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厉害,贾柔鸾不禁红涨了脸,一时且摸不着头脑,“姐姐这叫什么话?自从小公主迁来我宫里,我哪一日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金奴银婢地伺候着,远的不说,伺候小公主的人只怕比我身边的奴仆还多上许多呢!”
“那可奇了,妹妹既然这样精心,小公主为何这般模样?本宫自己不曾生养过,却也见过家中的幼弟,哪有小儿会是这样病恹恹的,说妹妹你不曾苛待她,明眼人也不信吧?”
“许是如今天气炎热,小公主懒怠动弹,”贾柔鸾不能对甄玉瑾发火,只有把气撒在乳娘头上,“本宫不是让你多抱抱公主吗,你怎么净会偷懒?”
乳母满腔委屈无处言说,只得将婴儿自襁褓中抱起,在怀中轻轻哄着。
仍是无用,婴儿的手脚扭动两下便停下来,小嘴也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容。
甄玉瑾看着不耐烦,扭头道:“瑞姑姑,您是积年的老人了,麻烦您来瞧瞧。”瑞姑姑在宫中已久,是与太后一辈的人物,曾参与照料过当今陛下与几位亲王,资历最是深厚。甄玉瑾带了她来,可见早有准备。
众人自动地分开一条道,但见一位面容端肃的老姑姑自人堆里出来,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看着便忠实可靠。她自乳母手中将婴儿接过,仔细端详了一回,拍了拍脸颊,又翻了翻眼皮,最终道:“小公主不是生病,是饿着了。”
贾柔鸾一喜,忙唤道:“原来如此,本宫这就命人喂她。”
瑞姑姑的下一句话就令她的心跌进冰窖里,“小公主看来总饿了数日之久,两腮下陷,面无血色,想来这几日乳母都没有好好喂养。看着没有神气,其实是因为精力不足的缘故。”
甄玉瑾一个眼色使过去,厉兰妡知机,上前便将孩子搂在怀里,一面哭诉道:“我可怜的孩子!是娘亲无能,没有好好护着你,才使你任人欺凌……娘对不起你,早知如此,娘拼死拼活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她的表演其实略显浮夸,不过在涕泗横流的脸颊和凄异的声音下,这点不足轻易就被掩盖住了。
这番话虽没有指名道姓,却句句戳在贾柔鸾头上。她不禁又羞又臊,劈头冲乳母道:“本宫不是命你们好好照料吗?你们究竟怎么办事的?”
乳母只能垂首,“小公主前些时还好好的,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定是不肯吃奶,而奴婢……奴婢最近乳汁也有所减少,所以……”
贾柔鸾气急交加,只恨不能跺脚,“你为什么不早来回禀呢?”
甄玉瑾冷眼旁观,“妹妹也别光骂下人,你自己还不是睡到这会儿才醒?你自己都不肯用心,难怪下人们个个偷懒了!”
贾柔鸾嗫喏着道:“妹妹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总觉得神思倦怠,头脑中昏昏沉沉的,所以有所疏忽,姐姐请放心,以后……”
“没有以后了,”甄玉瑾斩截地切断她的话,“这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岂能容你这样玩忽职守!小公主实在不适合妹妹抚养,妹妹还是退位让贤吧!”她抱着孩子便朝殿门走去。
贾柔鸾花容失色,忙追上去,“姐姐……”
甄玉瑾冷淡地回眸,“妹妹若是想向太后告状,就尽管去吧,不过我想,看到妹妹这般,太后也会很失望吧!”她撇下失魂落魄的贾柔鸾,扬长而去。
厉兰妡也跟出去,她们在碧波殿外分道扬镳。甄玉瑾冲她抬了抬下巴,“厉妹妹请回吧,本宫会替你照顾好小公主的。妹妹若实在思念得紧,尽管来墨阳宫探望,本宫诚心相迎。”
她与贾柔鸾都是一路货色,厉兰妡毫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甄玉瑾这回采取的手段,她没有强取豪夺,而是令贾柔鸾处于理亏的地位,名正言顺地夺走孩子,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厉兰妡心念一动,示意兰妩和拥翠近身,低低地吩咐道:“拥翠,乳母的饮食都是由厨下单做的吧?你去悄悄儿的打探一下,这些日子伺候小公主的乳母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兰妩,劳烦你往太医院跑一遭,将吴太医请来,就说我要见他。”
两人依令而去,厉兰妡则站在原地出神:她从前竟小看甄玉瑾了,原来她并不是一个草包,想想也是,若她真的一无是处,如何能将贵妃之位坐稳这许久?看来,这宫中的日子竟越来越有趣了。
回到幽兰馆,吴太医已经候着了。天热,他流的汗更多,那件补服的圆领都快湿透了,黏在颈上,像一层褶皱的老皮。
厉兰妡闲闲饮着茶,装作没看出他的紧张,“吴大人不必担心,本宫只是找你问些事情,没有旁的。”
她这么一说,吴太医就更紧张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位主子总有些莫名的畏惧——也许因为深知她不是好人。当下他苦着脸道:“娘娘要问什么,尽管问吧。”
“本宫问你,碧波殿一向是由哪位太医值守?”
“是太医院副使赵大人。”
“原来如此,据闻太医院每次请脉的脉案都是要归档的,本宫想请你将赵大人这几日开的脉案借来一观,不知可不可以?”
这是要他去偷东西,吴太医唬了一跳,睁着眼道:“娘娘……”
厉兰妡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巧地道:“不要慌张,这件事虽然不大光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本宫又不叫你害人。”
她话虽如此说,摆明了不是好事。吴太医哪敢轻易应允,只得设法推辞:“娘娘,微臣实在无能……”
厉兰妡轻轻笑起来,眉眼几乎弯成一条弧线,“吴太医大概忘了去岁的事吧?还记得本宫当时有孕,你是怎么做的么?”她弯下腰,凑到吴? 蕉锨崆岬溃骸澳强墒瞧劬拇笞铮笔奔热荒艽鹩ο吕矗袢照獾阈∈挛裁从志芫兀俊?br /> 吴太医不禁扯了扯领口,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坐在他眼前的简直就是个魔鬼。
厉兰妡悠然往后一仰,“吴大人,须知一步错,步步错,您与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现在再想全身而退,不觉得太晚了么?”
好吧,她就是魔鬼。吴太医无法不受她胁迫——他还记得韦氏的下场,只得黯然垂首:“自当为主子效力。”
“吴大人果然识趣。”厉兰妡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大人放心,只要你效忠于本宫,本宫也不会薄待你——譬如说,不久后,你能获得太医院副使一职。”
吴太医惊愕地抬头,只见到她嘴角一抹神秘而隐约的微笑——眼前的女子算不上绝美,唯因邪恶显得颇为动人。
☆、第17章
吴太医办事的效率挺高,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厉兰妡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摊——横竖她也不大懂,懒散道:“吴大人想必先行看过了吧?”
吴太医谨慎地答道:“微臣不止看过,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几位同僚,原来淑妃娘娘一向浅眠,小公主夜间吵嚷,更加难以安枕,于是贾淑妃便令赵大人开了几味安神药……”
“那药是否对症?”厉兰妡抬眼看着他。
吴太医稍稍踌躇,“药倒是对症,只是据微臣瞧来,分量似乎比寻常多上少许,虽不致害,却会令人深思困倦,短期内亦神志恍惚……”
另一边,拥翠也探听完毕,为了保证结果准确,她还带了一点残羹回来。厉兰妡瞧着略觉恶心,吴太医却细细辨过,道:“都是寻常的食物,也未掺杂药石。只是里头尽是苦瓜、韭菜、山楂等物,盐也稍稍过量,易使乳汁发苦,且易回奶。”
厉兰妡方才了悟,敢情甄玉瑾来了一招双管齐下,怪不得乳母乳汁减少,其味也苦,小公主因此不肯吃奶;另一方面,她却命赵太医暗里加重安神药的剂量,命贾柔鸾白日思睡,无暇分心。
能操纵这些人手,也唯有她了。不过,如今她的计划已经败露,再想抚育小公主也难了。
厉兰妡微笑道:“吴大人,您静候佳音吧!”一面缓缓起身,“兰妩,替我更衣,我要去碧波殿。”
贾柔鸾正在为先前的事懊恼,听了这一番内情,自然怒不可遏。她二话不说便带着厉兰妡来到太仪殿——萧越一向在里头办公。
她将厉兰妡调查的结果竹筒倒豆子般吐露罄尽,并且加以修饰,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甄玉瑾的坏话,连她素日的劣迹也牵扯出来。
萧越耐心听完,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道:“你说的可是实情么?”
“臣妾不敢撒谎,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将臣妾小厨房中的人细细拘来审问,那张方子更是明证,且厉妹妹也看在眼里。”
厉兰妡郑重地垂首,“臣妾可以作证。”
萧越深深看了她一眼,“罢了,朕相信你们。”
贾柔鸾膝行上前,抱着萧越的靴角泣道:“陛下,贵妃娘娘心思阴狠,实非良善之辈,求陛下恩典,仍旧将小公主交由臣妾抚育吧!”
萧越不露声色地往后挪了一寸,避开她的一双玉手,嘴里说道:“如此看来,甄贵妃的确不适合抚养公主……”
贾柔鸾一喜,正要谢恩,却听萧越道:“就传朕的旨意,将小公主送到幽兰馆吧。厉才人是小公主的生母,自然妥帖些。”
“嗯?”贾柔鸾一愣,连眼泪都忘了。
厉兰妡却已经恭敬地施礼,“多谢陛下隆恩,臣妾定会尽心竭力抚育公主成人。”贾柔鸾真是糊涂,纵然甄玉瑾有心设计在先,她没有保护好公主,就是她失职,怎么可能还奢求萧越将公主交到她手上?
贾柔鸾未曾想通这层,还要求情,萧越却已经摆手:“你且回去吧,不必再说了。”
贾柔鸾无奈,只得含恨而去。萧越未肯让厉兰妡告退,所以她也不敢走人,仍旧跪在原地。
萧越招手示意她近身。厉兰妡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前,身姿直如弱柳扶风一般。
他拉起厉兰妡的手,手心挨着手心,他说:“你本可以早点来求朕的,不必费这一番曲折。”
他果然什么都看穿了,厉兰妡轻轻笑起来:“即便臣妾直接来求陛下,陛下会答应么?”
“会,因为朕一直在等你亲自开口。”
很简短的一句话,很暖的一句话,可惜是从一个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的。厉兰妡的眸子里下意识地染上一抹讽意,她本来想说:“皇上若是在意臣妾,会主动提出来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是臣妾胆子太小,不大敢想这种可能。”
她终究不能让自己的话里带上一点负气的成分——哪怕她真生气也罢。她只能用尽所有婉曲的手段,来撩拨起萧越的点滴情意。
萧越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最终叹一口气,将她拉到怀中,手指在她青丝上轻轻摩挲着,“委屈你了。”
厉兰妡乖顺得像一只猫,“祖宗规矩在那儿摆着,臣妾不敢委屈。”
“规矩也是人定的,法理不外乎人情,朕的女儿,还是该由她的母亲亲自抚育。”萧越话锋一转,“甄贵妃也罢了,看来姓赵的的确有些不妥当,他坐这副使的位置也够久了。”
厉兰妡恍若无心地道:“臣妾觉得,吴太医为人老实本分,看着倒很好,这次的事也多亏他谨慎。”
“如此,就将吴太医升为副使吧。”萧越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闲闲的一句就落槌了。“朕待会就命李忠去墨阳宫宣旨,将小公主迁到你宫里,你也可放心了。”
“多谢皇上厚意,只是还有一桩,小公主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劳烦陛下赐予一名吧。”
萧越沉吟道:“小公主生得实在可爱,明明如月,皎皎如玉,就叫明玉吧。”
厉兰妡不禁好笑,“陛下见过吗?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朕自然见过,你大概不知道,朕悄悄去碧波殿看过两三回……”萧越忽觉说漏了嘴,忙住了口,掩饰着取了一枚葡萄吃下。
为何要悄悄?他要瞧公主,大可知会贾柔鸾一声就行了,他却刻意避着人,倒像怕人发现似的。厉兰妡含笑看着他,莫名觉得眼前的男子有几分可爱之处。
自此小公主便在幽兰馆生了根,厉兰妡格外谨慎,和兰妩仔细参详,特意选了几个靠得住的乳母照料。饮食住宿也不差什么,好在小公主也是有月例的,加上萧越时有赏赐,倒不觉得吃紧。
为了展示自己的母性,厉兰妡甚至尝试过自己喂奶——当然以失败告终,她没有奶。颓丧之下,她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她不怎么爱这孩子,虽然不大肯承认。她更发现一件奇事,自从明玉进驻后,那小恶魔出现得比以前勤快了。往往一个走神,厉兰妡就发现他在明玉的摇床边站着,专注地看着襁褓里的小人。
这小鬼头,敢情喜欢比自己还小的,莫非做哥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厉兰妡笑起来,“你仿佛很喜欢小孩子?”
“你仿佛不喜欢小孩子?”小江也不回头,声音淡淡的。
“她不过是一段数据。”厉兰妡始终没忘记这是一个虚拟世界。
“你莫忘了,在这里你也不过是一段数据。”
这句话正戳在厉兰妡心上,她在这里哪怕混得再风生水起,那都不是真的,她缺乏踏实的感受,总有一天她得设法回到现实世界。厉兰妡放弃这个不适的话题,转而问道:“我的任务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小江默默将记事本递给她,上面的内容很简短:目前等级:叁;任务完成度:5%。
他大概是史上最偷懒的系统君。
厉兰妡算是瞧出了些端倪,这等级大概是跟位分挂钩的,至于任务完成度……她着急地问道:“怎么才5%啊,倘若按生孩子数量计算的话,岂不是得生20个才完?就算一年生一个,那也得生到差不多40岁,到那时我还能生吗?”
小江示意她镇定下来,“别急嘛,不是这样算的。系统自有一套复杂的算法,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你也无需管这么多,安心升你的级,打你的怪,自然而然就完成任务了。”
厉兰妡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无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在她逃出生天之前,她只能乖乖照这小鬼头的话去做。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夏已尽,秋已至。而在整个漫长的秋季里,最欢盛、最热闹的无疑就是中秋夜宴了。
殿外圆月高照,光撒千里;殿内亦是张灯结彩,明若白昼。太皇太后年老体衰,对这种宴会一向是推辞不受的,因此高座上只有太后与皇帝出席。主座往下左右首各分两列,左首为诸位皇亲贵戚,右首则为萧越的后宫嫔妃,依位份尊卑而列。
厉兰妡因生育了皇长女,次序位于资历深过她的梅才人之上,好在梅才人是个省事的,倒不觉得什么。
她们这一列上首自然是甄贵妃和贾淑妃。厉兰妡留神瞧去,贾柔鸾依旧如常——她一向是温厚平和的,也只剩平和了,纵有什么也瞧不出来;至于甄玉瑾,她却是盛装丽服,华光照人,丝毫看不出颓丧之气——自从上次的事后,萧越虽不曾将她怎样,却几乎再没见过她。明眼人都看得出,甄玉瑾的地位不如从前了。
如此虚张声势,更像是底气不足的伪装。厉兰妡不再管这两人,目光向对面投去。那一条几乎全是诸位亲王同他们的妻室,有的已经发了福,一脸酒肉相;有的看着还很年轻。
只有两位身边没有女眷陪同。
☆、第18章
梅才人为人温厚诚笃,偶尔却也喜欢说点闲话,当下她悄悄向厉兰妡道:“肃亲王早就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至今未肯娶妻,单在府中蓄着几个美妾,为了这个,太后娘娘很是不喜呢!睿王跟这位兄长最为要好,生怕把他也带累坏了。”
厉兰妡便知她说的年纪稍长的那位,看着总有二十来岁,虽号为“肃”,身段面貌倒偏向风流蕴藉,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里总带有三分醉意,面白如玉,唇薄如纸,无疑是个多情的人物。
睿王则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才十几岁的模样,身子却很壮健,是勇武的少年人,到了战场想必也能有点虎气,但不知头脑充不充足。
别人说话,厉兰妡总不好不睬,她掩口道:“想必肃亲王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他兴许瞧不中。”
梅才人撇了撇嘴,“我看未必,肃亲王风流成性,在外边的名头可大着呢,纵然好人家愿意将女儿许给他,他也未必肯娶回去——家里多了个王妃,难免受了牵制,不得自在。”
这位梅才人对男子的天性倒看得很透,厉兰妡莫名觉得亲切,吃吃笑道:“姐姐惯会说笑的。”她忽然发觉萧越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这边瞟来,忙住了嘴,装出正襟危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