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相安无事般,一行人继续向前。萧池也放松身体的戒备,向甄玉瑾关切地道:“贵妃娘娘没事吧?”
甄玉瑾脸上愤怒的红晕已经消退,重新变得苍白,她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刻意保持距离:“妾身无碍,有劳肃亲王了。”
萧池略略失神,他摸了摸鼻子,自觉地走到萧越身边去,但听他低低道:“臣弟一时鲁莽,还望皇兄不要怪罪。”这样说自然是为了避嫌。
萧越的声音平静无波,“无妨,你也是为了大庆的颜面着想。”
他们声音虽低,甄玉瑾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据此看来,萧越仿佛一点也没疑心,她简直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白漪霓夹在女眷堆中,眼见气氛沉闷,便想带头活跃一下。一群人她唯一认得的只有一个白婕妤,于是笑向她道:“白姐姐,自从你去了大庆,咱们可有许久没来往了,谁知还有相见的一天!扬古哥哥和我听说你要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众妃都是宫里的人精,一听这话不禁侧目相望。白婕妤觉出不妙,忙笑道:“穆扬古果真如此说么?从小儿他就变着法儿地欺负我,好容易躲过了几年,我以为他根本没把我这个表妹放在眼里呢。”
一路上白婕妤总是沉默不语,这还是厉兰妡第一次听她说话,只觉煞是清脆好听,可见她还是有资本争一争的,却不知为何,甚少见她在萧越跟前晃荡,也是怪事。
白漪霓醒悟过来,“那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如今都长大了,自然该讲点亲戚情分。”于是一笑带过。
天色渐渐昏暗,厉兰妡由侍人领着到她的住处,漠北人多以牛皮做帐,她们这些远来的大庆人住的则是临时搭起的帐篷,厉兰妡瞧了瞧,仿佛是油布之类的材料。
旅途车马劳顿,厉兰妡先补了个眠,等到外间的篝火一丛丛燃起,她才起身奔赴晚宴。
晚宴是在漠北王的大帐中。厉兰妡安分地偏坐一隅,直勾勾地看着铁盘里的食物。这里蔬菜匮乏,总以肉食为主——或者说全部是肉食,偶有奶制品点缀其中。她不讨厌肉,却不喜欢切得这样大块的肉——她试着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纤维粗厚,着实难以啃咬。只有一样奶茶滋味鲜浓,尚能入口。
她留神看着其他妃嫔,大多跟她一样恹恹的神色,想必也不习惯这里的食物,只有漪霓公主和白婕妤吃得挺欢。漪霓公主笑得甚欢,不住地引她说话,白婕妤却只是埋头吃肉,不怎么睬她。
白婕妤是个心思细腻的,想必有点恼了,厉兰妡想。至于漪霓——厉兰妡觑着那位公主纯真的笑靥,暗暗猜测她是天真无邪,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漠北王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倒不怎么拿大,厉兰妡听着他跟萧越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只觉甚无趣味,横竖也跟她不相干。
饮至半酣,漠北王忽举杯向萧越道:“远方来的贵客,我儿白赫适才误触尊驾,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一面厉声道:“白赫,还不向大庆皇帝敬酒赔罪!”
白赫慑于其父威严,只得勉强举杯,正要说话,却见萧越闲闲道:“受辱的并非朕,朕当然不会计较,只怕贵妃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一杯酒就请敬给她吧!”
甄玉瑾受宠若惊,忙起身道:“臣妾如何担待得起!”
白赫要敷衍场面,执意要向她赔礼,甄玉瑾推辞不过,只得受了这一杯。杯酒入肚,她白皙的脸上泛上点点酡红,如春日桃花风中摇曳。
厉兰妡悄悄在一旁查看,只见白赫的目光仍停驻在甄玉瑾脸上两三回,看来此人贼心犹未消灭。可惜甄玉瑾带了点薄醉,未能知觉。
就连漠北王也多瞧了她一眼——厉兰妡几乎以为连这老东西也起了色心。好在他很快就将目光转开,笑道:“看来贵国的女子大多不胜酒力,这么一点烈酒就受不住。”
萧越淡淡道:“莫非漠北女子有所不同么?”
漠北王巴不得这一问,立刻道:“自然,漠北女子堪比男儿,莫说骑马射箭样样来得,就连喝酒吃肉亦有豪情壮气。”他骄傲地望向漪霓那边,“我的女儿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大庆皇帝,你敢不敢试与漪霓拼酒?”
萧越淡笑举杯:“敢不从命。”
白漪霓以前大约经常进行这一类的训练,闻言不仅欣悦,且显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她甚至豪爽地道:“此杯太小不够尽兴,换大碗来!”
一个美艳女子竟然这样善饮,众人不禁都来了兴致。尤其是萧越带来的那几名世家公子,早显出跃跃欲试的模样,预备一等萧越落败,自己便要冲上去接着战斗,以为大庆挣回颜面。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白漪霓喝得既急且快,咕噜咕噜地灌下去,桌上很快就堆起了数十个空碗。她的姿态也任行无忌,澄亮的酒液从嘴角流下,她也不去揩拭,任由它沾湿领襟,贴在胸前,令人很难不注意她那丰满的胸脯。众妃看着,都觉瞠目结舌。
萧越却似品茶一般意态悠闲,不紧不慢地饮着,毫不着急。奇怪的是,他案前的空碗堆得同白漪霓一般高,令人疑心那些酒的去处究竟是不是到他胃里。
喝到最末,白漪霓已经星眼朦胧,两颊红得如打了胭脂般,身子也摇摆如风中杨柳。萧越却越喝眼睛越亮,似湛湛星光一般澄明清澈,他眼里含着薄薄的笑意,起身道:“朕与公主打了个平手,看来是不必再比了。”
漠北王情知他让了一手,愈发笑意隐晦,爽性顺台阶下,“汝真乃豪杰也,小女一向自诩草原无敌手,不想今日来了一个旗鼓相当的,想来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萧越但笑不语。白漪霓大概真是醉了,挣开扶她的人,嘴里犹道:“你们拉着我做什么?还没比完呢!”
漠北王怕她失态,忙吩咐侍女按她坐下,一面向萧越道:“小女今日高兴坏了,她一向向往大庆风土,不想一下来了这许多大庆贵宾,难怪喜成这样。”又叹道:“可惜她不得出去见识一番,漠北虽好,就这么一点地方,不及大庆多矣。”
他竟这样自贬,萧越不禁笑道:“汗王无需忧心,公主若愿意出去,此番不如就跟朕的亲随一道回去,朕亦会派人带其游历。”
漠北王面露喜色,“果然如此就好,可惜小女孤身一人在大历,无人照拂,倘若……唉,其实漪霓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也该为她寻个归宿,只是一来舍不得她早早离开,二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似大庆皇帝你这样的究竟是少数……”他觑着萧越的反应,“听闻贵朝中宫尚缺……”
听得这一句,甄玉瑾几乎腾地站起来,她旁边的贾柔鸾死死拽住她的衣襟,示意她不可失态。虽然如此,贾柔鸾亦用力咬着唇,眼里几欲喷火。
连厉兰妡也讶异不已,这漠北王好大的野心,不止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还想她坐上皇后之位,倘若白漪霓顺利生下子嗣,漠北王必定会不惜一切扶持这个孩子登位。如此一来,大庆的天子身体里就会流着漠北的血胤,往后亦无法不顾全母族,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夺去大庆半壁江山。
萧越的神色殊无变化,“自先皇后过世后,朕心甚痛,此数年都未有意另立新后,还请漠北王原宥。”
漠北王便有些讪讪,“其实,漪霓脾气率真,未必适合主持中馈,但若她能陪伴圣驾……”
看来这老东西仍未死心,想着不做皇后也罢,先弄个妃子当当,剩下的慢慢筹谋,取殊途同归之意。
萧越仍旧笑着,“汗王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惜朕宫中已经有了一位漠北佳人,若是再来一位,恐怕朕的嫔妃们消受不住。”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白婕妤。
他这话说得风趣,众妃都陪着笑起来——半是因为稍稍放心。白婕妤却只是震了一震,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漠北王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无法再向前施展,他掩饰着举起酒杯,“罢了,原不是要紧的事,不急在这一时。你们远来是客,且在这里安心舒散几天,草原上别的没有,野物众多,定能令诸君满意。”话到最后,他眼里已无丝毫喜色。
萧越领着众宾客含笑举杯致意,“多谢汗王盛情。”
从营帐里出来,诸位女眷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厉兰妡本想同甄玉瑾她们打声招呼,她们却径自走掉,也许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
只有傅书瑶笑吟吟地朝她道:“天色不早了,妹妹早点歇息吧。”
“姐姐就不担心么?”厉兰妡试探着问这么一句。
“担心?担心什么?”傅书瑶的诧异真实得毫不装假。
厉兰妡看着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人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兰妩已经点起火盆,狭小的空间里于是有了融融暖意。主仆俩正准备宽衣就寝,厉兰妡忽然听到一两声奇怪的嚎叫,奇道:“怎么这里竟有狼么?”
兰妩笑了,“草原上当然有狼。”
厉兰妡略有些不自在,兰妩看出她的隐忧,笑道:“婕妤不必担心,莫说外头点着篝火,狼群不敢靠近,即便真有那不知死活的闯过来,小安子守在外头,咱们也会平安无事的。”
小安子是从幽兰馆带来的,厉兰妡平素没把这个腼腆的小太监放在眼里,这会子却咦道:“何出此言?”
“婕妤有所不知,小安子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身手也机敏,只是平日宫里风平浪静,没机会施展罢了。”
原来如此,厉兰妡暗暗记在心里。
也许是这里的床铺太硬,也许是外头的火光太过明亮,厉兰妡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身,“兰妩,陪我出去走走。”
兰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丫头真有福气,在哪里都睡得挺香。她道:“婕妤,您要去哪儿?”
有兰妩伴在身边,加上小安子作为护法,厉兰妡悄悄来到萧越的大帐前。门口打瞌睡的侍卫被她惊醒,正要说话,厉兰妡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们噤声。侍卫们知道这位娘娘素日最得宠的,也便不肯拦阻。
厉兰妡在帐门上轻轻拍了两下,里头传来萧越沉沉的嗓音,“谁啊?”
“是一名姓厉的女子,她说有要事面见陛下。”厉兰妡故意捏着嗓子。
里头很快有了回应,“让她进来说话。”
“是。”厉兰妡回头摆了摆手,示意兰妩跟小安子先回去,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掀开帐帘。
萧越一见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道:“朕就知道是你,不然再没人这样调皮,你真以为朕会上你的当么?”
“陛下现在不就心甘情愿上当了么?”厉兰妡眼波欲醉,斜斜瞟了他一眼。她很清楚自己眼神的力量,并且能够灵活运用。
☆、第31章
萧越笑而不语。厉兰妡上前拾起桌上泛黄的书卷,道:“陛下果然雅好诗文,到了草原也不忘挑灯夜读。”
“你错了,不是诗书,是兵书。”萧越道。
看来萧越对漠北早有戒备之心,厉兰妡笑道:“陛下果然博览群书,连这些都爱。”她知道萧越一定不会乐于同她谈论政事,于是转移话题道:“陛下觉得那漠北公主如何?”
萧越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朕认为她生得很美。”
9 厉兰妡作出吃醋的模样,红了脸道:“比臣妾美么?”
萧越盯着她瞧了半晌,认真地答:“各有千秋。”
厉兰妡的胸脯微微起伏——仿佛真生了气。她刻意别过头道:“陛下既然这样喜欢,将她娶回去就好了,免得日日惦记着,反正漠北王也有这个意思。”
萧越含笑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吹着气道:“可惜那漪霓公主太过剽悍,朕不敢娶。”
厉兰妡假意挣脱,自然挣脱不开,她犹自气咻咻地侧着脸,仿佛仍在嫉妒。
萧越笑意更深,他忽然伸了一个懒腰,“不过朕虽然不打算娶她,大庆和漠北的联姻却是必然之事,如此才能安保太平。”
厉兰妡总算认真地看着他,“陛下的意思是……”
“你以为朕此番带上许多青年才俊是为什么?”萧越的手闲闲放在她腰际。
跟她料想的分毫无差。厉兰妡欢快地笑起来,“原来陛下打的这个主意,倒让臣妾白担心一场。怪不得昨儿陛下与漪霓公主斗酒时,那几位公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呢!”
萧越斜卧在毡上,以手支颐,“你觉得谁最合适?”
厉兰妡沉思一回,“安平侯世子勇武壮健,甄家大公子亦俊美无俦,但据臣妾看来,自然是越亲近的越好。”她意指肃亲王。
萧越叹道:“你和朕所想相同,可是六弟那性子……唉,就连朕也强迫不了他,只能他自己情愿。”
厉兰妡心中一动,小心地忖度萧越的脸色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妾陡然想起日间的事来,三王子固然无理,可是肃亲王……他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陛下尚未发话,偏偏第一个站出来,臣妾瞧着他对贵妃也太殷切了些……”
萧越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厉兰妡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心中有点发虚,勉强笑道:“自然了,肃亲王也是为大庆的颜面着想,倒是臣妾胡思乱想了……”
萧越忽然将她扑倒在榻上,手指摩挲着她的鬓发,在耳边低低道:“今晚咱们不谈其他,还是做正经事要紧。”他两片薄薄的唇瓣贴在厉兰妡唇上,是冰凉的,他的手却相当热,那股热一直延伸到厉兰妡展开的衣领里。
油灯倏然熄灭,帐中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火盆里有一点微微的红光,散发着强烈的热意,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天才蒙蒙亮,厉兰妡已披衣起身,径自步到帐外,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被她撇下的萧越犹在熟睡。
萧越醒来见不到她,不知会如何感想。厉兰妡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所谓距离产生美,若即若离才能维持热情,其中的要诀在于分寸的掌握,越是不能完全得到,便越是想要,男人们就是这样贱。
而且她这样夜来朝去无疑有一种偷情的快感,更显刺激。
厉兰妡回到自己帐里,见兰妩仍闭着眼。厉兰妡不忍吵她,待梳洗过后,才缓缓将她推醒,命其为自己更衣——却是一身简便的骑装。
到草原上怎可不练习骑射,诸妃在深宫中憋闷惯了,都禁不住跃跃一试。这里的马厩是一个天然的围栏,相当宽敞,马儿在里头散步吃草,十分悠闲。厉兰妡见它没顶,却不由设想起若是下暴雨该怎么办。
傅书瑶的旧病犯了,不能出来,白婕妤亦躲在营帐中不肯露面,因此在场的只有甄玉瑾、贾柔鸾、厉兰妡、霍成显几个。贵妇们身娇肉贵,都由侍从搀扶着娇滴滴地坐上马鞍。厉兰妡偏要逞强,她挣开小安子的手,自己纵身一跃翻上马背,正要得意,那坐骑却不大安分,晃了两晃,险些将她震下来。
还好萧越在下边扶住她,温声道:“仔细些。”
厉兰妡朝他粲然一笑,“臣妾理会得。”
经过半天的训练,众妃总算娴熟些了,至少不至于掉下来——其实她们也心知肚明,拨给她们的这些马匹必定是提前驯熟了的,漠北王总不敢让远方来的贵客伤着。
那些老手有一技在身,早就心痒难耐。萧越一骑当先,漠北诸王子和白漪霓紧随其后,众位大庆公子见状亦不甘示弱,策马直奔上去,她们这些女眷便被撇在后头。
唯独萧池慢慢悠悠陪在她们身侧,看来他对白漪霓真不上心。厉兰妡不禁叹一口气,她倒情愿是萧池拔得头筹,也不愿甄家或霍家的人雀屏中选。
这里的草仿佛有些异样,香气格外重些。甄玉瑾座下的马忽然惊嘶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抛起,甄玉瑾花容失色,连忙去拉缰绳,却哪里控制得住,眼睁睁地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一下指不定会跌断骨头。
说时迟,那时快,萧池飞身下马,很快扑到草地上,为甄玉瑾充当了缓冲的肉垫。
甄玉瑾虽然狼狈,好在并无大碍,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作出没事人的模样。
前方萧越闻得动静,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萧池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淡淡道:“没什么,臣弟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
想来他不是第一回摔跤,萧越也不担心,只叮嘱道:“你可得小心点。”便又转过身去。
那两位说话的当儿,厉兰妡注意到萧池的左臂有点僵硬——大概是扭伤了。她相信甄玉瑾也留意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