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子并未显出惧色,也没慌手慌脚地将东西捡起,反而盈盈含笑道:“少夫人也信神明么?”——原来递给她签筒的人正是厉兰妡。衡玄收了她的贿赂,愿意由厉兰妡顶替。
白漪霓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惊疑莫定:“你是……”
“少夫人真个健忘,咱们不过一年未见,您就不认得贫尼了,还是说,定要贫尼叫一声公主,您才肯忆起前事?”
厉兰妡身上的僧袍经过数遍水洗,灰蓝中隐隐发白,但就连这样朴素的衣着也遮不住她脸上气定神闲的光辉——这种光辉来自于对目标的不懈追求,以及实现目标的强烈自信。
白漪霓看着她,总算迟疑着吐出一句:“厉昭仪?”她和厉兰妡说不上什么交情,从前在草原的时候还算和睦,不过自从白漪霓出嫁,两人便没什么来往了。白漪霓虽说不喜欢那位贵妃小姑,也不好跟她的敌手走得太近,何况她本就对宫中礼节生疏,宁可寡言少语的好。
“贫尼法号济元。”厉兰妡双手合十,如同一名端庄的尼僧。
白漪霓这才忆起自己恍惚听过厉兰妡出宫的事——不过她自己的事情已够多,却很难顾得上旁人。当下白漪霓勉强道:“我还以为济元师父在远无人烟的地方清修,没想到竟在此处,倒真是意外。”
厉兰妡沉静地微笑,“其中周折甚多,往后若是有空,贫尼愿向公主一一陈述,今日得见即是缘分,公主若是不弃,贫尼的禅房还算清净,不如来禅房中小聚片刻,可否?”
不待白漪霓回答,她就拉起白漪霓的手往后廊而去,根本不容她拒绝。白漪霓心神不定,竟由着她去。
两人在屋内一张矮桌旁坐下,厉兰妡吩咐兰妩倒了茶来,淡绿色的茶水盛在粗瓷的茶碗中,隐隐透出一种浊重的土黄,显然不是什么好茶。
厉兰妡执起杯道:“山居简陋,只得请公主将就。”
白漪霓果真不计较,她举杯一饮而尽,压根没感受到茶水的苦味。厉兰妡留神看她,白漪霓粉光脂艳的面容透出一股憔悴之色,她变成了颓丧灰败的妇人,而非当初草原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厉兰妡唏嘘道:“当日一别,再见公主已是这般模样,不知甄公子对公主可好?”
白漪霓掩饰着以杯掩口,“他对我很好。”
“既然好,为何公主眉间愁绪满盈?”厉兰妡悲悯地看着她,“公主出身漠北,要拜也该拜漠北的天神,大庆冰冷的佛像不会听进你的祷告。”
白漪霓手上一颤,一杯茶险险泼出,勉强才得以稳住。
厉兰妡将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她腕上,恳切道:“神佛帮不了你,我却愿意尽我所能,只要公主你肯相信我。”她的五指似灵蛇般在白漪霓臂上缓缓蠕动,衣袖一折,她看到白漪霓手臂上道道红痕,不禁失声道:“这是什么?”
白漪霓仓皇放下袖子,“没有什么。”
厉兰妡似有所悟,“是甄璧打了你,对么?”她咬牙切齿地道:“甄璧有幸娶得公主,竟然这样不知爱惜,真是禽兽行径,我若有幸回宫,定要告知陛下和甄贵妃,让他们给你讨回公道。”
白漪霓未听出她话中的真意,只满面泪痕地拉她坐下:“你千万别去!”
厉兰妡颇觉失望,款款坐下道:“公主可是有什么隐衷么?”
白漪霓含泪别过脸,终于将一切倾诉而出。原来甄璧外表高洁,其实内里污秽不堪,旁人只道他是个端正守礼的诚实君子,一心一意守护这位异族娇妻,却不知甄璧常常跑到那肮脏偏僻地方去,肆意取乐,白漪霓也是自从嫁给他才有所知觉,偶尔苦心劝过几次,甄璧便拳-□□加,鞭楚还算好的,他更有一套阴损功夫,专拣那组织柔软的地方下手,内里痛楚不堪,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暗道,这甄大公子比肃亲王还要不堪,萧池至少是个真小人,甄璧却是个活生生的伪君子。
厉兰妡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道:“甄璧这样可恶,公主定要告知陛下和贵妃,纵然不能和离,也要搅得他身败名裂,方才出得这一口怨气!”
白漪霓拉着她的衣袖,死命泣道:“不可。”
厉兰妡察言观色,试探问道:“公主莫非仍对他有情?”
白漪霓泣涕不语,终点了点头。
这位公主没准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厉兰妡叹道:“可是他那样对你……”
“我知道,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他不离开我,一切都好。”白漪霓匆忙道,“我们漠北女子虽然不比大庆女子恪守规范,其中也不乏坚贞之辈,我身为漠北公主,自当做出表率。”
她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厉兰妡知道她无非是被甄璧的风姿迷得死死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厉兰妡更不好说什么,只能叹道:“其实以公主你的容貌地位,既便与甄璧和离,未必不能觅得更好的人材。”
白漪霓含泪摇头,“不能了,”她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嫁进甄家年余未有所生育,他们虽然不说,我自己先着急起来,因悄悄找大夫瞧过,大夫说……说……我此生并无子嗣之分……”
厉兰妡不觉愣住,她在为系统赋予的能力发愁,这些人的烦恼跟她恰恰相反,她竟不知世上有这许多不孕不育的人,日日为孩子的事情所苦。
她竟有些同情白漪霓了,为她凄苦的命运与盲目的痴心。厉兰妡定一定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循循道:“公主的意思,即是不愿与甄璧和离,而是想将他拘在身边,与他白首到老,是不是?”
她说得这样委婉,白漪霓一时不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厉兰妡笑了,“菩萨不管家务事,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她悄悄凑过去,在白漪霓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白漪霓的眼睛睁得老大,却分明心动了,她犹豫着道:“可是我日日在家中,怕是没法子下手……”
“用不着你出去,只要他肯出去就好,公主,你有办法劝动他的,是不是?”厉兰妡循循善诱道,“公主,你不是还有一匹白狼吗?现在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白漪霓经了这一番交谈,整个人犹觉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去,险些在门框上磕一跤。厉兰妡没有提醒她小心,只在她身后露出神秘的微笑:看来甄家这一代的香火要从此断了。
半月之后就来了消息,道是甄家大公子与一群同僚在山道上赛马时,突有一匹白狼跃出,甄璧的坐骑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人还昏迷未醒。
衡玄听了这消息,只是叹息一声:“看来甄少夫人这个月不会来进香了。”仍旧继续整理炉中的香灰。
兰妩悄悄道:“那匹白狼本来在甄府养得好好的,半个月前忽然遗失,甄少夫人很是痛惜,谁知今日偏窜出来,还惹出这桩故事,甄大公子看来伤得不轻,众人都很是痛惜。”
厉兰妡慢慢道:“那匹白狼呢?”
“甄府的人大怒,早命人将其捉回来,少夫人虽然爱惜,奈何它害了自己的夫君,于是亲自动手将其宰杀。”
“白漪霓真是大义灭亲,可惜了那只爱宠,它的毛色多么雪白!”厉兰妡轻轻笑起来。那只白狼本来是甄璧送给白漪霓的定情信物,如今也充当了白漪霓挽回婚姻的工具,倒算是物尽其用。
兰妩幽幽道:“不知道大公子的腿伤治不治得好。”
治不治得好都无妨,即便治好了,甄璧至少要卧床数月,白漪霓可以尽情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若是治不好,那就更好,甄璧这一辈子都逃不出白漪霓手心了。
这种爱真是既可敬又可怕。
☆、第51章
衡玄的预料半对不对,白漪霓在百忙之中仍抽身前来,却不是为了进香,而是见一位故人。
厉兰妡含笑将她迎进房里,一边问道:“甄公子的伤势如何?”
白漪霓叹道:“大夫说,他这两条腿怕是费了,往后只能待在家中,哪儿也去不得。”话虽如此,她眼里未见丝毫悲痛,反而喜气洋洋。在外面她尚且愁眉苦脸,一进来立刻满面春风,想来也是,厉兰妡本不算外人,何况这主意本就是她出的。
厉兰妡心照不宣地一笑,“往后只能劳烦公主您多照顾了。”
“他是我的夫君,便是照顾他一生一世我也甘愿。”白漪霓眼里含着可怖的深情。她忽而一笑,如春水荡开,执起厉兰妡的手道:“这回的事多亏了你,我想着你在佛寺多有掣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向我提出来,我定不推辞。”
厉兰妡叹息一声,“佛寺里虽然辛苦,倒没多少闹心的地方,只是如今身在宫外,一颗心却时常牵挂着宫中点滴,难得清静,恐怕不利于修行。”
白漪霓凝眸道:“你是想我向陛下进言,接你回宫吗?”
厉兰妡心中一动:她若是找白漪霓帮忙,白漪霓没准会答应,不过她究竟是个外族,纵然有意劝说,作用又能有多少,没准还因此打草惊蛇。厉兰妡想了一想,也便笑道:“我既然离宫祈福,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有一桩,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我总惦记着她老人家的身子——你也知道,从前我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一段时候,哪怕后来不似从前,这一段情分还在。我想,等你哪日进宫之时,代我看望一下太皇太后,我只要知道她老人家身体尚且康健,也就无憾了。”
白漪霓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你。”
厉兰妡从袖管里掏出一沓黄纸折的小包,“这是我为太皇太后求的平安符,烦请你转交给她老人家,我身在佛寺,身无长物,聊以此作为一番心意罢。”
白漪霓果然郑重地收下,“我知道了。”
自家大哥受了伤,甄玉瑾当然要表示慰问,于是将白漪霓请到宫中,问起兄长的情况。
白漪霓遂半推半就地告诉她实情——自然是众人以为的实情,甄玉瑾虽然有些疑惑,再一想,白漪霓未必有胆量谋算自己的兄长——她知道自家兄长的行为有些不端,哄骗女孩子却很有一手,白漪霓没道理不上当。
关于甄璧可能残废的事,白漪霓没有明说,只道大夫正在竭力救治,不知后果如何。甄玉瑾虽然忧虑,却也无可奈何。
应付完甄玉瑾,白漪霓径直来到绣春馆。江澄心如今成功取代了厉兰妡的位置,正在侍奉太皇太后服药。
太皇太后见到白漪霓,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不是甄少夫人么?你怎么来了?”白漪霓有个漠北公主的身份,远来是客,太皇太后觉得自己有必要客气一点。
白漪霓的笑也很合礼数,“太皇太后原来识得臣妇?臣妇还担心您老人家会觉得眼生呢。”
谈姑姑在一旁凑趣,“咱们大庆女子似这般矫健优美的终究是少数,只有漠北丰美的水草,才能养育出这样丰美的人物,何况今日原听说甄贵妃的嫂嫂进宫,太皇太后自然一想便知。”
白漪霓笑道:“太皇太后果然睿智,臣妇本来还有点担心,因此特意过来看望您老人家,如今一见之下却完全放心了。”
“担心什么,担心哀家老糊涂了吗?哀家如今也就在这些小事上勉强留心,真正要紧的事却一件也记不得了。”太皇太后微笑起来,“难为你有心来看望哀家,哀家倒是听说甄家公子仿佛有些不好,是怎么回事?”
白漪霓换上一副愁容,“原是说趁着春日热闹,他便呼朋唤侣地和人在山道上赛马,不知怎的马儿受了惊,人也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会子还昏睡着,大夫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唉!”
太后静静听着,“也是家宅不宁,若外边的大夫不济事,你便从宫里请一两位太医过去,想来总能强上一点。”
白漪霓点头答应,她忽然好似想起什么,道:“臣妾前几日也担心怕撞上邪祟,特意跑到京郊的圆觉寺祈福,谁知可巧在那里见到一位眼熟的师父,太皇太后可知道她是谁么?”
太皇太后眼珠微微一动,却不做声。
旁边的江澄心听出端倪,忙笑道:“一向与咱们宫里来往的只有慈航庵,圆觉寺倒不怎么熟悉。”
白漪霓讶道:“江美人莫非不知道么,慈航庵被一场大火所焚,举庵都迁往圆觉寺了。”她又朝太皇太后笑道:“臣妾也就是在这儿见到了这位熟人济元师父——也就是从前的厉昭仪。”
绣春馆忽然变得非常安静,静到连蚂蚁爬过地面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是谈姑姑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厉昭仪——济元师父现在可好么?”
“济元师父一向为人恬淡,从不怨天尤人,自然在哪里都能顺天安命,她倒是一心记挂太皇太后,特意为您求了平安符,还托我带过来。”白漪霓将身上带着的一个蓝布包裹打开,取出那一沓符纸。
她将平安符交到谈姑姑手里,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太皇太后,您安心休养,臣妇改日再来看您。”
谈姑姑送她出了殿门,方转身回来,捧着那一沓符纸手足无措,如同捧了滚烫的热炭一般,“太皇太后,您瞧着……”
江澄心在一边看着,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她坐立难安地笑着:“太皇太后,济元师父虽是一片好心,但您如今身子康健,怕是用不着这些符咒,不如由臣妾拿去明华殿供奉罢。”她私心当然不是想着供奉,顶好拿去烧毁,一了百了。
太皇太后沉吟半晌,伸出两手,“给哀家。”
江澄心愈发不自在,强笑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淡淡瞟她一眼,“今儿是贾淑妃的生辰,你若不去贺上一贺,贾淑妃怕是不会喜欢,太后那一关你也过不去。”
江澄心险些给这句话呛死,只好无奈地绞着手绢,“那么臣妾先行告退。”却仍不甘地瞧了那些符咒一眼,仿佛那不是祈福的灵物,而是催命的咒语。
太皇太后与谈姑姑一同翻看那些平安符,看着那些咒文,太皇太后的老脸上泛起微笑的皱纹,“这些鬼画符的字样想必都是她亲自写的,旁人再难得看懂。”
谈姑姑也陪着笑,“虽然看不懂,一笔一划却甚是认真,要写这么多,其实也不大容易,济元师父也算尽心了。”
太皇太后轻轻道:“难为她还记着哀家。”
两人继续翻看,谈姑姑手上没拿稳,倏然掉到地上,散落一地,捡起再看时,她忽然发觉有几张的名讳并非太皇太后,上面的祝文也有所不同。细细一看,依稀辨认出分别是玉、忻、慎等几个字。
“原来是保佑皇子和公主的,”谈姑姑郁然叹息一声,“看来济元师父即便身在佛寺,对几个儿女仍念念不忘,慈母之心,果然令人感怀。”
太皇太后却瞅着那几张符咒不作声,她固然疑心厉兰妡此举是故意为之,不然为何偏巧夹了这几篇符咒,但不论如何,她如此作为总归是有情有意,或者变相地拜托她照顾这几个孩子。
谈姑姑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吁声道:“厉昭仪为几个儿女煞费苦心,不管起心如何,总归值得体谅。何况法理不外乎人情,天象再严苛,也不该硬生生逼得人家母子分离,谁忍心见到此情此景呢?太皇太后您不如劝一声,让厉昭仪回宫罢,何况她终究服侍过您一场不是么?”
“怎么,你觉得江美人有何不妥么?”
谈姑姑看人极准,“江美人倒没什么不妥,不过她这个人笑面如虎,没多少心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人张开獠牙。厉昭仪虽然有时行事也颇狠决果断,对着太皇太后您至少有几分真心,这一点奴婢确信不会看错。”
“你说的有理,不过哀家可不能轻举妄动,且不说能不能劝动慈颐宫的那位,即便是皇帝——”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哀家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白漪霓完成任务,回去就跟厉兰妡说明,厉兰妡问了一句太皇太后的态度,白漪霓只说瞧不出什么。
太皇太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而白漪霓长在漠北,素来心性率真,哪怕如今历练了些,跟那位精明的老妇人还是不能比的。
厉兰妡也不指望她能瞧出些什么,她只希望太皇太后看在她素日勤谨的份上,至少愿意留心她的去处,至于那几张表彰母性光辉的符文能不能打动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今岁的夏日没有大旱,热力却分毫未减,灼得人焦心焦肺地难受。而一向身体健壮的萧越也在这个夏天病倒了,不知是因为操劳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