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昔从大厅出来,便算是真正安顿在这里了,他随仆人到了住处,先去温石桥的房间。
门虚掩着,赵昔推开,只见温石桥坐在灯下,擦拭他那把“灵犀”。见他进来,便道:“对此处可还满意?”
赵昔道:“这昆廷的廷主看着不怒自威,却还好说话。”
温石桥笑了一声,赵昔在他面前坐下,他便看着他道:“既然能住下来,那我就先离开,等过一阵再来看你。”
赵昔摸了摸鼻子,笑道:“好像从小到大,都是我劳动师哥。”
温石桥哼一声道:“这是我的命罢了。从小到大,你也只有觉得对不起我的时候,才会喊我‘师哥’。”
赵昔讶道:“果真?”
温石桥道:“你说呢?”见赵昔果然认真思索起来,便将剑放在桌上道:“时候不早了,你今儿赶了一天路,快去歇息吧,否则明天就爬不起来给我送行了。”
赵昔笑了,点点头道:“是。”
第二日温石桥清早起来告辞,程仪风派了弟子送他一直到雪山外。赵昔把他送到来时那片浅草地处,被他阻住道:“再走又是不便,我已和这里的人商定,每隔三个月进山来看你一次。等下次再见吧。”
赵昔便看着他离去。
于是在这四面雪山环绕之地安顿了下来。昆廷中的人虽然武功精纯,却都与世无争,安居此地的还有一群回人,据说少主未然便是他们一族的女儿。
赵昔在此处,随他们采药,练功,听昆廷的长老训讲,学回人文字,日子竟过得从未有过的平静。
只是韩音自那晚闭关后,便再没有露面了。未然悄悄和他说,程仪风动了怒,这一闭关起码三个月,还得是武功有所精进。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悄然度过。赵昔用此地生长的药草重新替自己配了一副方子,静心休养。
到了温石桥再进山探望他的日子,赵昔却发现他带了伤。
温石桥知道他会问,等坐下来,先将樊会的信递给他。当日赵昔匆忙离京,只托人给樊会带了封信,此次他的信中便责怪他不辞而别,又惋惜他去了那与世隔绝之地,明年春天的牡丹花期,又看不到名动天下的墨牡丹了。
温石桥道:“上回走之后,我在关外待了两日,向南走,听沿途武林的风声,朝廷平叛之后,皇帝钦点了功劳卓著的新任武林盟主,如今武林盟已不是宋绎当家了。”
赵昔道:“那是谁?”
温石桥见他听自己提起宋绎,却十分的漫不经心,便放下心来道:“还能有谁,除宋绎外名正言顺的,也只有宋舟一个。”
赵昔点点头道:“他步步为营,不正是为了这个位子吗。”又道:“不说这个,你且说说你是为了什么受伤。”
温石桥一手剑术,江湖上实在极难找得出对手。
温石桥瞥了他一眼,道:“是宋绎。”
赵昔一怔道:“你如何与他碰上的?”
温石桥顿了顿道:“在碧血潭和他交了一次手。”
赵昔心里一沉道:“你去碧血潭做什么?”
他知道世间相克之物都是相生的,碧血潭旁生长巫心海棠,而谭中则由一种蛇名为“碧鳞”。正是孤鸿老人所说的能解极寒的极热之物。
温石桥道:“你只有两年时间,我们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这雪山里的人,总要想条退路。”
赵昔沉声道:“我都不担心,你何必着急?师兄难道非要陷我于两难境地?”
温石桥给了他个栗子道:“正是你这凡事不关心的样子,看得我着急!”
赵昔挨了他一下,无奈道:“好吧。那又为何碰上宋绎?”
温石桥道:“他和我抢鳞蛇的蛇胆,我们在谭边就打起来了。”
赵昔愣了愣,一时无言。宋绎为何要千里迢迢赶到碧血潭,抢那鳞蛇蛇胆,难道是他想的那样?
要真那样想,又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温石桥看着他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他心软吧?”
赵昔闻言笑了笑道:“他做什么事与我无关,又何来心软?”
温石桥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
温石桥只在此处停留了一天,确认赵昔的身体的确有所好转,便离开了。
他走时赵昔嘱咐道:“师兄若想替我再找条后路,我不拦着,但请师兄不要再考虑用寿数换我的性命,我活着只想轻轻松松,不想欠着谁的。”
温石桥知道他是八匹马拉不回来的性子,只得叹道:“你放心,鳞蛇蛇胆已被宋绎抢去,我再要用这个办法,也求路无门了。”
赵昔皱了皱眉,也就不多言了。
于是又恢复在山中平静的日子,此处的回人很擅研药,赵昔便和他们一起,借阅他们的古方,几个月下来也小有所得。
那小少主未然自幼在雪山里长大,从未出外看过,之前韩音偷跑出去两次,和她提起外面的繁华世界,引起她无限好奇,可惜程仪风威严甚重,她不敢违抗。此时来了个赵昔,却是走遍过大半个中原,看过无数奇景的,他看这小姑娘虽然骄纵了些,倒是天真无邪,又想起阿云,于是被她缠着,也说些外面的故事。
少女越听越起劲,索性练武之外,就跟着赵昔上山去采药,沿途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那些回人很喜欢她,都不嫌她鼓噪,赵昔也只好边走边答。
温石桥走后的第五天,数名回人和赵昔还有未然同往常一样,走到最靠近被雪覆盖之地的那一带的树林采药,正边走边说那古方上的药性分量,忽然赵昔背篓上的黑鹰扇了扇翅膀,飞到树梢上,似听见什么异动。
赵昔停下来,只见它忽然鸣叫一声,飞在前面给众人带路。
回人们不明所以,但见赵昔跟着它走,也都一同跟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异动的来源。
一个人影靠着树干,一身青黑袄衣带斗笠,低着头,遮了面目,像是正坐在树下休憩。
未然从小就在这周围的山野行走,还是第一次见到未经弟子接引跑进来的生人,不由第一个走近道:“喂,你是什么人敢闯进大雪山?”
赵昔道:“少主勿动!”
猛地将她向后一拉,只见她方才所在之处剑光一闪,若不是赵昔拉得及时,只怕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未然惊魂未定,抬起头,但见一双深雪一样寒冷的眼睛,没有感情地望着她。
第65章 如烟
众人头顶一声鸣叫,抬头见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灵隼停在枝头, 比赵昔肩上的黑隼大上一圈, 静静地看着众人。
赵昔拦在未然身前, 看着那提剑而立的黑衣剑客。未然拉拉他的衣袖道:“哎,你认识这人啊。”
赵昔轻轻颔首, 对那人朗声道:“宋盟主, 你……”
话未说完,忽见宋绎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未然瞪大眼睛,宋绎的斗笠翻在一边, 露出整张脸,她忍不住越过赵昔往前两步。她兄长韩音和义父程仪风都算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了,可宋绎这样布衣风尘不掩光采的美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刚刚险些死在对方剑下, 但她还是小声对赵昔道:“他是受伤了吗?”
赵昔看了宋绎一眼, 冷声道:“不论此人怎么样,方才他差点取了少主的性命。他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说着转身往回走。
“哎,你!”未然连忙跟上去,一边回望一边道,“你明明是认得他的!说不定他跋涉雪山就是来找你的,你怎么能把他扔在林子里不管呢!”
赵昔道:“他是中原顶一流的剑客,流落荒郊野外也死不了,况且赵某惜命,可不想被人取了首级。”
未然道:“可是……”
赵昔沉下了脸道:“少主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还有廷主想想,若你有什么不测,赵某难辞其咎。”
他提了程仪风,未然只好作罢。况且看赵昔平日温温吞吞极好说话的模样,没想到这乍一冷下脸来,倒让人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闹了这一出,赵昔也没了采药的心思,径直挑了条近路,和回人们往山下走去。
未然虽听了话,心里却一直想着那剑客,翻来覆去心情郁结,忽听前方流水叮咚,便道:“我渴了。”
这里的泉水甘甜,她一说,大伙都有些想喝了。便来到泉眼旁,放下背篓,拿木筒接了水,席地而坐,权当小憩。
未然心有旁骛,便离了众人稍远些,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晃,忽见丛林中一个人影一晃,她一眼认出那是方才的男子。不由心里一喜,旋即又想到这人先前差点杀了她,又有些害怕,于是连忙跑回赵昔身边。
赵昔正想着方才对这小姑娘太凶了些,看她一路兴致缺缺,要想个办法安抚她。见她自己跑回来,便道:“怎么了?”
未然眨眨眼道:“先生,那个人追上来啦,就在我们后面不远。”
赵昔一怔,只觉得有些棘手,待要起身去找宋绎问个清楚,又怕纠缠起来惹人误会,再三考虑,仍道:“不管他,等过了‘曲径通幽’的石碑,自有人拦住他。”
未然见他这般处理,撅了撅嘴,闷闷地坐到一旁去了。
赵昔却不想再多留,起身招呼还在休息的回人,尽快回去。
一路上不知是因为未然的提醒,还是他的直觉,总觉得背后有目光停驻在他身上,实在难受。
直到山下,过了“曲径通幽”,这种感觉才慢慢平息。
到了住处才不到正午,赵昔拿了两个回人的古方,去向昆廷的长老讨教,出来时便遇上未然等在外面拦他。
赵昔便停住脚道:“今日又想听什么故事?”
未然拉着她去自己的庭院,摆上茶点,眼睛一转,笑嘻嘻道:“我想听顶一流剑客的故事。”
赵昔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未然以为他又生气的时候,缓缓道:“剑客苦修,日子乏味,没什么好听的故事,而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怕是讲不出什么来。”
未然失望地“哦”了一声。
赵昔笑道:“不过我倒是可以讲个和剑客有关的故事。”
未然忙道:“你快说。”
赵昔道:“有一个小孩,无父无母,但有幸碰到了一位很好的师父,从小跟着师父师兄东奔西走,渐渐长大。有一天他的师父告诉他,你病得很重,不能再跟我们走了,我把你寄养在一位朋友那里,每个月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那个人去了他师父的朋友家,遇到了年纪还小的剑客。”
他看着一脸好奇的未然,笑了笑道:“那时剑客还没有那么厉害,日子也没有那么乏味,机缘巧合,他帮了这个人很多,让这个人觉得,除了师父师兄,还有第三个人会对我好啊。况且剑客又生得很好看,那人就一直跟着这个好看又好心的人,即便剑客觉得他烦,他也认为,如果真觉得他烦的话,一剑把他打趴下扔出去就好了,没有动手,说明还不是那么烦的。”
未然咯咯笑道:“这个人也太厚脸皮了。”
赵昔点点头笑道:“我也觉得。后来就不是厚脸皮这么简单的事了。等那个人明白什么是喜欢之后,他离开了剑客,花了几年时间把病养好,跟着师父努力学本事,直到剑客受了重伤,危急关头,他又回到了喜欢的人身边。”
未然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啊,那剑客一定被他的真心感动了吧。”
赵昔摇摇头道:“或许感动了吧,但你会因为一个人救了你的命就爱上他吗?这个人为了救剑客的命花了很大的代价,但他的喜欢是无望的,即使无望,他也要强硬地留在剑客身边,不允许别人靠近他。渐渐地,有了隔阂和误会,这个人也越来越消沉,直到有一天,有人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他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但他还是跳了下去。”
赵昔讲得很慢,他惊讶于自己可以这样把过去半是玩笑半是谈资地讲出来,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惊讶过后,他再看未然,却见她眼泪哗啦啦地流满脸颊,一边拿袖子擦脸一边抽噎道:“你这个故事太讨厌了,太讨厌了!我不要听这样的故事!”
赵昔哭笑不得,连忙安慰道:“好吧,好吧,我说实话,这个故事是我编的,没有这样的人。”
未然还是哭道:“我不相信。”
赵昔道:“这样吧,我告诉你,这个人掉落悬崖之后,侥幸没有死,不光如此,他还忘记了以前那些难过的事,重新去闯荡江湖了。”
未然止住眼泪,默然半晌,小声道:“剑客没有去找他吗?”
赵昔笑着拿手帕给她擦脸道:“为什么要去找他呢?他们本来就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相忘于江湖,就是最好的故事。”
未然扭着手帕道:“才不是。”
赵昔看着她,轻叹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世事如此,不必勉强。”
离开未然的庭院,回到住的屋子,赵昔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整理药材,翻查药典。傍晚吃过晚饭,在院子里逗着黑隼玩了一会儿,因为它一身羽毛乌黑发亮,便给它起名叫玄苍。
等天空被繁星点满,赵昔也就进卧房,躺在床上入眠。
他睡得很浅,有时会被体内的寒气激醒,再勉强入睡,再宽的榻,再软和的被子,也暖和不到身体里去。但近一年来都是如此,早已习惯了。
今晚却有些不同,他先是感觉指尖一点暖意,逐渐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泡在温水里一样,温暖得几乎要昏睡过去。
幸好他常年保持的警觉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很快睁开眼,反手擒住搭在他手臂穴道上的手道:“什么人?”
他以为是韩音,偷偷出关来给他走脉。可是借着月光一看,这人的脸是他无比熟悉却又再也不想看到的。
从前喜好干净的剑客此时就靠着他的床沿坐在地上,被他抓住了手臂要穴也脸色不变,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赵昔脸色彻底阴沉了:“宋绎?”
宋绎“嗯”了一声道:“我是宋绎。”
赵昔道:“你怎么进来的?”
宋绎道:“开门进来的。”
赵昔:“……”
他松开宋绎的手,压抑着怒气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宋绎道:“我来给你驱寒。”
赵昔深吸一口气,道:“我不需要,我想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能不能就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宋绎沉默,低头不语。
赵昔觉得他这副样子比以前冷若冰霜的模样更难对付,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绎还坐在那,赵昔索性下床。那副情景也很好笑,前武林盟主,举世无双的剑客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拖到房门前扔出去,再关上门。
赵昔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情况再棘手也等明天早上再考虑,他转身准备回去接着睡。
忽然身后的门被人叩了叩,宋绎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我来和你道歉。”
赵昔心道只要你不破门而入都随便你。
那人又道:“对不起,解秋。”
第66章 昏睡
赵昔顿了一下,道:“我记得我和宋盟主说过,往事不可追, 与其道歉, 不如彼此相忘。”
“……”
那边忽然没了声响, 赵昔站了一会儿,心想应当是走了, 到桌边倒了杯温凉的安神茶喝了, 回榻上接着睡。
次日天微微凉,赵昔照常醒来,听见外面翅膀拍动的声音,起身穿上外衣, 准备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乍一开门,一个人影靠坐在门边上,身如青松,纹丝不动。
“……”
赵昔脸色变了又变, 几欲发作, 还是按捺下去。只当做没看见,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打水。却见平日玄苍蹲的鸟架上一只个头大上一圈的白隼,正梳理羽毛。而黑隼则畏首躲在窝里,羽毛凌乱,显然是打过一架了。
赵昔道:“明珠。”
明珠拍了拍翅膀,赵昔摸摸它的翎毛道:“玄苍还小,别欺负它。”
明珠柔顺地低下头来让他抚摸,算是答应了。
赵昔洗漱,吃过下人送来的早饭,拿鲜肉喂过玄苍和明珠。宋绎就站在檐下,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赵昔思来想去,对宋绎还真是没有办法,他武功高过自己,徒手打不过,若要喊昆廷的人,又难免引起骚动,若宋绎真伤了人,事情更加棘手。索性就让这人晾在一边,他要看只随他看便是,若有什么异动再出手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