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兰妡当然不好再说,她忽然听出不对:“韦更衣?”
萧越颔首,“韦氏犯此恶行,贬她为更衣已是宽仁之至,更何况,她还险些伤及朕的孩子。”
“孩子?”厉兰妡下意识地重复。
吴太医知机,配合地开口道:“恭喜主子,您已经有三月出头的身孕了。”
萧越嗔道:“这样大的事,你也糊里糊涂的,若非这回的事,朕还蒙在鼓里。”
厉兰妡笑脸苍白,“臣妾一向体质不大好,月事推迟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加之从前没有生产的经验,压根想不到这一块。”
“也罢,以后就有了。”萧越侧着头,向内侍李忠道:“传朕旨意,厉更衣晋为良人。厉良人现今怀有龙嗣,命内宫局好好照应。”
李忠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却悄悄将目光向厉兰妡投来,令她想到一个词,“精光四射”——假如人的眼睛真能发光的话。
宫里混久了的人总有几分手段,这老狐狸一定瞧出了些许端倪。厉兰妡坦然与他对视,她反正无所畏惧,这个孩子是她的护身符,谁都得避让三分。而且,的确是韦氏亲自动的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何况,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更该懂得投其所好。韦氏已经失势,该向着谁,不是一目了然么?
李忠果然无声地转过脸去。
厉兰妡轻轻咳了两声,萧越于是握紧她的手,替她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冬日的湖水最是冰寒刺骨,看来果然着了些寒气,这些日子你得好好养着,无事就不必出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每天的请安也可以免了。厉兰妡内心欢呼雀跃,面上仍显出一派虚弱——如此才好让人心疼。
萧越按了按她的手,起身道:“朕还有事要忙,晚点再过来看你。”
“臣妾恭送皇上。”厉兰妡不便下床,草草躬了躬身。
事情如她所愿进行到这一步,韦氏从婕妤骤贬为更衣,地位已在她之下,而且看样子她已经彻底失宠,从此再也不会成为威胁。厉兰妡往被窝里缩了一缩,好睡得更舒服些,里面的确温暖,不枉她在冷水里泡了一遭。
她忽然听到小江的声音:“你还真舍得花这一番功夫。”还是那一副稚童的语调,却是成人的口吻,有一种诡异的萌感。
屋里有人,他大概不愿现身了。厉兰妡将就对着墙壁道:“你若想谴责我的狠毒,那就算了吧,我会变成这样都是谁害的?”
“本系统懒得纠正你的道德,只是想从技术层面和你探讨一下。我知道你会游水,所以不怕淹死,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三个月呢?”
厉兰妡理直气壮道:“自然是为了使胎气稳固。”她可不想失掉这个孩子。
“呃,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生育能力里头还有一条,不会流产,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晚了……”
短暂的沉默后,厉兰妡几乎暴跳如雷:“你不早说!”这个坑爹的系统,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她的?
小江害怕她的怒火,已经悄悄地匿了,留下厉兰妡在这里独自生闷气。耽误两个月的功夫是小事,关键她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不知道系统有没有给这种能力设一个时限,要是她不能尽快完成任务的话,岂不是得当一辈子的生育机器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加快进度。
厉兰妡本以为依照甄玉瑾的个性,她必会与贾柔鸾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谁承想数日过去,墨阳宫却一丝动静也无,平静得异常可怕。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将要耗尽的时候,墨阳宫总算遣了人来,是伺候甄玉瑾的荷惜,一张容长脸儿十分清秀稳当。
荷惜的声音同样平和,“厉主子安好,贵妃娘娘邀您往碧波殿一聚。”她特意咬重在碧波殿三字上,那是贾柔鸾的住所。
总算来了。厉兰妡微笑道:“烦请回禀你们娘娘,说我即刻就去。”
她回屋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方带着兰妩和拥翠出门。
到了碧波殿门首,正巧见到甄玉瑾领着一众宫人迎头而来。甄玉瑾的态度格外亲热,上前挽起厉兰妡的手:“妹妹,咱们进去吧。”
她也不命人通传,径直闯入偏殿。乳母闻得动静,忙跪下叩头,“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甄玉瑾看了身侧的厉兰妡一眼道:“厉才人思念公主,本宫领她过来瞧瞧,不可以么?”
贵妃自有贵妃的气场,乳母赔笑道:“自然无妨,只是淑妃娘娘歇晌未醒,不如……”
晌午早就过了,贾柔鸾却还在熟睡,厉兰妡不禁暗暗纳罕。却听甄玉瑾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吵醒淑妃了,本宫和厉才人看看就走。”
她兀自跨进门槛,乳母也不敢拦着,厉兰妡也狐假虎威地跟在身后。
经过一番清洗和揩拭,婴儿比刚出世的时候白净了许多,脸孔也舒展了。只是不知怎的,看起来很没精神,耷拉着眼皮,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甄玉瑾看着襁褓,皱眉道:“你是怎么照顾这孩子的,怎么越养越没生气了?”
贵妃虽然严苛,却甚少发怒。乳母唬了一跳,正欲跪下回话,忽见贾柔鸾急匆匆自后头赶来,云鬓蓬乱,脸上的粉也不大匀,一看便是刚从榻上起来。她先向甄玉瑾笑了一笑,“姐姐怎么来了?”
甄玉瑾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原是厉才人思女心切,本宫所以陪她过来,谁知一见才知道,妹妹竟是这样照顾这孩子的,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也用不着心疼是么?”
她这话说得厉害,贾柔鸾不禁红涨了脸,一时且摸不着头脑,“姐姐这叫什么话?自从小公主迁来我宫里,我哪一日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金奴银婢地伺候着,远的不说,伺候小公主的人只怕比我身边的奴仆还多上许多呢!”
“那可奇了,妹妹既然这样精心,小公主为何这般模样?本宫自己不曾生养过,却也见过家中的幼弟,哪有小儿会是这样病恹恹的,说妹妹你不曾苛待她,明眼人也不信吧?”
“许是如今天气炎热,小公主懒怠动弹,”贾柔鸾不能对甄玉瑾发火,只有把气撒在乳娘头上,“本宫不是让你多抱抱公主吗,你怎么净会偷懒?”
乳母满腔委屈无处言说,只得将婴儿自襁褓中抱起,在怀中轻轻哄着。
仍是无用,婴儿的手脚扭动两下便停下来,小嘴也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容。
甄玉瑾看着不耐烦,扭头道:“瑞姑姑,您是积年的老人了,麻烦您来瞧瞧。”瑞姑姑在宫中已久,是与太后一辈的人物,曾参与照料过当今陛下与几位亲王,资历最是深厚。甄玉瑾带了她来,可见早有准备。
众人自动地分开一条道,但见一位面容端肃的老姑姑自人堆里出来,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看着便忠实可靠。她自乳母手中将婴儿接过,仔细端详了一回,拍了拍脸颊,又翻了翻眼皮,最终道:“小公主不是生病,是饿着了。”
贾柔鸾一喜,忙唤道:“原来如此,本宫这就命人喂她。”
瑞姑姑的下一句话就令她的心跌进冰窖里,“小公主看来总饿了数日之久,两腮下陷,面无血色,想来这几日乳母都没有好好喂养。看着没有神气,其实是因为精力不足的缘故。”
甄玉瑾一个眼色使过去,厉兰妡知机,上前便将孩子搂在怀里,一面哭诉道:“我可怜的孩子!是娘亲无能,没有好好护着你,才使你任人欺凌……娘对不起你,早知如此,娘拼死拼活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她的表演其实略显浮夸,不过在涕泗横流的脸颊和凄异的声音下,这点不足轻易就被掩盖住了。
这番话虽没有指名道姓,却句句戳在贾柔鸾头上。她不禁又羞又臊,劈头冲乳母道:“本宫不是命你们好好照料吗?你们究竟怎么办事的?”
☆、58.第58章
厉兰妡靠在萧越身侧,与其并行——萧越比她高出大半个头,长身玉立,在夕阳的牵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越显得身姿魁伟。
萧越目视前方,平静地道:“你仿佛对甄家二小姐有些敌意。”
厉兰妡稳稳含笑,“被您发现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臣妾就是不希望陛下跟她多说话——这是臣妾一点小女人的心思,陛下就不必深究了。”厉兰妡调皮地一吐舌头,姿容异常俏皮。
稍微自负点的男人都喜欢看到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因此少许嫉妒非止不会引起萧越的嫌恶,反而会使他以为对方更深爱自己。
萧越果然被她逗笑了,眉眼都舒展开来,他伸手揽住厉兰妡腰际,似乎生怕她跌倒。这一点微末之举已是最大限度的真情流露,厉兰妡清楚自己很该知足。
在霞光万丈下,她看着两条影子随着短促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仿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而她身边的这个人,也恍惚令她想起一世一生,诸如此类的话,单薄却温暖,可惜捉摸不住。
甄玉瑾的病迟迟未愈,又或者故意拖着不肯好——她若是好了,甄玉环就找不到借口留在宫中了。
厉兰妡身为甄玉瑾治下的嫔妃,理所当然有责任去看她。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轻装简行来到墨阳宫。
甄玉瑾病中格外和气,忙吩咐人看座。她虚弱地倚在靠枕上,额上覆着一沓方巾,嘴唇苍白,脸色却有一种病态的嫣红。只穿着中衣,身形越发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去。
甄玉瑾勉强道:“难为妹妹肯来看我,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她一向不得人心,可见探病的人不多。厉兰妡笑道:“娘娘何须如此客气,说句逾矩的话,大家都是宫中姊妹,彼此照应也是应当。何况娘娘此番生病,想必也是素日忙于宫中事务,劳心劳力,把身子做弄坏了,嫔妾每每想来亦是不忍。”
甄玉瑾作出被感动的模样,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口——她从来对人都是正颜厉色,甚少与人真情流露,哪怕作假也罢,缺乏这一类的训练。
可巧荷惜端着一盏热气蒸腾的汤药过来,“娘娘,到您服药的时候了。”
厉兰妡轻巧地接过,“我来。”
甄玉瑾愈发不好意思,“怎么好劳动妹妹呢?”
“这有什么,伺候娘娘本就是嫔妾分内的职责,更何况娘娘素日对嫔妾极好,嫔妾正觉得无以为报呢!”厉兰妡徐徐将那黑色的药汤吹凉,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到甄玉瑾嘴里,殷勤备至。
伺候她喝完药,厉兰妡方将空碗拿开,递还给荷惜。她注意到甄玉瑾的眉头不经意拧起,于是道:“荷惜,冲一碗蜜水过来,给娘娘润润喉咙。”一面冲甄玉瑾莞尔道:“嫔妾虽没有亲尝,瞧娘娘的模样就知道汤药极苦,就连嫔妾这样的粗人也未必忍受得住,何况娘娘金尊玉贵。”
“厉妹妹果然细心。”甄玉瑾这句话倒带了几分真心实意,别人这样小心侍奉,她再不感激也说不过去。
荷惜答应着去了,忽见甄玉环袅袅婷婷地掀帘进来,蜜色袄裙,淡红荔枝纹样,越衬出白白的脸,红红的嘴,一把好头发。倘在平日,甄玉瑾尚可与这位庶妹一战,可如今病中憔悴,连她也黯然失色了。
厉兰妡笑道:“二小姐真是容光焕发,一进来就叫人睁不开眼。”
甄玉环脸红了,怯怯地喊了声:“厉美人。”她姐姐还躺在病床上,她自己却打扮得这样鲜艳,难免说不过去。
甄玉瑾看不过去,轻轻咳道:“是我不愿她在这里照应,好好的女孩儿家,成日闷在屋子做什么,多出去走走才好。”
“二小姐真的很把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厉兰妡笑得颇有深意。
甄玉环的足迹可谓遍布千里,整个御花园走遍了不说,光是太仪殿她就来来回回去了几遭,只是那点小心思没能成功罢了——厉兰妡盯她盯得格外严紧,每每暗中施加破坏,总不让她有跟萧越见面的机会。
甄玉环听出她这层意思,尴尬不说,心中亦深恨之。厉兰妡见场面不愉,笑着转换了话题道:“二小姐生得真好,娘娘该为令妹寻一位才貌仙郎才是。”
甄玉瑾略有些不自在,“玉环还小呢,不急在这一时。”
“二小姐芳龄几何了?”
“美人放心,民女今岁才十七,不必着急,”甄玉环忙不迭接过这茬,以为趁此可以扳回一局,“比不得美人好福气,才双十未到,已为陛下诞下子嗣,资历都快赶上宫里的老人了。”
不过年轻个两岁,以为自己可以上天么?厉兰妡笑得更欢:“要说福气,谁有娘娘的福气好?娘娘也不过比嫔妾大上五岁,都已经成贵妃了,这还是未曾生育,若哪天诞下皇嗣,封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岁比起五岁,这差别可大了,何况没生孩子,更是甄玉瑾最大的遗憾,厉兰妡漫不经心地说来,轻而易举破了这一局。
甄玉环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姐姐的脸色也变了,暗骂这位庶妹中看不中用:口齿上争不过别人,又偏喜欢逞能,真是个绣花枕头。她淡淡道:“厉妹妹一贯伶牙俐齿。”便不肯往下说。
厉兰妡依旧笑道:“见到二小姐,倒叫嫔妾想起肃亲王来。一个是贵妃的亲妹,一个是陛下的亲弟,倒真是天作之合。”
甄玉瑾神色相当冷淡:“肃亲王身世高贵,玉环恐怕高攀不起。”
“家世固然是一说,”厉兰妡体贴地道,“可二小姐出身丞相府第,纵有所高低,也相差不远,何况两人的确登对。”她看着甄玉环戏道:“那一回见面,肃亲王可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二小姐呢!”
甄玉瑾敏锐地直起耳朵,“怎么,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甄玉环忙垂头,“就是前儿偶然撞见过一次,也没怎么着,胡乱打了个招呼而已。美人也莫取笑我了,莫说肃亲王对我无意,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只想陪在姐姐身边,顶好一辈子不分开。”
她乖巧地依偎在甄玉瑾身侧,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看来她决意留在宫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厉兰妡也不好再往前施展,于是胡乱叙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退。
出了墨阳宫,厉兰妡方将一口气长长呼出:“这个甄玉环,亏我费了半天口舌,她还是铁了心要做妃子,这人呐!”
兰妩方才听不大懂,这会子总算明白,她亦发愁起来,“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甄玉环生得这样美貌,即便皇帝暂时抵御住她-的诱惑,难保日后不会沦陷,到时兰妡的处境就危险了。
厉兰妡眯起眼睛,坚定地打量着前方,“这回可由不得她,既然她一定不肯转变心意,我只有帮她一把了。”
她示意兰妩附耳过来,小声道:“你悄悄儿地将消息散布给甄玉环身边的宫人,就说陛下明日未时会去御湖边散步。”
兰妩知道她要引诱甄玉环过去,却疑惑道:“她会信么?如今秋深冬临,御湖里光秃秃地尽是些荷叶茬子,有什么可看的?”
厉兰妡微笑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陛下是风雅之人,她会相信的。还有一桩事你得替我办成——”她凑到兰妩耳畔,密密低语。
兰妩听罢,唯唯点头。
这消息当晚果然经由莲儿传到甄玉环耳里,她听了虽然心动,却仍有些犹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么?”
“还不是幽兰馆的宫人背地里嚼舌根!”莲儿努了努嘴,“小姐你是知道的,厉美人一向得宠,她宫里的下人对于陛下的行踪自然了若指掌,不然您想想,陛下为什么总去她那儿呢?”
甄玉环踌躇道:“但若厉美人也在那里,我恐怕还是没机会。”
莲儿忙道:“这个您只管放心,她们说了,厉美人近来忙于养胎,轻易不肯到外边吹风,且陛下是清雅之人,说不定就想一个人走走呢!小姐您可得抓住机会。”
“但——会不会是厉美人设下的陷阱?”
莲儿见她这样踟蹰不前,哀叹道:“我的二小姐,您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怕撞见鬼!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您可是贵妃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的?她再厉害,也不过说几句狠话,扇几个巴掌而已,您还指望她做出什么大事来?何况这话也是奴婢打墙根偶尔听见的,并非存心说与我听。厉美人再谨慎,也无法堵住满宫人的口舌,纵有泄露也难免。小姐您可得想好,这样好的良机,错过了就没有了,您莫因小失大呀!”
但凡上头作出错误的决策,底下人至少要占一半的功绩。在莲儿的一番口舌鼓动下,甄玉环身不由主地同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