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衣有些迟疑,躲开周池羽的眼神,半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出城前,留下一只信鸽给城中的暗哨,没多久,信鸽把信传给了我”,华衣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周池羽。
周池羽摊开,纸条上写着,苏大人以左思谏的身份,对乱军统领称,愿调庆州的粮银兵马,招抚沣营作乱的将士,允其不减粮饷,增其兵马以御敌,向皇上求情,其所犯之罪,从轻处理。
乱军多疑,称苏派与薛派虽在朝中可抗衡,但自知为乱乃大罪,不信区区女官所言,将其扣在军中,要朝廷出诏赦众人之罪,才肯释放苏沐雪,投械归顺。
“本宫留下你,是为保她的安全”,周池羽微眯着眼,瞧着华衣,把她盯的有些发慌,嘴上逞强道,“殿下临行前,千叮万嘱让华衣听苏大人的话,华衣没有错!”,
周池羽握着纸条,眸光发冷,道,“华玉”,“是,殿下”,几乎藏在阴影里的华玉,面无表情应道,对华衣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
“华衣最喜何物?”,周池羽问道,华玉偷瞄了眼华衣,老实答道,“小衣最爱搜集暗器,往日最喜之物乃精金所制的梅花镖,但……”,
华衣急急往华玉使眼色,“小衣爱不释手的,是殿下赐的梨花针……”,华玉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华玉,让华衣明白,心爱之物受损的心情!”,周池羽下命,脸色冷凝的往外走,
“不要!”,华衣捂住袖口,委屈的看着华玉,脚尖轻点,一拂袖,劲风推窗,作势往窗口溜去,华玉快她一步,伸指点中她的麻穴,手腕一勾,掏出她的袖袋。
“华玉!那是小衣的命!”,华衣望着华玉,眸光哀求,出口求道,“你明知殿下的命令,不可违背!”,华玉真气运到指尖,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施力把梨花针折成两截,掷在地上。
华衣冷脸,恼怒地瞪她,翻出窗,转身跃到墙头,脚尖一点,攀到远处的树上,躲了起来,扬声道,“小衣不想见你”。
华玉面无表情的跃到屋檐上,盘腿坐在檐角,望着远处微动的树梢,手里还握着半截,泛着银色光泽的梨花针,在指尖摩挲着。
第34章 祸端
深夜,烛火摇曳,承德殿中,景弘帝和一帮朝廷重臣,秉烛密议。
“皇上,这帮乱贼杀害朝廷重臣,草菅人命,臣请领命剿灭!”,薛贵和躬身答道,苏之年冷哼,道,“左思谏,苏大人,老臣的孙女,尚被乱军扣在城中,薛大人此举是想置她于死地吗?”,
薛贵和摸了胡子,沉吟道,“天子圣威不可犯,莫非苏大人要因一己之私,而让皇上纵容此等恶行!况且,率军剿灭并非不能救出苏大人!”,
苏之年冷哼,“不知薛大人至亲在城中,是否能说出此话?!”,景弘帝沉了脸色,道,“乱军迫害沣州百姓,迫在眉睫,不知苏大人有何计谋?既可救的左思谏,亦可镇压乱军?”,
苏之年缓缓道,“臣恳请皇上颁旨佯装招抚乱军,待乱军交出武器,救出左思谏后,再惩治乱军!”。
景弘帝点头,道,“丞相所言极是,不可伤到苏大人和城中百姓性命。若乱军肯投械便释其罪,去军籍而为民;若乱军不肯归顺,则尽数清剿于城中,坑杀殆尽!”。
景弘帝素来是个温和,以仁政治国的皇帝,此刻,眸中有戾气,话语带着浓重的杀意。
薛贵和脸色不安,望着景弘帝日渐憔悴的脸,肤色蜡黄,眼底乌青,想来近日劳累,而他数次为薛贵妃求情都遭到严词拒绝。
“请皇上允臣前往沣州城!”,苏之年高声说道,“路途奔波,丞相不能劳累,请皇上让末将出征!”,苏暮寒扶着苏之年,开口说道,
景弘帝示意二人稍安勿躁,道,“乱军囚禁的是苏家之人,恐怕对你二人有防备之心,不会轻信”。
一众朝臣,沉默不语,陷入尴尬中……
若是率军剿灭乱军,其乃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可是,若是招抚的话,为化解乱军的疑心,不能领军前往,只能军队殿后,孤身去沣州,进行劝降招抚,以救出左思谏,那可真是步步危机,稍不留神,就落个人头掉地的下场。
周越站在一旁,与薛贵和的视线对上,立刻移开来,他是皇子,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宣诏人,若能成功招抚乱军,不但可以受苏家的感激,还能以此功向皇上求情,赦免母妃。
周越面色凝重,宽大袍袖的手,指尖发颤,不断的握紧、松开,握紧、松开……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九死一生的赌注,他贵为秉承天命的皇子,赌不起……
“昭宁公主,到~~”,殿外有太监喊道,“儿臣求见父皇”,周池羽清越的声音响起,“承德殿乃朝廷议事之所……”,薛贵和刚要开口劝阻,就见景弘帝摆手,“宣!”,
众臣脸色微变,承德殿乃皇帝与众臣处理公务之处,不容女子入内,景弘帝此举令人匪夷所思,心道皇上对公主的宠溺比谣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昭宁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不可轻视。
周池羽换了隆重的华服,绛紫衣绣五翟凌云花纹,金丝银线,每尾凤翟羽上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行走端重持静,淡妆略施,眼尾微挑,竟生了几分傲然尊贵之意,锋芒微露,不可忽视。
“儿臣收到左思谏大人的密信,知其困于沣州,儿臣愿领旨招抚乱军,救沣州百姓于水火中”,周池羽缓缓跪倒在景弘帝跟前,字字坚定的说道,
“好!不愧是朕的孩儿!果敢英勇!”,景弘帝称赞道,环顾了四周,视线落在周越身上,即刻移开,放软了语气,“但此行凶险,恐怕有些不妥”,
沉默,尴尬的沉默里,周越嗫嚅着双唇,连手指都颤起来,他似乎蓄积着勇气,想要开口时,周池羽淡然说道,“儿臣劝苏大人去的沣州,儿臣有责将其带回”,
景弘帝定定看着周池羽,挥手道,“诸位爱卿先行退下罢,明日再议”,众臣一一告退,周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周池羽打断后,就失去了勇气,带着想让周池羽送死的恶意,在旁站立片刻后,躬身告退。
待众人离去后,景弘帝指着旁边的座位让周池羽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朝儿,你可想清楚了?”,
周池羽起身跪倒在景弘帝前,从书匣中取出册子,呈给他,道,“儿臣有事禀奏!”,
周池羽如此慎重的举动,让景弘帝颇为意外,从她手中接过册子,细细翻看起来。
景弘帝的脸色凝重,眉头紧锁,澎湃的怒意在眼眸汹涌着,却沉吟不语。本以为皇帝定会勃然大怒的周池羽,约有些意外,脸色苍白许多。
景弘帝重重把册子扔在案上,沉思许久,终说道,“册子你从何得来?”,“是乱军抄薛飞家时而得。苏大人知情后,佯为乱军向父皇求情,施计得之,快马加鞭送到儿臣手中”,
“此事干系颇大,牵连薛氏一族,务必严查!”,景弘帝脸上阴晴不定,命李承前摆驾华宫观,周池羽知他性情优柔寡断,必是要与太皇太后商议。
天色暮白,景弘帝疲倦走出殿,沉着脸,眼眸有了笃定,看到候在外面的周池羽,单手撑着头,微眯着眼打盹儿,开口道,“李承前,送公主回羽殿”,
周池羽睡的很浅,闻声醒来,仔细瞧了他的神色,道,“父皇心中可有决定了?”,“朝廷之事,自有太后跟朕决议,你且回去歇息”,景弘帝并不作答,周池羽直直跪下,毅然道,“儿臣不敢妄议朝事,一心只为让母妃安息,求父皇还母妃公道”,
景弘帝深深看了眼周池羽,稚气渐褪的容颜,初初有了梅妃的绰约风姿,那样透着灵气的人儿,尚没绽放出绚烂的光彩,就黯然陨落。
“贪赃枉法、置造巧伪之徒,朕绝不姑息,以消祸荫”,景弘帝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周池羽低头,嘴角挑起浅笑,如鸟翼划过水痕,一闪而逝。
翌日,景弘帝授意昭宁公主前往沣州平定乱军,御赐天龙印,见印者如圣上亲临,可号令驻守在庆营的将士。
众臣闻之皆是惊讶,三皇子周越更是百感交集,喜忧参半,忧的是,一则兵权素是皇子手里最重的筹码,他征军西蜀,立下赫赫战功,父皇都没赐兵权,而周池羽平定乱军,竟侥幸得之。
二则,以平定乱军之功,可为母妃向父皇求情,免去禁足凝容殿的责罚,这次是失去了绝好的机会。
可他心中喜的是,此行变数颇多,周池羽若率庆州军镇压乱军,可保自身安危,却难让苏沐雪毫发不伤,一旦苏沐雪有个三长两短,苏家人定不会让周池羽好过。
若要招抚乱军,平安救出苏沐雪,周池羽定要以身犯险,且不说那帮乱军凶残成性,如果把佯装招抚,严惩格杀的口风放出去,周池羽凶多吉少。
周越低头,转着眼睛,思虑万千,但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庆幸犯险前去的,不是他。
薛氏家大业大,外祖父薛贵和贵为朝廷重臣,近亲外戚皆是官衔在身,势力颇大,景弘帝对薛贵妃不过略施薄惩,哪有生死不见的仇恨,过些时日,向父皇求求情,就没事了。
周越不想承认,他怕,他不敢,前去犯险平乱军,邀功为母妃求情。
然而,一切都似乎超出了周越的意料。
午后,景弘帝颁布圣旨,称户部尚书薛贵和、户部侍郎郭恒、沣州城主薛飞、知县薛番……等臣子,结党营私、克扣秋粮、置造巧伪、亏损圣德,危害江山社稷,今削去官职,缚送法司,纠-其恶行,以消祸荫!”。
景弘帝命礼部尚书石中玉暂代户部尚书之职,并提拔多位处在中立派的朝官以填其职缺,如此,原本受薛贵和打压而不得不偏向苏派的石中玉,为其为首的中立派在朝中重新站稳了根基。
薛贵和、郭恒等一干人打入大牢,缚送法司定罪,圣旨下后,没多久,景弘帝就命人赐白绫、鸩酒、匕首三样到凝容殿。
周越脑中嗡然作响,他连如何走出殿外都不知,厚厚的乌云笼罩在皇城之上,纸片大的雪花簌簌掉落着,彻骨的寒风呼啸着,模糊了视线,仿佛阴霾遮蔽着眼,看不清远处。
片刻,周越的头顶和双肩都堆积了厚厚的雪,身边的官员行色匆匆,不曾行礼,甚至没有望他一眼,“殿下,回宫罢”,小太监举着伞在他身后说道,周越僵硬的转身,恍若未闻的走着,原本前方平坦、宽敞的路,突然变得艰险、难行,福祸不知。
第35章 花开
“今夜雪下的真大,明日路难行,公主殿下得多备些衣裳”,夏菱吩咐宫女收拾物事,周池羽推开窗,让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她怔然望着远处盛开的梅花,开口道,“夏菱,备轿,去凝容殿”。
夏菱的手一顿,命太监唤来夏画随行,打点着备轿出殿。
轿辇路过殿外的西北角时,清新而凛冽的暗香漂浮而至,周池羽纤手探出,打起帘子往外看了眼,道,“顺道去趟玉蝶亭,料想那处的梅,今夜开了”。
轿辇改了方向,往玉蝶亭而去,尚在远处,就看到玉蝶游龙梅,枝条蜿蜒,雪白花瓣,傲然而立,尽情怒放。
亭顶积雪,绿檐下的风铃,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发出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叮叮声。
周池羽落轿,绛红的鹿皮靴踩在纯白雪地里,一下没到脚踝,她直直站立,神情平寂,幽深的眼眸,望着母妃生前最爱的梅花,在风雪欺凌下,不惧严寒,傲然盛放。
雪势渐消,眼前的梅影,在风雪中的身姿愈发清晰,梅树下堆积的厚厚雪堆,突然动了一下,站在周池羽身后的华玉,双眼微眯,身形飞快跃起,挥出一掌,劲风大作,往雪堆击去。
雪堆的雪随风滑落,一个脑袋僵硬的往后转来,站着前头的夏画轻咦,就在夏菱在她身旁低呼,“小纱!”的同时,夏画脚步往华玉掠去,两枚袖钉从袖口打出,往华玉的手射去,阻碍她的攻势。
“哼”,清脆的冷哼声,从树梢轻飘飘落下一个敏捷的身影,脚尖点地,衣袖挥动,卷住射向华玉的袖钉,凌空翻身,左手往华玉的胳膊轻推,借力重新掠上了树梢,隐去身形。
而华玉被推开的胳膊,顺势挥舞,恰好扇在了赶来的夏画脸上。
眼花缭乱的一瞬,待周池羽的住手两个字出口时,华衣早没了身影,华玉和夏画面对面站着,夏画脸上赫然一个泛红的巴掌印。
夏画武艺算是不错,却在华玉、华衣二人手里吃了亏,不由怒瞪着华玉。
华玉甩了下手,面无表情的看她眼,一言不发地站到周池羽身后。
夏菱跑过去,从雪堆里刨出脸色发青的夏纱,她不知在树下跪了多久,站都站不起来,双脚无力地瘫在雪地里。
“小纱!你犯什么傻!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夏菱顾忌着在场的周池羽,低声说道,悄悄把怀里的手炉塞到她僵硬而冰冷的手里,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两手搓着她冰冷的脸。
夏纱的眼眸渐渐聚焦到夏菱脸上,还有走来的夏画,她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子,喉咙发干的说道,“夏菱、夏画,我终于明白她的话了,她说死了倒好,好过这苟且偷生……现在,我每一天都充满痛苦、内疚、自责,生不如死,我活不下去了!!”,
说完,夏纱不再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玉蝶游龙梅,面如死灰,“你,像什么话!”,夏菱低声斥着,偏头紧张地看周池羽,唯恐惹她不悦。
雪势重新下大了,簌簌雪花落下,很快就在她们身上积满了雪,“扶她去亭里”,周池羽微蹙着眉,吩咐道,
夏纱闻言,身体剧颤,双脚直接跪倒在地,不肯去,只哀哀求道,“你们走吧,让我在这里陪她,求你们了,走吧,都走”。
夏菱不知该如何,见周池羽神色微厉,不容拒绝,只好和夏画把夏纱架起往亭里走去。
那曾经是二人欢好的亭子,充斥着她的羞怯、不安的低吟,也是把二人带向噩运的亭子,让夏纱的身体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太监和宫女在亭边拉起长帷,挡风蔽雪,把亭子跟风雪纷扬的外界隔离开来,
“你们都退下罢,本宫有话跟夏纱讲”,周池羽淡然说道,连华玉都支开了,她秀眉微蹙,显然更不愿意留在亭里。
周池羽看着夏纱跪在一旁,枯瘦而铁青的脸,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眼眸如死水,不起波澜,已是一心求死,再无生恋。
“明日,本宫派人送你出宫,在宫外有宅子安顿你,虽非富贵,但保你衣食无忧”,周池羽淡淡说道,一心出宫的夏纱,此刻并没有惊喜,反而抱着头,低声说道,“奴婢不会出宫去”,
周池羽眼眸闪了下,语气冷淡,“你是死是活,本宫不在意,可是,本宫许了承诺,自不会违背”,
“求公主让奴婢自生自灭”,夏纱跪下磕头,生无可恋。
周池羽拢了袖中的手炉,缓缓道,“出宫的机会,千载难逢,你出宫后,可寻夫婿,嫁人生子,过寻常人家的自在日子,一世衣食无忧,你可真想好了?”,
夏纱不知疼痛的重重磕头,道,“奴婢性情软弱,亏欠她一生,只求随她而去,下到黄泉,十八层地狱,无论是拔舌、下油锅、血池,奴婢都会陪着她”,
周池羽似乎有些不悦,极快地说道,“夏纱!逝者已逝,无论你怎么做,溪贵人都不会活过来,你何必一条路走到底!阎王爷给你这条命,落的枉死下场,别想下世投胎为人!”,
周池羽是气急了,信口而说的话,却让夏纱听的惊恐,她心性懦弱,最恐死后下地狱,不得超生,往日里,这种话是绝对能够劝服她的。
夏纱低头,深吸了口气,神情笃定了些,磕头不起道,“公主殿下不必多言,夏纱已有决定,只求陪她赏了这玉蝶游龙梅,就随她而去”,
如此严重的话,都没能打消夏纱的死意,周池羽蹙眉,脸上浮出恼怒,语气却放轻了,略带了无奈,道,
“若本宫说,宫外的宅子和绣坊是溪贵人给你置的,你可会改变主意?!”,
“若本宫说,是溪贵人用她的死,换了你的生,你可会改变主意?!”。
夏纱猛地抬头望向周池羽,不敢置信,以为干枯的再流不出泪水的眼底,迅速蓄满了泪水,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的摇头,满脸悲切。