来,不止如此。对弟弟真切的爱护之情随着十年空隙的发酵,已从两人再相遇起,萌发出另一种隐晦感情。转变把这种埋伏极深的*无限扩大,想占据少年的一切,从生活到衣住至食物,他连流进少年腹中的血液都会妒忌,他驱赶了圈养起来供修西食用的处子们,每日割血替换了原本供奉给少年的食物。
……
记忆有些错乱,江夜差点理不清,唯记得最后一瞬。
当耶狄斯失去理智被蛊惑咬住少年脖子疯狂吮血时,男人潜意识里的排斥让他一边吸血一边产生作呕的感觉,随着蕴含力量的血液充斥全身,耶狄斯渐渐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臂弯中毫无生命迹象的少年。
原本美妙灼人的金发如枯草般毛毛糙糙失去光泽,消失的时光变成皱纹重回少年脸上,身体逐渐干瘪失去弹性。
席卷而来的情绪网住心脏,耶狄斯整颗心缩紧一团,几近窒息般。然而,激烈的情绪还没释放,他猛然捂住嘴,不愿吸食少年的情绪反应于身体,像是适应不良,大口大口把方才吸入的血尽数呕出,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肠肚都要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